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算無遺策(完)
他幼時身為韓國相國公子,鐘鳴鼎食,出入富貴,他父親是韓相,他的祖父也是韓相,若是不出意外,他也會是韓相。
他從小便是當做韓國未來的相國繼承人來培養的,可惜……卻在一夕之間,國家分崩離析,父親殉國,他從相國公子,變成了六國暴民。
張良在父親屍體旁發過誓,誓要顛覆秦國。
一努力,便是十多年。
數十年流離失所,他不改志願,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報得國讎家恨。期間,他認識了許多人,也得到過許多人的幫助,利用過許多人,可卻沒有一個名字像那個人一樣——銘心刻骨。
她的名字,叫做流光,瞬間劃過,卻痛徹心扉。
在國讎家恨面前,個人的小情小愛已經不重要了。流光曾經說過他與她,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那時候他是不贊成的。
流光說她幼年就上了太華山拜師學藝,生來便是秦國人,斷不會為了情愛便放棄國家和信義,他欣賞她,卻也痛恨這一點。
她說不會阻止他的計劃,同時也遠離了他的身邊,張良能夠察覺到還有其他的原因,但他固執地不願去詢問,他怕一問出口,就什麼都無法挽回了。
和流光分開的幾年間,他一直都能得到她的消息,卻永遠碰不到她的人,就像他苦練武藝,也不及流光分毫。
無從追求,也無從追憶。
張良撫摸著腰間的天樞劍,這是流光留給自己唯一的東西了。
主公很快就要攻入咸陽,秦國覆滅,夙願終償,可是他卻沒有半點歡喜之情,可能是……陪他高興的人都已經不在了吧。
父親母親,弟弟,還有流光,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猶記得當時雨光瀲灧,他踏雨而來,一抹藍影翩躚,到底入了眼,墜了心,可能從初見那時的好奇,便註定了現在的一切。
秦二世而亡,張良輕輕呢喃,流光的卦象要成真了啊!
當初為什麼不多信任流光一些呢!
若是早知今日,他是否會在那日收手,另擇良機,與流光歸隱數十年再出山呢?張良搖了搖頭,可能不會的。
認識他的人都會覺得他脾氣好,但深知他的人,便知道他為人——最是固執。
固執不懂變通,固執……不懂回頭。
他早該知道流光算過兩人之間的緣分,緣起緣滅,他從未抓住的東西,又怎麼可能……抓得住呢!
「軍師,大喜啊!」
張良知道,秦朝……滅了!這天下終究不是秦國的天下了,一朝夙願終償,他愣了一下,執禮叩拜:「恭喜主公,賀喜主公!」
可他自己,又何喜之有!
如今回想起來,陽武縣一事,仍然歷歷在目,張良摸著天樞仍然冷光絕艷的外表,心想若是知道早知道流光在車隊之中,他會不會就不會做那樣了決定了呢!
天子六駕,而王侯四駕,他埋伏在古博浪沙,率先讓力士準備好巨石,這是絕無僅有的機會,他遠遠地就看到有車隊逶迤而來,正是情報中截獲的秦皇車隊。
張良屏息以待,他甚至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時間那麼長,又那麼短,直到那一輛六駕的馬車徐徐而來,他終於低喝出聲,而力士手中的巨石,也應聲而下。
一擊不成,便不會有第二擊,他本身也只準備了一次。
張良不管結果,忙吩咐力士撤退,卻在轉身時心跳錯亂,他詭異地回身看了一眼,竟是目眥欲裂。
只聽巨石「pang——」地一聲,馬車整個兒被擊碎了,卻有人騰空而來,斜斜伸出了手,迅速拉出了馬車裡面的人,而她自己,卻被大石不小心擊中了背部,口吐鮮血往前栽去。
他看到,是被拉出來的人扶住了流光,而那人……並不是秦皇嬴政,而是公子扶蘇。
「不——」
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同時……也吸引了護衛隊的注意。
張良知道,這一劫,他可能逃不脫了,他隨即轉身對力士讓他離去,力士卻不願,他隨即謊稱要力士攜帶情報而歸,自己會將流光帶回去,力士才轉身離去。
秦皇的護衛隊自然不是吃素的,他即便苦練武藝也是雙手難敵,刀芒閃爍,他已是難以抵擋。
卻未料斜里忽而一把利劍破空而來,來人……正是流光。
她的唇邊,還有未乾涸的鮮血。
「流光!你沒事吧?」他急切地發問,只來得及看到她唇邊綻開的微笑。
