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金鈴朝下看了一眼,見竟有一幼童,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向碎玉常常交代她不要和別人多講話,她不欲橫生枝節,便要離去。
只聽那小童又喊:「小神仙!小神仙!你幹什麼不睬我?是不是我沒給你磕頭?」說著就要跪下磕頭,金鈴一皺眉,跳到小童面前,按住她的額頭道:「我不是神仙,你不要給我磕頭。」
那小童急了,道:「人家跟我說山上有神仙能救我性命,我走了大半天,都只見到你一個人,還飛來飛去地,怎麼會不是你?」忽然她又臉有喜色:「你不是神仙,那定是神仙座下的小童子,對不對?你讓神仙救救我,好不好?」
見她面頰潮紅,呼吸急促,露在外面的手卻青紫青紫,金鈴奇道:「你怎麼了?非要神仙救你?」
小童道:「我生病啦!山下大夫不治我,說『神仙才救得了你』,我就問他:『什麼地方有神仙?』他道『山裡才有神仙』,我就往山裡走,我走了好久好久,就見到了你。」
金鈴伸手道:「手給我。」
那小童正要伸手,卻見金鈴小手白白嫩嫩,自己的卻又黑又臟,忽然不好意思伸手,金鈴見她扭扭捏捏,便一把扯過她的手,搭過脈,又叫她伸出舌頭來。
小童收回舌頭,問道:「小神仙,我還有救嗎?」
金鈴道:「我叫小鈴鐺。你隨我回去,我給你吃藥。」
小童立刻走不動路,抓著金鈴愁道:「葯苦嗎?」
金鈴想了一下,道:「大家都說苦,我嘗著還好。」
小童喜道:「那我吃,小神仙,你一定要救我,我還不想死。」
金鈴道:「死不了。跟住我。」
她牽住小童的手,往山上走去。只聽那小童說:「我姓龍,你可是姓小嗎?」
金鈴搖頭道:「我們不叫俗家姓。你姓龍,那你叫什麼?」
小童挺胸道:「我叫不花喇。」
「不花喇是什麼名字?」
「不花喇是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為什麼那麼多字?大家的名字都是兩個字,三個字,為甚麼你有四個字?」
小童道:「你再往北走,大家的名字的字就越來越多啦。四個字很常見,還有有五個字六個字的,有人光姓就有三個字。有人姓步六孤,有人姓侯莫陳。我姓龍,只有一個字。」
「原來如此,原來你不是中原人。」
「我是啊!我在長安出生的。」
金鈴站住腳,看著她道:「你名字如此奇特,聽上去是胡人,我還沒見過胡人呢。」
不花喇眸色似琥珀,眼窩深深,金鈴歪頭看著她,自言自語道:「是與我不太一樣。」
小童洋洋得意,正要開口,忽然向後倒去,金鈴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問:「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了?」
不花喇半闔著眼睛,有氣無力:「我好像,好像沒力氣了。」
金鈴點點頭,「我背你,不用你走。你有吃的嗎?」
「有!我懷裡還有個饃,你餓了嗎?」
她背起不花喇,道:「我不餓,你吃。」
不花喇初時還在她背上大啖冷饅頭,漸漸地沒了聲息,卻是攥著半個冷饅頭沉沉睡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她悠悠轉醒,見金鈴正兩手分抓她的衣領,便問:「小鈴鐺,我們在哪?」
金鈴道:「在我屋中。我正要給你洗澡。」
「洗、洗澡?我自己洗、我自己洗。」她倏地從床上彈起來。
金鈴奇道:「你慌什麼?」
不花喇憂心忡忡,握住領口道:「我娘臨死前特別交代,萬萬不可給人看了身子,更不能碰,也不可給人捉去,總之不要與她一樣。」
金鈴也聽不大懂這一番理由,只覺得是大人說的便有道理,因此點點頭,鄭重道:「我不看不摸便是,你自己洗。」
不花喇大大地舒了口氣。金鈴引著她去洗了澡,待她洗完,用大布巾把她裹了扛了回來,塞進了被子里。她轉身給火盆里添了炭,爐火燒得屋中暖烘烘的,她才又轉回來看不花喇。誰知不花喇在被子里一動不動,金鈴拉了一下被子,以為她又出意外,怕她暈厥在裡面,不料拉了一下沒拉動,方始明了她不高興。
「你莫氣我,我的床讓給你睡當做賠罪。」
