第七十五章 那一個夜晚
說起來,見到那個青衣少女的時間,也就是在那最後的一年裡。回憶到這裡,修垂下了眸子,緩緩閉上了眼睛。那之前的種種,所有關於那段追逐的記憶,全部都褪色成了灰白,正如那天晚上明亮的月色,和那明亮月色下灰暗的城池一般。
然後,在一個同樣灰白的夜晚里,在相同的地點,相似的場景之下,他看到了那個青衣少女。關於她的映像最後定格在瞬間。她在月色之下緩步離開,每一步都踩著虛淡的蓮花,最後消失在視野之外。而在那個夜晚里,他所經歷的,並不只是這一件事情。
那時,夏疏影正躺在塔樓的頂端,枕著雙臂,看著頭頂已然歸圓的明月,摩挲著手中的寸殺匕,眼眸里的蕭索淡漠表現出一股不輸於那緩緩逼近而來的青衣少女的絕代風華的氣質之美。
她從喧囂的人群中走來,美麗得如夢如幻。她踩著虛淡的蓮花階梯,一步步的憑空登上了塔樓頂端。可是街上行走著的,高聲談笑著的所有人都忽視了她的存在。就像她本就不存在一般。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她那麼美,無論在哪裡,都會成為人群的中心。可是,她依舊被忽視了。就好像所有人都沒有資格目睹她的美麗一般,就如同這份魅惑早就不該存在於這塵俗之中。
她赤裸的纖足落到了灰色的瓦片之上,越發顯得白皙。她踩著這瓦片,步步生蓮,無聲無息的向躺在塔樓頂端的夏疏影接近。
明明她已然接近了她身周五米之內,可作為殺手,同樣擁有對於異類存在的超凡感應的她卻沒有產生絲毫的警覺。直到她接近她身周三米之時,她才心神一顫,一把抓住摩挲著的寸殺匕,就要騰身刺殺。可剛剛騰起身體,就被那個青衣少女一把抓住了纖細的脖子。
她卡著她的脖子,緩緩將她提離了地面,漠然的注視著她帶著痛苦的雙眸。夏疏影咬緊了牙關,危險的眯起了雙眸,有黑色的火焰燃燒在她的手心,被她附加在寸殺匕之上,更有爆裂的雷電在她的指掌間遊離,同樣被她加諸到了寸殺匕之上。她第一時間感知到了她的危險,所以她動用了這唯一可能傷害到對方的方式。
雖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上一共寄宿有十三種力量,但真正能夠為她所支配的,其實只有十一種。另外兩種只能在特殊的時候動用。不過,她還是低估了她的強大。
纏繞著黑色火焰和白色電弧的寸殺匕被她用力的扎到了她掐著她脖子的那隻手臂上,可她卻驚愕的發現,這可以直接秒殺一頭強大的邪物的攻擊,卻連她身上的一層皮都沒有刺破。
她依舊卡著她的脖子,臉上的表情沒有半分波動,就好像她剛剛所做的一切對她毫無影響。她只是淡漠著,淡漠的等待著她想要等待的結果。纏繞在寸殺匕上的黑色火焰和白色電弧一點點消散,夏疏影眼眸里的痛苦之色更為濃郁。她盯視著她淡漠的眼眸,努力的想要解讀些什麼。她不甘,不甘就這樣死去。窒息的感覺越發濃烈,讓她的身體逐漸變得冰涼。在接近死亡的那一瞬間,她突然明悟了些什麼。於是她緩緩的移開扎在她手臂上的寸殺匕,放棄了抵抗的姿態。
而當她擺出這種姿態的時候,那青衣少女悄然放鬆了卡住她脖子的力道,同時手臂微微垂落,讓她的腳尖能夠點到斜斜鋪著的灰色瓦片。然後她抬起了另外一隻素手,按在了她的眉間。「記住他的靈魂波動,一旦感知到……」她丟下了這樣一句話,就鬆開了卡住她脖子的手,飄然遠去,只留下一地的狼藉,就此再無任何交集。
她只說了一句話,只做了一件事,卻讓他深深刻在了記憶里,數百年不曾遺忘。
被丟下的夏疏影趴伏在灰色的塔樓頂端,劇烈的咳嗽著,良久方才緩過氣來。「你……沒事吧?」寄宿在她右眼裡的修此時方才解除了某種封鎖,澀聲詢問道。
「……」夏疏影沉默著,最後抬起頭,仰望著頭頂那圓圓的月亮。「我能感覺到,如果我沒有放棄抵抗的話,她會直接殺掉我。……只差一點,只差一點我就會死在這裡。」
「在剛剛的那段時間之內,我一直遊走在生與死的邊緣。膽戰心驚,如履薄冰……這樣的經歷,我永遠也不想再來第二次了。」她撐起身體,坐了起來,抓過翻倒在地的酒罈,將裡面還殘留著的酒液全部傾倒入喉,感受到被死亡的恐懼侵蝕過的冰冷的身體重新暖和過來之後,她才悄然鬆了一口氣。
