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

  ——「我,可是,人,啊。」


  黑夜,是連月光都被吞噬的暗。


  夜站在城南郊外熟悉的入口處,轉著眸子,看著四周,心下疑惑。


  她不應該,還在這裡。


  「爹爹,我們回去吧。」


  身後突然傳來清脆稚嫩的孩童聲音,她愣了愣,轉過了身。


  前方,有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手中提著□□,背上負著箭囊,朝著夜走來,矮小的身影好似仰著頭望著高個子的人說著話,言語帶著哭腔。


  還未等她看清來人,兩人便是已經走到了夜面前,隨後,像是全然沒有看到他一般,徑直的穿過她的身子進了林子。


  夜眉梢一顫,轉過身看向兩人,近了,才是看清,那男孩便是同她打鬥過的瘋癲惡角,那麼,身旁的男子,應當就是他口中的父親了。


  這是在男孩的記憶里么。


  她抬起手,觸上身旁的樹,卻是穿透樹而過,她便是明了了當下的情形,隨後,卻是絲毫沒有顧慮的直接跟在兩人身後走了。


  男孩路上一直拽著男子的手臂,小小的身子,微微顫抖,夜走近,仔細地瞧著他,眸子一顫,移開了眼。


  那男孩,此時,還是人類。


  惡角來歷不明,突然出現,又是突然消失。但各族都覺著,應當是那一族的東西,然而現下不論如何瞧著,那惡角男孩都只是一個人類孩童。


  莫非,那惡角,原本,便是人么?


  夜看著兩人的背影,走得緩慢。差不些快走到林子中央的時候,眼前的景色卻是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漆黑一片,什麼都沒有,什麼也看不清。她眉梢一顫,發覺身子動彈不了了。


  這裡若是男孩的記憶,她也只能看著,是做不了什麼的。


  「爹爹!」寂靜了許久的畫面還是黝黑,耳邊卻是傳來了男孩帶著懼怕的喊叫,夜轉了轉眸子,眼角忽的晃過一抹幽綠的光,她面色一沉,手下意識的一抬,發現身子能動了,便是手一勾,打算拔出背上楓華,卻是落了空。


  她身子一頓,眼前的黝黑忽的散去,她也顧不得楓華下落,抬眸望向前方。


  男子不見了蹤影,只剩下男孩一人,跪在空地上,垂著頭,身子血淋淋的。


  她跑上前去,蹲下身子仔細的瞧著他,因著他低著頭,看不清面龐,只看得著脖頸。夜走到左邊,蹲下后,看著了男孩裸|露而出的脖頸上,血色中突兀的兩個黑黝黝的小洞。


  犬齒大小,深入血肉,那洞不住的流出鮮紅的血液,流了滿身,染紅了土地。


  就似,被什麼有著尖利牙齒的獸類咬破了喉嚨,斷了生機。


  然而,若是猛獸,那齒印應當有兩排,男孩卻只有脖頸左側有,另一處乾淨得很。


  活像是,「他們」咬得,一般。


  夜眉心微微蹙起,垂眸覷著沒了生氣的男孩,一雙總是清冷沉寂的眸子忽的泛起一絲波瀾,疑惑非常。


  正當她心下思索時,心口處卻猛地傳來莫名鈍痛,就似有千斤重物帶著十足的力道透過皮肉肋骨直接撞上了心臟,錐心刺骨。


  她喉中發出一聲壓抑地輕哼,右手攥緊心口衣衫,竟是膝蓋一彎,右膝就這麼觸了地。她眯了眯眼,抬眸看著男孩,仍是淡漠的神色,只是,眸中,多了几絲陰沉。


  「桀桀。」不多時,那本應當流盡鮮血死透了的男孩突的發出瘮人的笑聲,脖子僵硬的扭動著,轉向了夜的那邊,一雙漆黑無瞳仁的眸子竟似是在看著她,嘴角咧了開來。


  夜被她瞧了,眼中突的一疼,闔了闔眸子,卻是更疼了。


  心臟被鈍痛壓得喘不過氣,雙眼又是刺痛,即便她再是隱忍堅強,也不免壓抑出聲。那男孩聽著了,笑得更歡了。


  她緊閉的眼角,忽的又是汩汩的滑下了鮮血來。


  ——「我,可是,人,啊。」


  夜聽著就如同是響在耳邊的這句話,雙眼猛地似是被人生生摳下了般,痛覺連接上了心臟,帶走了意識。


  她吃力的掀起眼皮,覷了一眼瞧著自己咧著嘴笑得歡喜的男孩,終是撐不住地身子一顫,雙腿都觸了地,向前倒去。


  失了意識。


  長安城,長安公主寢宮。


  瀟辰站在門口,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夜,一雙眸子里是自己都沒有察覺出的焦急擔憂。她環著胸在房內的門邊踱步,不到半個時辰,已是不知走了多少圈,看得銀狼疑惑得很。


  夜倒下后,瀟辰一下子就丟了神般,抱著夜跟個木頭似的,話不說,身子也不動,銀狼喚了好幾聲都沒有反應,只得先把死透了的惡鬼身上的楓華□□,隨後便打算從瀟辰手中接過夜。