圍攻的人越來越多,他的身上傷口也越來越多,張良已然看到了少女眼中的焦急,下一刻便看到流光換手執劍,另一隻手猛地抓住她的衣襟,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兩人騰空而起,秦兵追拿不急,竟是用上了弓箭。
張良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麼逃出來的,待到天命,他才被流光輕輕地放了下來,那時候……他的腿上已經中了箭矢,而流光的背後……也中了箭矢。
命中胸口,又夜奔數里,氣脈迴流,他幾乎是顫抖著雙手摸向了流光的臉龐。
她的臉依舊美得驚人,就像當年淮陰城破敗小屋的清晨,她執劍而立,端是美麗動人,一如……從前。
「張子房,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記得流光的眼神很溫柔,聲音也格外地溫柔,不是那種揮手執劍的冷厲,也不是那種卜算天下大勢的運籌帷幄。
「我啊,流光,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我現在要回去了……你不要為我傷心,也不要為我難過……我早就說過,我倆有緣無分……」
「張子房,你要相信我,我流光算卦卜命,從無……虛言。」
二字落定,流光手中天樞落地,張良眼睜睜地看著她閉上了眼睛,他拚命想要抱住她,可是不知為何,手中似有星星點點不斷流過。
淚水模糊間,他看到流光的身體仿若真的流光一般,向上蒸騰如夢澤一般,向天上飄去,而後……消失不見。
他一低頭,唯有天樞寒光凜凜,落在地上,發出陣陣悲鳴,似乎是在悼念他已經離開的主人。
自那一日起,張良絕跡江湖,蟄伏數十年。
又是多年戰火紛飛,主公登上寶座之時,他謝絕了一切賞賜和爵位,張良甚至沒有要封邸。
主公體諒他多年艱辛付出,想要為他擇一賢婦,他謝絕了。
呂后也曾經問過他,為什麼這麼堅決,他笑了笑,覺得自己不是堅決,而是他的命是流光救來的,此生已經不需要其他人了。
外面很多人說他迷信黃老之道,其實……也不算太錯,因為流光自幼學道,他便想多學一點,若是下輩子再遇見流光,他定然緊緊抓住她,不再為虛名放手。
日子過得有些長,當初流光批命的韓信轉眼就遭了難。也許是因為流光與他有過交接,他出手救了他一命。
而等到太子繼位,他也知道自己老了。
張良離開了國都,像以前的流光一般雲遊天下,直到他垂垂老矣再也走不動,他從張家旁系過繼了一個孩子,悉心教導助他成才。
而後,懷抱天樞,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死後,願與天樞長眠,願與……流光長眠。
**
又是一年草長鶯飛,西湖邊春光明媚,流光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好不容易從萬花谷師姐的魔爪下逃了出來,來尋小夥伴吃個飯。
「是你來叫我吃飯,自己卻悶悶不樂,需要我拿重劍戳醒你嗎?」小夥伴戳了戳有些走神的流光,實在是好奇極了:「你說你無端端在長安城裡消失了半個月,半月後帶了一身的傷回來出現在了西湖邊,要不是有萬花谷的師姐,我估計你這條小命都要沒了!」
「我這不是沒死嗎?」她哪裡知道,要死了才能回來,可她死的方式太壯烈了,她怕……
「是,萬花師姐的疼愛還享受不?」
聞言,流光整個人都精神了,她剛要下筷,就聽到亭子屋頂哐當一聲,隨即有重物落地的聲音。
是一個人,還有手中……
「流光,那不是你丟了的天樞劍嗎?」
地上的人本來正要坐起來,卻似乎聽到了什麼魔咒一樣,瞬間轉過頭來,流光看過去,正好落入一雙星眸之中。
如浩渺煙波,又如繁星閃耀。
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就像如果呼吸了,眼前的人就會消失一樣,四目凝實,還是旁邊的小夥伴推了推她:「流光,你沒事吧?」
這不會是傷了腦子吧?
下一刻,她就看到流光猛地撲了過去,將掉下來的人撲倒在地,聲音竟然帶著哭腔,簡直震驚了小夥伴和她的重劍。
「張子房,張子房……」
她只看到那個年輕俊朗的男人放開了握著的天樞劍,重重摟住了流光,臉上的溫柔就跟三月里的西湖水一般。
「流光,你可讓我好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