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夏日天亮的早,皇甫容起床梳洗更衣后,竇宸已經練武回來了。
魏允中還在呼呼大睡。
小松子送上煮好的羊奶,皇甫容和竇宸一人喝了一碗。
「殿下這幾日睡的不好嗎?」
竇宸這幾日每天早上都看見皇甫容的眼下發青,見今日仍然如此,不由有些擔心。
他是在陪著皇甫容熬天花的那段時間才知道,皇甫容的睡眠質量很差,經常會半夜驚醒,一有風吹草動都睡不安穩,有時還會徹夜不眠。
睡的不好,人的精神狀態就不好,身體也不會好,營養吸收就會更差,惡性循環,對染了天花的皇甫容十分不利。
竇宸那時為了讓皇甫容每天能夠睡好休息好花費了很多的心思。
他對皇甫容說,殿下想要活下去就一定要好好睡覺,吃好喝足睡飽,每日里整潔乾淨,才有希望。
皇甫容看他的眼神雖然古怪,後來還是妥協了。
這幾年皇甫容的睡眠情況比五年前好了很多,竇宸已經很久沒看到皇甫容眼下有這麼明顯的烏青了。
皇甫容揉了下眼睛道:「這麼明顯?我不過是多看了會兒書,還以為看不出來呢。」
送早膳進來的小柳子正巧聽見,笑著告狀道:「奴才都勸過殿下了,可殿下好幾次都睡下了,又爬起來,一讀就讀了半宿。竇七郎君快勸勸殿下吧,再這麼讀下去,眼睛都不要了。」
那次的天花之災,榮和宮雖然沒有全軍覆滅,但也死了不少人。
宮女們還好,兩個大宮女八個小宮女只死了兩個。
小太監們去了一半。
粗使婆子全沒了。
小松子和小柳子是倖存下來的兩個小太監,他們現在主要負責照顧皇甫容的飲食起居。
竇宸看著皇甫容道:「我怎麼不知道殿下讀書這麼瘋狂?」
皇甫容只好實話實說,「你不是上次給了我一本《聽香茶樓奇聞異事錄》么?我見裡面寫的有趣,實在愛不釋手,這幾日便都在讀它了。」
竇宸啞然,「殿下這樣說,倒是我的錯了。」
皇甫容清笑兩聲道:「下次再有這樣的好故事,你也留一本給我。」
早膳快吃完的時候,魏允中才打著哈欠過來。
天空一片湛藍,路邊柳綠花紅,時有飛鳥振翅而飛。
微風迎面,吹的幾人臉上髮絲髮帶飄搖。
「今天會來新的先生嗎?」魏允中問。
皇甫容說不知道。
竇宸說:「符先生離開也有好些天了,照道理講,皇上應該很快就會派個人來接替符先生,給殿下講課。」
符誠辭官返鄉,負責給皇子授課的主講老師暫時空缺,這幾日都是各部官員輪流到文華殿講學。但自從十三皇子出宮開府後,各部派來講學的官員越來越應付了事,均已大不如前。
這幾日也是如此。
魏允中哼道:「管他是誰,快點來就好,小爺都煩死那幾個人了,一肚子虛學,還個個自栩不凡,好像一輩子沒教過書,還是符先生好。」
皇甫容道:「自然不可能人人都像符先生一樣。」
竇宸道:「也不知道皇上會派誰來。」
魏允中道:「至少水平應該和符先生不相上下才對。」
皇甫容道:「那可不容易。」
翰林院里剩下的老翰林里,學識能與符誠相當的好找,但眼界氣度能跟符誠相比的,寥寥無幾。
即使真有幾個出色的,萬順帝也未必會派過來。
「會不會是劉祭酒?」魏允中猜道。
「他來有點大材小用,我覺得不太可能,應該還是在翰林院里挑。」竇宸道:「我覺得吳侍讀和劉侍講都有可能。」
「也有可能從禮部調人。」皇甫容也跟著瞎猜湊熱鬧,「或者,說不定是魏編修呢。」
「我哥?」魏允中擺手笑道:「不可能,我哥才剛調回京城,進翰林院才多久?皇上不可能叫他來的。」
竇宸也道:「魏大郎太年輕了,皇上應該不會派他來。」
到了文華殿,已經有人早他們一步候在那裡。
三人進了學堂,一抬頭,同時呆訝住了。
那人抬眸,一身翰林學士打扮,年紀輕輕,俊秀斯文,看上去頗有些少年老成,不是魏家大郎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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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符家,符誠引皇甫容欣賞字畫。
其中一幅上面畫著一棵樹,樹冠其大無比,樹榦壯有百尺,樹尖高如山頂,樹下烏壓壓的圍了無數人。
畫旁題字曰:無用。
又有一幅畫,上面畫著一個精美華貴的大盤子,盤子里畫著一顆祭祀用的豬頭。
畫旁題字曰:富貴。
第三幅畫,畫上一名白髮蒼蒼垂垂老矣之人。
畫旁題字曰:舌牙。
那邊,魏允中和竇宸正在聊著什麼,根本沒有注意他們這邊。
皇甫容心中大震,抬頭驚訝的看著符誠。
符誠也看著他,眯眼點了點頭。
皇甫容認真的道:「先生這些都是好畫。」
符誠欣慰的道:「殿下看的明白就好。」
皇甫容問道:「先生還有何願?」