  誰知瀟辰卻跟抱孩子似的,怎麼的都不撒手。


  她一下就急了,夜眼角血都快流出一盆了,這人還愣著跟個木頭一樣,等什麼呢。


  她剛想喊,瀟辰終於動了。動的突然,也迅速。


  因著夜比她還高一些,抱著太費勁,她便彎了身子,背著夜就是蹭蹭往外跑,跑之前還順手撿起了地上的霜塵收入了腰間劍鞘。一切就在一瞬發生,瀟辰都跑出去十多尺了,她才是回過神來,呸了一聲,帶著楓華跟上,出了林子,那群隱衛還候著,瀟辰一言不發,抱著夜跳上馬背,一個揮劍斬了拴馬的繩子,夾了馬肚就是朝著皇宮奔去。


  看得後面追來的銀狼笑也不是,氣也不能,一口積血堵在喉嚨。


  怕是受了內傷。


  兩人跑得飛快,甩了身後的隱衛和林毅一大截,不到兩個時辰便到了宮門前,門前守衛抬起□□剛想攔,瀟辰看也不看直接就是一聲喊:「開門!」跟著便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個令牌扔給了一個守衛,那小守衛只看了一眼,便是單膝跪地就要行禮,瀟辰卻是皺了皺眉,又是一聲喊:「開門!」


  守衛怎敢怠慢,四肢並用爬起來開門,門剛是露出馬匹可以通過的縫隙,瀟辰便就一夾馬肚沖了進去,看得銀狼眼都快瞪圓了。


  宮中本是必須下馬的,瀟辰卻是策馬直接跑進了自己的寢宮,嚇得宮女侍衛都是跪下趴在了地上,瀟辰在寢宮門前止了馬,抱著夜下來,看也不看兩排跪做一片的下人,招過一個太監,面色陰沉得嚇人,沉聲說道:「傳太醫!」


  那小太監本就白嫩的小臉猛地就被嚇煞白了,跪著弓著身子不住地應著,連滾帶爬的起身跑了出去,尖細的嗓子大聲喊著「傳太醫——」


  瀟辰瞧了眼周圍的宮女,抱著夜快步朝著自己的寢宮走去,進去前忽的沉聲說道:「都起來,跟著本帥進來。」


  她聲音本就比平常女子要低些,有著蓬勃的氣勢,現下沉了聲,更是多了几絲壓迫,聽著便讓人覺著身子一沉,忍不住就想要丟盔棄甲,朝著她彎了身子。


  「喏。」宮女急忙垂頭應了,起身隨著瀟辰進了去。進去后,瀟辰將夜放上自己的床鋪,叫幾個宮女去取溫水毛巾,望了眼她們忙碌的身影,看著夜還在淌血的眼角,眉皺緊,神色複雜,眸中躊躇。


  她隻身一人面對敵方千人精騎的時候都絲毫沒有過猶豫,現下,卻只因著這人莫名的昏迷而憂心得手足無措。


  銀狼跟在後面瞧了眼瀟辰,沒有進去,靠在門邊兒,面色也是有些陰鬱。正當她一面心下思索著什麼一面等著那勞什子太醫的時候,園子外頭突然傳來太監尖細刺耳的喊聲,說著:「皇上駕到——」


  她愣了愣,瞧著廊子那頭走來的簡單披著皇袍的高挑女子,眯了眯眼。


  那人眉纖細,眸幽深,五官精緻,皓然正氣,氣宇軒昂。


  她看著周圍扔下手中事物,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眉一挑,笑了。


  瀟音希老遠便是瞧見了靠在門邊一副悠閑模樣的銀狼,直到她走近了,那人都是沒有行禮的打算,她心下一個不悅,正想著,這是何處招來的下人,這般不知禮數,卻看著她身上穿著的不是宮女的服侍,心中一愣,抬眸便是撞進了那人笑著的眸子。


  這人,簡直,放肆。


  瀟音希看著了銀狼眸中一絲莫名的戲謔,眉便是皺了起來,一旁的公公見了,瞧著銀狼,就要發難,這時瀟辰卻走了出來,也不管此時門口是何氣氛,沖著瀟音希躬了躬身,就拉過她,進了屋,帶到床前,說道:「皇姐,你幫我看看她,我也不懂醫理。兩個時辰前,她突然就眼角淌血,暈了過去,怎的都喚不醒。」


  瀟音希自小便學醫,隨後師承「醫仙」庄娘,造詣頗深。


  若說這世上,醫仙醫術第一,那麼第二,她當之無愧。


  瀟音希本在寢宮批閱著那堆成山的奏摺,突然便是聽著旁殿里傳來小太監喊著「傳太醫」的聲音,叫守衛招過小太監問了,聽說是瀟辰交代的,以為她受了傷,起身披上龍袍便趕了來,到了后還沒反應過來,便被瀟辰拉到了夜的面前,瞧著了床上的夜,登時滿心疑惑,愣了神。


  她同瀟辰一起生活玩耍了這麼些年歲,自然是十分了解她的性子的,她平日雖是豪爽大氣的模樣,但多時是溫煦得禮的,且是最討厭自己的床鋪被弄髒的。


  然而床上這女子身上雖是潔凈,眼角流出的鮮血卻是早已染紅了枕頭。


  「皇姐,你莫要干站著了,快替她瞧瞧。」瀟辰見瀟音希愣了許久都沒有動作,心下焦急,扯了扯她的袖子,再次說道。


  瀟音希回過神,看了眼瀟辰焦急的模樣,雙眉一挑,笑了笑招過候在門外的宮女,放置好藥箱,便又揮退了她們,她看了一眼床鋪上面容蒼白的夜,一面打開了藥箱,一面幽聲問道:「此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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