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鍾室密謀
韓信不是說反就反的,即使他在鶴唳這裡已經表了決心,但線人被斬的呂雉這一方,卻並沒有途徑知道。
可是卻不是無跡可尋。
此時,蕭何已經將線人失聯的消息傳進呂雉耳中,其意味非常明確,韓信必然已經發現線人,看著情況,可能要反。
看到來自丞相的如斯推斷,呂雉的表情難辨喜怒,更分不清是輕鬆還是更為緊張。
一個軍神的叛亂,並不是誰都接的了的,當真正看到這樣的消息時,所有人的感覺幾乎都是一樣的,這很有可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行為。原本挑撥那隻假寐的老虎,只是想惱得它朝天下呲一下牙,可若是直接把它惱得撓人一爪子,這個疼,說不定要掉肉去骨。
「線人若死,鶴內侍不知道會不會遭受牽連,韓信府中人口簡單,反而很難安排暗探,現在若要再安排人進去,肯定會立刻被發現。」蕭何道,「他沒找上我,應是沒有想到人是我的,故而現在,尚可布一方迷霧,讓他分不清敵我……接下來的時日,我就不與你等會面了。」
呂雉出宮不變,只能派親信前往審食其府上,再次與「倒韓團」商量大計,季思奇便是其中之一,門客們紛紛交頭接耳,計劃怎麼才能最簡單有效的把韓信殺死。
「原本若是那位鶴內侍能尋機會出手,便是最好的了,只是不曾想,淮陰侯已露反意,我們卻已經聯繫不上鶴內侍,現下,也不好企盼她自主行動。」一個門客道,「畢竟鶴內侍一介婦人,與淮陰侯相處近月,淮陰侯英雄蓋世,實在難以抵擋,若是從此真心相伴,豈不是又多了一個敵人?」
若是一個月前,季思奇肯定要跳起來指著人家大吼「你胡說」了,可此時卻沒有說話,他不是不信鶴唳,可是最近聽多了韓信的英雄事迹,他自己原本就很嚮往,現在差點就成了人家迷弟,看那懷疑鶴唳的門客的語氣,若不是政治立場問題,他也是承認韓信「英雄蓋世」的,鶴唳那樣的女人,明顯就是放-盪不羈愛壯男,和韓信天雷地火這樣那樣以後反水,真的是太有可能了。
「鶴內侍再如何,終究一介婦人,大局還是要依仗各位。」審食其出來打圓場,「皇上在前線的戰況已經漸為明朗,想必不日將會有捷報傳回,屆時很有可能讓淮陰侯改變主意,留給我們的時日,其實並不多。」
「辟陽侯所言甚是。」蕭何道,「淮陰侯現在才有動靜於他已是倉促,於我們也並不輕鬆,若皇上捷報傳回,料到他凱旋在即,淮陰侯可能就不再行動,再次蟄伏,則錯過這一次,下一次機會是何事,就難說了。」
「所以唯有趁皇上捷報傳回之前,迫他露餡,大計方成。」審食其補充道,「敢問各位可有高見。」
「敢問大王,原本的計策,不是讓淮陰侯露出反意,再尋人告發,上達天聽,讓皇上下旨懲處他嗎,現在這個計策為何不用了?」
「我們都忘了一事。」審食其沉聲道,「五不殺。」
場面頓時騷動,有門客驚訝道:「這竟是真事?」
「是真事,只是過去多年,當時皇上還未登基,鮮少有人當真而已,但皇上金口玉言,豈能食言。是以當初淮陰侯即使已經被人告發謀反,依然不殺,皆是因此。」
「這可怎生是好。」繼續交頭接耳,「見天不殺,見地不殺……」
蕭何與審食其對視一眼,皆不樂觀。
季思奇等啊等,實在跪得腿都麻了,還沒聽到有人提出歷史上那個法子,實在忍不住了:「那讓他不見天,不見地,不就可以了?」
「此話怎講?」
這怎麼講,講你們做過的事嗎?季思奇忐忑的心肝脾肺腎一起顫抖,卻也沒有辦法,鶴唳的失聯讓他實在有些扛不住,他現在感覺已經不怕她反水了,只要別出事就好,就算再怎麼處不來,到底是一起跨越兩千年的。