符誠笑道:「臣盼殿下三年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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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容聽著魏大郎的講課,表面上越是從容自如,心裡越是千思百轉。
魏大郎是個可造之材,前世也是內閣最年輕的大學士,萬順帝對其的栽培之心有目共睹,所有人一早都知道,魏家大郎是必要入內閣的。
這樣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官員,萬順帝竟然把他送到了皇甫容身邊,給一個目前看起來無任何優勢、也沒有母族庇佑的小皇子當先生,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
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很容易讓人誤以為萬順帝在替小皇子搭班底,積攢人脈,容易讓人認為萬順帝對皇甫容是明棄暗保,明著看上去似乎一直冷落小皇子,其實很重視小皇子一樣。
這或許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關懷,但落在有心人的眼中,他們也許更願意相信這是聖心的傾向。
但其實萬順帝什麼話都沒說過。
這就很微妙了。
皇甫容不動聲色的跟著魏大郎講課的內容翻了下書頁。
他想起了符誠。
同樣都是聰明人,都是謀士之才,又是兩世師生,很多話符誠不用說的太明白,皇甫容就知道他的意思。
符誠在擔心他。
擔心什麼呢?
符誠從來不是一個喜歡無的放矢之人,他不會無緣無故的給皇甫容告誡,必然是在哪裡聽到了風聲,或者是看出了什麼,知道皇甫容處境不妙,所以才冒著風險,以自己的方式給皇甫容上了最後一課。
樹所以存活,是因為它木質疏鬆,做不了傢具器物,大而無用,沒有利用價值。
豬所以死的哀榮,是因為他生前享受了足夠的富貴,祭祀它的人在殺它之前,一定會以上好飼料餵養數月,精心照料。
人之將死,舌存齒亡,是弱存而剛亡的道理。
這些都是生存之道。
符誠用心良苦,以畫寓意,其中隱憂不言而喻。
他認為,皇甫容有危險。
有嗎?
有。
所以他教自己的學生要隱藏自己的利用價值,小心警惕突然而來的種種優待,明白天擇物競、弱者生存的道理。
皇甫容相信符誠的判斷。
因此一見到魏允石,他就知道,棋局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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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順帝生病了,得了熱傷風。
消息很快傳到了皇甫容的耳朵里,他帶著肖沐西和竇宸趕到了乾清宮,看到太子皇甫光、秦王皇甫真和桓王皇甫華已經等在了那裡。
「見過幾位皇兄。」他上前行禮,打了招呼。
太子語氣淡淡的道:「十六弟身居內宮,卻最晚來,也太不把父皇放在眼裡了。」
皇甫容低頭,自責道:「太子皇兄訓斥的是,愚弟之過,是容錯了。不知父皇現在怎樣?」
皇甫光見他認錯的如此乾脆,又提起萬順帝,不好再繼續指責,只哼了一聲,甩了甩袖子,卻不答話。
皇甫真拉過皇甫容,溫聲道:「太醫已經開了葯,說不妨事,過兩天便可好。薛公公剛進去通傳,父皇現在還未召任何人進去。」
皇甫容鬆了口氣道:「那就好。」
皇甫真見他匆忙趕來,滿頭大汗,便拿出帕子替他擦拭掉汗珠,道:「你自己也要小心些,不要跑的這麼快,熱天容易中暑氣。」
皇甫容朝他一笑,「剛才心急顧不得,多謝九皇兄擔心。」
皇甫華不屑的勾了下唇角,道了句:「真是礙眼。」
隨行來的肖沐西和竇宸只當全沒聽見。
不一會兒,薛紳出來道:「皇上知道皇子們過來,都是一片孝心,但這會兒還咳嗽的厲害,不方便說話,也就不召諸位殿下進去了。皇子們還是改日再來罷。」
太子道:「有勞薛公公,既然如此,還請父皇好生安歇養病,我等改日再來問候。」
皇甫容最後一個走,等著幾個兄長都離開乾清宮,才敢帶著肖沐西和竇宸回榮和宮。
出了乾清宮的門,正往前走,迎面遇到一頂軟轎。
皇甫容認出那是王良嬪的轎子,知道她肯定也是得到了消息趕來的。
王良嬪的轎子停了下來。
皇甫容上前請安道:「容見過王良嬪,良嬪娘娘安好。」
宮女打了帘子,露出一張千嬌百媚的美人臉。
王良嬪笑意盈然,微微頷首,輕啟朱唇道:「十六皇子多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