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食肆偷聽
蘇追其人,粟特族, 雙十年華,帶著兩個小侄子來中原討生活。
波波和阿魯幼年喪母, 父親曾是他們那一個商隊的頭領, 常年在絲綢之路上東來西去,賺來的錢養著幼子和幼弟,近一年娶了另一個商隊頭領的女兒做續弦,這不娶還好,一娶,家裡不僅多了倆「灰小伙」還多了個「灰弟弟」。
「我說, 不去絲路,到中原, 來找活兒,出了城, 他們就跟上來了, 磨破了腳。」蘇追啃著燉羊肉,嘴上抱怨著, 卻還不停往兩個小子碗里抓肉, 「吃飽!要幹活!」
倆崽子哪用他說, 埋頭在碗里吃得只剩後腦勺兒。
鶴唳也抓著羊肉吃著,很香的樣子,羨羨卻放著筷子,有些為難的坐著。
「幹嘛不吃,你來唐朝減肥?」鶴唳瞥了她一眼。難得關心一下。
「……是餓,可是……」羨羨沒說下去,盯著羊肉一臉苦逼,鶴唳想了想,便明白了,只能聳聳肩。
唐朝雞肉都不算肉,店裡大多都是羊肉,偏偏去腥的胡椒桂皮什麼的都賣得奇貴,其他調料不是還沒出生就是還沒引進或者有價無市,那股子膻味兒像大漢的胳肢窩一樣蔓延在整個食肆,受不了的人擱這坐著都得掉半管血,也難為羨羨能端坐那麼久。
吃完了一盆羊肉,三個粟特人都一臉滿足,開始商量接下來去哪兒賣藝。
雖然肚子餓,但顯然羨羨有更重要的事情佔據她的心頭。
「今天好像特別熱鬧啊。」她佯裝好奇,「街上怎麼這麼多人?」
「不知道。」蘇追答得慷慨激昂,「你們這麼厲害,你們也不知道?」
「厲害?」羨羨一愣,反應過來,指的是她倆憑空出現,這個她真的沒法解釋,一般來說定位組都會盡量定位在荒郊野外,結果據說是漢朝那會兒太荒郊野外了,行動人員差點葬身虎口,這次就稍微近了一點,結果倆人就鬧市大變活人了,她真沒考慮過怎麼解釋這個。
鶴唳應該是老司機,甩鍋!羨羨一臉猶疑的望向鶴唳。
咯嘣,鶴唳雙手摺斷一根羊腿骨,斷口對著嘴,啾啾的吸起骨髓來,一副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樣子。
羨羨:「……」她頂著三人炯炯的視線,哦不,確切說只有蘇追,雙胞胎早就撿起面前的骨頭,巴巴的遞給鶴唳:「幫我們也折了吧,我們也想吸。」
鶴唳砸吧著嘴,乾脆的嘎嘣兩下,於是三人開始艱難的吸起「飲料」來。
「我們,我們一直在外面遊盪,遇到一個老道士說要拿我們變戲法,也不知道他使了什麼招數,我們就出現在這了。」羨羨覺得自己的借口真是慘不忍睹,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順便還發現自己信手拈來的借口不錯,轉口問:「所以說現在到底哪一年了,中原皇帝是誰呀?」
蘇追不是傻的,聽完也沒發表意見,只是揪了揪自己的小鬍子,意味深長的端詳了一下羨羨比誰都地道的「中原服飾」,道:「你們在外面,不和人交談嗎?」
「什麼?」
「中原一直都是女皇統治啊,」蘇追道,「你們這麼問,難道你們出去的時候,還是男皇帝?」