「隨便拿個什麼,罩住他,黑乎乎的不見天不見地,不就抓住了嘛,然後再殺……哎,其實只要讓他意識到,皇上的話也是有漏洞的,他終究要死,那無論怎麼死的,都沒什麼關係了。」
「罩住。」蕭何摸了摸鬍子,他與審食其對視一眼,突然同時眼睛一亮,「鍾室!」
終於從「殺死韓信」當事人口中聽到這個詞,季思奇有種終於把宿命交還給原主的感覺,只覺得一身輕鬆,又一陣感慨。
呂雉的長樂宮中,有個鐘室。
那兒有一口大鐘,銅的,巨大而輝煌,即使走過那鐘的下面,抬頭一望,那黑黝黝的鐘口都會讓人覺得心裡惶惶。
自從參與「倒韓團」,季思奇已經不止一次找理由在這裡閑逛,從好幾次過去都是參觀名勝古迹的感覺,到後來越來越覺得這個地方有血有肉,最後甚至都不敢去了,怕自己踏進去就走不出來。
而現在,他又走了進去。
呂雉在對著鍾發獃。
自從戚姬突然神經病一樣跳起來和她在宮中爭寵對抗,她已經很少有這麼靜心的在除了主殿外的其他地方這樣靜立的機會了。
雖然大部分時間她還是鎮定自若,彷彿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可事實上,可能蕭何、審食其都早已知道,她的心裡,猶如有一盆沸水,時時刻刻都沒有冷卻過。
季思奇也是漸漸察覺出來的。
她並不喜歡她所做的一切,她甚至不喜歡她所做的一切所求的事,這一切都是世事所迫,她甚至不是為了活命,而只是為了一口氣。
越追溯前緣,越覺得她是個可憐的女人。
最慕少艾的年紀,她一個望族大小姐,被父親一句話嫁給了大自己十歲的聞名鄉里的混混,自那一刻起,她心裡的沸水應該就不曾平息過。
以己度人,季思奇甚至說不清以呂雉這份心性,她到底有沒有愛過劉邦。
不管愛沒愛過,想到他們一路走來的經歷,對呂雉來說,都彷彿是一場悲劇。
有幾個女子能夠嫁人後,生活水準從小康直接掉入赤貧?
有幾個女子能懷著孩子支持丈夫揭竿而起,不到二十成了他那支越來越大的起義軍的後盾?
有幾個女子能夠在全是男人的軍營里混得如魚得水,甚至在幾十年後的現在都讓那些已經封侯拜將的男人暗暗忌憚?
又有幾個女子,會有這種,在與丈夫一起被追殺的過程中,被丈夫親手連帶著自己的孩子,推下馬車自生自滅的經歷?
她因此在西楚霸王的軍營中艱難求存了三年,只有審食其與幼子伴在身旁。
就在她這樣九死一生回去后,丈夫卻已經另覓新歡,同時還懷疑她與其他男人的清白,漸漸沒了半絲信任與情感。
而即使這樣,她的家族,她的父兄,還在為這樣的男人浴血奮戰,直至奪得天下。
季思奇出神的看著呂雉,她已經不年輕了,脊背挺直,卻瘦削得仿若能一折就斷。
她說這個天下有她的一半,現在他覺得,她已經謙虛了。
這個天下,就應該是她的。
「我若真的殺了韓信,你可知會有何結果嗎?」呂雉突然問,聲音低啞。
季思奇躬身道:「皇上會忌憚與您,可您已經不在乎了。」
「嗯……然後?」
「您與皇上有了共同的秘密和立場,您成了皇上的刀斧,您比原先更為……有用,和不可剝離。」季思奇很難將這樣的意思說得很委婉,這幾個詞說得他汗都下來了,「他會發現他還有很多很多地方需要你,需要呂氏,所以,他不會再任由某些小人動你,而太子,也會更加穩當。」
他頭埋得更低:「皇后,殺韓信,穩天下,搏信任,值。」
呂雉聞言,沉默了許久,環視宮室,忽然抬手,指了幾處:「這些地方,埋伏刀斧手……」
「是。」
她揮袖子離開:「便讓韓信,與這方天地,一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