「可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能夠明了,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她低聲言語著,然後站起身來。有風來,帶起凋落的花瓣飄零,掠過她的身邊,和她披散著隨風飄起的青絲一起遮住了她的面龐,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更摸不到她的心緒。就連寄宿在她眼底的修也是一樣。
「什麼……什麼?你到底在說些什麼?」修有些摸不著頭腦,愣愣的出聲詢問,旋即露出了些許驚喜交加之色,「難道說,你終於要做出決定了嗎?」
「嗯,是啊。我終於明白了自己在想些什麼,所以,我也已經知曉自己到底愛不愛他。」她垂下眸子,眸光明滅不定,然後低聲言語著,「所以,我可以,做出自己的決定了。」
「真的嗎?」修的言語中溢出了滿滿的欣喜。自從她放棄了那份即將得到成果的長達四年的追逐之後,就再也沒有做出任何的動作。只是不停的獵殺著那些作亂的異類,絕口不提為自己尋找姻緣的事情。無論他如何旁敲側擊,她都無動於衷,就好像就此對於姻緣這件事情再不會起半點波瀾一般。這樣的狀態已然持續了近十一個月。這些日子裡,他都快急壞了。
他以為,她依舊沉陷在那持續了四年的追逐里,無法自拔。她依舊還對那個人保留著一份情感。他知道,他也明白,一段感情不可能說放下就放下。再怎麼說都需要一段時間的緩衝,才會有新的感情萌芽的土壤。所以那之後的半年裡,他一直絕口不提給她開啟新的姻緣的事情。
可是,他也明白,時間真的已經不多了。所以在剩下的時間不足六個月的時候,他再次試探了她對於開啟新的戀情的意願,想知道她是否已經走了出來,想知道時機是否已經到了。
她閉口不談,於是他默下不提,等待著她真正走出來。可是從那之後一直過了五個月,她一直沒有給出任何回應。潛移默化之中,他開始覺得,她其實還在迷茫,如同那個人說的一樣的迷茫。
他認為,她愛他,所以她放不下。她之所以拒絕他,之所以從即將得到結果的追逐中抽身而退,不是因為她累了,而是因為她不清楚對方是否會和她重視對方一樣重視她自己。而那個人這些日子裡所做的一切正在瓦解她的懷疑,一點點的重新佔據她的心房。他認為她在猶疑,連帶著以為她所作出的是關於他的決定。
他卻是不知道,她所作出的決定,和她言語中的那個他,和他猜測中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麼走吧,去找他。」他欣然出聲,鼓勵她邁步,去到那個人的身邊。可他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視野的變換。他有些疑惑,正想要出言,卻聽到了她疑惑的詢問聲。「走?去哪兒?」
「誒?」修一愣,回答到,「去哪兒?去找你口中的他啊!你不是已經決定了嗎?」
「……是啊。我已經決定了。」夏疏影失笑,旋即搖頭,低聲道,「我不知道你到底誤會了些什麼,但是我知道,我自己的意思到底是什麼。」
「……?」修沉默,等待著夏疏影的解釋,他覺得,或許她做出了另外的選擇。他默默攥緊了拳頭,如果……如果她做出的選擇是放棄那段追逐的話,就算是拚命,他也要在剩下的時間內為她再牽姻緣!
可是,他再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所做出的選擇會是那樣。有風來,挾裹著她黑色的裙裾,在這初夏的夜晚里,盛開成一朵黑色的玫瑰。
在風聲里,她低聲言語著讓他如遭雷擊的話語。她說,使者大人,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
他倉皇敗退,凌亂的詢問著,「為什麼?為什麼?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難道說,你……」他終於反應了過來,然後他的身體僵在了原地,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語也再也說不下去了。」
「對啊,就是那個難道說。」她笑了,笑得很是期待,笑得很是坦然。
可是這笑容在修長久的沉默中逐漸變得低落,逐漸垮落下弧度。她沉默了下來,然後她聽到了他艱澀的話語。
對不起。他說。你來晚了一步。
對不起。他說。我一直在騙你,其實我……並不是什麼月老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