「……哦這樣,還是她哦,恩恩哈哈哈……」羨羨尷尬極了,她大概能想到自己在美國被一個美國人問美國總統是誰的時候那是什麼滋味,簡直酸爽,可她原本覺得自己是能有緩衝的時間的,結果剛來就「打入了敵軍內部」,一著不慎就會露餡,只能在損失最小的情況下努力一搏,好歹先問個明白。
她埋怨的瞪了鶴唳一眼,心想這麼重要的時候,她一個老司機連一點配合都沒有,真不知道之前的季思奇和杭朝義是怎麼弄的。
鶴唳吃完了羊骨頭,開始嘎嘣嘎嘣的啃軟骨,吃得整個盤子乾乾淨淨,吃完抹抹嘴,終於開尊口了:「真難吃。」
「……」
「可還是得為它賺錢。」她憂愁的看著滿桌骨頭,問蘇追,「我只會打架,一身力氣,怎麼來錢最快?」
蘇追的第一反應,是看了看自己的錢袋,他剛把陶罐里的錢全歸攏到裡面,此時鼓鼓囊囊的。他眼神很憂傷,彷彿看著心愛的姑娘即將出嫁,低落道:「我會分你們的。」
羨羨到底還是有一股子現代人的優越感,此時看著這三個粟特人像小倉鼠似的在這盛唐拼搏生存,總覺得自己很壓榨人,可她自己手裡也一分錢都沒有,心裡清楚恐怕生存用的啟動資金真的要靠鶴唳,只能不說話看著。
「當然要分我們啦。」鶴唳是不知道心軟是什麼東西的,在她眼裡只有該與不該,「這樣好了,你把錢分成五份,你們三,我們二,怎麼樣?」
「四成?不行不行!我們表演了很久的,你們只是最後一個節目!」蘇追還在垂死掙扎。
「我們來之前地上才幾個銅板,」鶴唳像個嗜血的殺手,刀刀戳心,「沒我壓軸,你們今天能吃羊肉?」
蘇追哭喪著臉:「波波,阿魯,叔叔不好,今天要睡稻草。」
雙胞胎聞言都滴落的垂下頭,栗色的柔軟的小辮子搭在肩膀上,又滑到胸前。
「這樣……」羨羨心疼死了,「我們就……」
鶴唳瞥了她一眼。
羨羨撅起嘴,抱歉的看了一眼蘇追,還是道:「這餐算我們的,好不好?」
鶴唳聳聳肩,不再說話。
蘇追似乎也看出來,羨羨的提議已經是雙方交易的底線,只能不甘不願的從錢袋裡數出幾十枚,遞給她們:「羊肉也你們四成,我們不佔便宜。」
羨羨見鶴唳沒動的意思,只能拿出一個綉袋裝好了錢,卻見蘇追定定的看著自己的綉袋:「怎麼了?」
「你們,被搶了?」
「啊?」
「穿絲綢,用絲綢。」蘇追指了指兩人身上和手上,又指指自己的麻布袋,「還分錢。」
「……」好有道理。
「噗!」鶴唳拍桌子笑起來,「哈哈哈哈哈!」
旁邊一桌男人被她的笑聲驚了一下,轉頭看到是一個瘋女人在不顧形象的狂笑,便回頭繼續吃肉喝酒聊天。
鶴唳笑了一會兒,招呼一聲:「店家!三碗酒!」又朝蘇追招手:「來來來別急,坐下。」她看了看雙胞胎,又叫,「再來兩碗飴湯。」
正準備走的蘇追愣了一下,鬼使神差的坐下來,等店家上了東西,除了鶴唳外,連羨羨都有些發愣。
「喝啊,」鶴唳看著面前渾濁的酒水,「幹嘛,都未成年啊?」
雙胞胎看著面前的飴湯,一起吞口水,卻沒動,望向自家小叔叔。
見鶴唳已經豪放的端碗喝了起來,蘇追雖然有些莫名,但還是嘆口氣,點點頭。
雙胞胎眼睛一亮,立刻咕咚咕咚喝起來。
羨羨雖然也很莫名,但是她已經發現,此時雖然財政大權自己自己手裡,但是行政大全卻在鶴唳手上,見老司機終於主動開車了,她求之不得,自然百般配合,還浩好奇的研究了一下唐朝的酒水,喝了一口,咂咂嘴,不置可否。