金鈴見她仍是不說話,又道:「我不過就看了一下,摸也是隔著布巾摸的,你也沒有少一塊肉。不要生氣好不好?」
不花喇想了一想,實則也沒明白給金鈴看了摸了有什麼損失,便冒出頭來,只露出兩個眼睛,問道:「小鈴鐺,你把床讓給我,你睡哪裡?」
金鈴想了想,道:「睡地下。」
不花喇擺手道:「不成不成,地上冷冰冰的,你還是與我同睡吧。」
「我與你同睡,不免又白看白摸,你到時又生我氣怎麼辦?」
不花喇搖手道:「不會不會,隔著衣服不算。」
「真的?」
「真的真的,」她掀開被子,「你要上來嘛?」
金鈴搖頭道:「我在煮葯。」
她走出去,端了一碗葯進來。不花喇接過碗,皺著鼻子扭開去,金鈴便勸道:「一口氣灌下去就沒覺得苦,我已拿了果脯,喝完就給你吃。」
不花喇聽說有糖吃,仰頭咕嘟咕嘟就把葯全喝了,端的是豪氣萬丈。金鈴見她聽話,塞了一顆蜜杏給她,「你要住到病好為止。我師父明天就回來,他定能救你的。」
不花喇喜道:「真的?你留我住下來?不罵我不打我不趕我走還給我吃東西嗎?」
「自然是真的,你躺好,我要寫功課了。」
不花喇點點頭,喜滋滋地縮回被子里,眼睛卻一直看著金鈴,見她要出去,不禁道:「你……你要走了嗎?」
金鈴奇道:「你怕一個人嗎?那我等會便回。」她到隔壁書房拿了筆硯,回來發現不花喇已縮成一團,她坐在對面點起燈,道:「你若嫌亮,就扭過頭去。」
不花喇搖搖頭,「不亮不亮。」
金鈴動筆開始抄寫,不花喇盯著她左看右看,不一會兒藥性上涌,沉沉睡去。
隔日清晨,向碎玉由操琴推著回來山上。
金鈴稟告,自山中救起一孩童,向碎玉淡淡表揚了幾句,囑咐她做事需有始有終,既然把人救回來,就要把人治好。金鈴點點頭,道:「我自然會像師父一樣。」
向碎玉見她視自己為榜樣,心中略喜,給不花喇把脈之後,便道:「這樣的病你已綽綽有餘,不懂之處多看書。」
他不再多言,輪椅轉過半圈,慢慢推出門去,把兩個小娃娃關在一個屋子裡。
不花喇委實是個小八哥,她自第一天住進金鈴的房間開始,就想方設法逗金鈴說話。
金鈴實則也並不是一個天性安靜的小娃,是以不花喇講起她走南闖北的經歷時,金鈴停下了手中的筆,睜大了眼睛看著她,耳朵也豎了起來。
不花喇得意洋洋,道:「你應該下山去玩一玩。說書的不都說,你們神仙要下凡塵歷劫的嗎?」
金鈴正色道:「我不是神仙。」
「是啦是啦,」不花喇擅自解釋道,「你還只是個小道童,待你初成正果,便要歷劫,到時逃也逃不掉。」
金鈴搖搖頭,道:「你小時候,住在什麼地方?」
不花喇問:「多小?」
「你爹娘呢?」
不花喇道:「我只有娘,我娘很漂亮很漂亮。我有時候給人叫做野種。你知道嗎?野種就是沒有爹的意思……」
金鈴以眼神制止她,低聲道:「我知道,野種不是好話,師父不許我說這種詞,你也不要說。」
「好嘛,你不叫我說我就不說。」
「你再講。」
「我們住在一個很大很大的院子的角落裡,有很多很多人。我娘是跳舞的,還有很多人也是跳舞的。也有樂師,彈的吹的都有。」
「唔。那是在哪?」
「嘿嘿,是在洛陽。」
「洛陽很遠很遠啊,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不花喇道:「有一天我娘給人打了,她氣不過,就帶著我逃出來了。」
她喪氣道:「後來就沒有許多好吃的了,我娘還總打我。」
「她為什麼打你?你淘氣嗎?」
「她說不許我以後跳舞彈琴,不許再踏入勾欄妓館,不許用身體取悅男人。我問她是什麼意思,她說我長大就懂了。你懂嗎?」
金鈴搖搖頭道:「不太懂。後來呢?」
「後來我娘把自己的臉划花了,我們一路要飯往南邊走,後來我娘死了。」
「啊!那你呢?」
不花喇又得意洋洋:「我可厲害了。我會偷饅頭,還會哭可憐。大家見我可憐,就給我吃的啦。」
「你不用哭,我也給你吃的。」
不花喇喜道:「你真是菩薩心腸!將來一定能成仙!」
金鈴正色道:「我不當神仙的。我將來要做大俠,劫富濟貧。」
不花喇道:「差不多,差不多。」
這回卻輪到金鈴發問:「你為什麼叫不花喇?」
不花喇撓撓頭,道:「我娘說,我爹是從花剌子模的不花喇來的,不過她自己也不肯定。你為什麼叫小鈴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