鶴唳端紅酒似的向羨羨舉碗,羨羨一笑,兩人碰了一下,小酌一口,很是有情調。
「像淘米水。」鶴唳湊近,小聲道。
「發酵后的淘米水。」羨羨小聲回答,「沒發酵好,再過陣子,還能帶氣呢!」
「你會的話給我做淘米水可樂啊。」鶴唳一臉期待,眼睛發亮。
「哈哈哈哈好!」
兩人竊竊私語笑聲連連,還不忘和蘇追碰杯,羨羨很想藉機問什麼,但見鶴唳什麼都不問,她便也不多說,只是講講天氣聊聊服飾,還和蘇追聊聊粟特人的歷史。
羨羨講起唐史,那絕對有入選百家講壇的實力,她年紀不大,卻博聞強識,近到對街布店的風水,遠到絲綢之路盡頭的風物,除了當下政經軍事,她什麼都聊,還能聊得妙趣橫生,沒一會兒就抓住了蘇追和兩個雙胞胎的注意力,五人又是酒又是甜湯喝了好幾輪,直到鶴唳叫停,還意猶未盡。
蘇追對羨羨的學識五體投地,見鶴唳帶頭站起來,原本想分道揚鑣的心都沒了,淺棕的大眼睛眨巴眨巴,頗有點戀戀不捨的感覺。
但這對羨羨來說卻只是過去數百次侃大山的其中之一而已,一切自然都以鶴唳的意志為上,當即跟著鶴唳站起來,卻見鶴唳朝她伸出手:「錢。」
羨羨二話不說,交出了錢袋,見鶴唳往自己口袋裡倒出大概一半,另一半塞給了蘇追:「拿著。」
蘇追接過了錢袋,有些發愣。
「帶路,找個住的地方。」鶴唳要求的很客氣,「夠不?」
「全花光,夠。」蘇追點頭。
「那走吧。」鶴唳找店家結了賬,與羨羨一道跟在粟特人後面,此時以近傍晚,路上行人卻不見少,反而更多了起來,少男少女來來回回,攤販們都像打雞血似的叫賣起來。
羨羨一路看著繁華的風物,心癢難耐:「我的天,一點信息都get不到!」
「西京是什麼地方?」鶴唳面無表情的問。
羨羨一愣,下意識道:「長安啊。」
「嗯,那我們在長安。」鶴唳看著四周,表情平淡,「今晚中秋。」
「你怎麼知道?」羨羨瞪大眼,她確定一定以及肯定鶴唳一下午都和她坐在一起。
鶴唳瞥了她一眼:「你以為酒是白喝的嗎?一下午你見我插話過沒?」
「……你在,偷聽?」羨羨有些反應過來,佩服的五體投地,「你聽了一下午?天啦,我愛死你了!你還聽到了什麼?」
「西京,中秋,老皇帝。」鶴唳言簡意賅,「突厥,改名,高麗舞。」
羨羨聽完,表情全無,低頭走了幾步,連撞三個路人。鶴唳見狀,牽起她的手,在前頭領著,閑庭信步。
「西京,中秋,老皇帝……」羨羨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任由鶴唳牽著她走,「突厥,改名,高麗舞。」
待走到一個客棧門口,鶴唳再回頭時,正看到羨羨雙眼發亮的抬起頭,一臉笑容,激動的全身發抖:「你太棒了,鶴唳,全是關鍵詞!」
鶴唳翻了個白眼:「不是關鍵詞報給你幹嘛?」
「我知道了,我已經知道了。」羨羨連連道,她都快喘不過氣來了,「怎麼辦,我,我感覺,這個朝代,這後面的幾十年,對我來說,已經,已經沒有秘密可言了!」
「是嗎?」鶴唳輕描淡寫,她朝蘇追頷首示意要一間房,回頭似笑非笑,「曾經,杭朝義,季思奇,都是這麼認為的……」
羨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