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6章 你以為我是什麽
第966章 你以為我是什麽
謝玹從未見過如此尖牙嘴利的葉知秋,好似恨不得把一字字一句句都變成刀劍往他心口上紮。
她從前都是懶得說這麽多的,講什麽都不如直接幹一架,能用拳腳解決的事用不著唧唧歪歪的。
率直爽朗至此的姑娘,找遍整個大晏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這樣的葉知秋,唯獨對他格外地有耐心,連說話時嗓音都比對著旁人的時候要溫柔許多。
隻是現在,她傷了心,不願意再對他有什麽不同,仿佛說兩句刺耳的話,就能把彼此的距離推到最遠,再不必有什麽瓜葛。
“我昨日……”謝玹原本可以開口解釋的,可說了幾個字就止了聲。
因為他忽然發現,其實葉知秋說的沒錯。
他昨天是嗓音啞得發不出聲音來不假,可以前有過那麽多次的相處,明明很多次都可以對她好一些的。
那時候的葉知秋多愛笑啊,他多說個隻言片語的,就夠她高興好半天的。
可他卻那般吝嗇,連同她多說一句都不願意。
謝玹壓下滿腔劇痛,啞聲道:“我不是怪你裝作不知道,我隻是……”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微頓後,又強撐著發出聲來,“我隻是怕你不認得我了。”
葉知秋在暴雨山洪裏救人,是往生死關裏走一遭,誰能保證她除了眼睛受傷之外,還有沒有傷到別的地方?
謝玹雙目泛紅地看著葉知秋,“也怕你明明認得我,卻裝作不認得……”
“你……”葉知秋忽然有些眼眶發酸,強撐著硬聲道:“你還是別說了。”
她生怕被謝玹看見自己眼中的水光,連忙抬頭望天,有些自嘲地笑著說:“你從前不願意同我多說其實一點錯都沒有,瞧瞧,你現在願意說了,好不容易說了這麽多,可我一句都聽不懂,有什麽用?”
其實這幾年葉知秋也讀過不少書的,她喜歡的人學富五車、才冠天下,十七歲便蟾宮折桂,羨煞天下文人。
她自然也不能一直做那個粗魯無理不通文墨的山大王,出口成章這輩子是不可能了,可花前月下的時候憋一兩句打油詩,燈會同遊時一起猜猜謎底,這點墨水怎麽也得有。
大抵是真的做不了一路人吧。
謝玹方才說的那些話,分出來每一句她都能聽懂,可湊到一起從這個人口中說出來,她忽然就聽不明白了。
謝玹怔了怔,急聲道:“從前、從前我不是不願同你說,這麽多年來,從沒人像你這般待我,我以為、沒人會真的喜歡我、隻有我自己知道這張尚能入眼的皮相之下是個什麽怪物……”
我不敢信真的有人會滿心滿眼都是我,不敢信有人會長長久久地喜歡我,甚至連同人多靠近一些都被怕被發現自己身上的異樣……
沒有的東西若是一直沒有也就罷了。
可擁有過,再失去,卻是不能忍受的。
朝堂上“妙句書華章,冷語斥群臣”的年輕首輔,此刻竟說得語無倫次,露出了緊張而慌亂的神情。
可惜此刻沒有旁人在場,葉知秋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如此平生僅見的場麵,竟無人有幸得見。
“何必這樣為難自己呢,謝玹?”葉知秋看不見謝玹有多緊張她,隻是聽他雜亂無章地說著那些話,便覺得自己這事幹的真夠強人所難的。
山大王強搶了壓寨夫人,還得由著她撞牆懸梁以證清白不可辱呢。
謝玹也是真的命不好,遇到她這麽個難纏又麻煩的。
以前是明知道謝玹不喜歡,還非要厚著臉皮往他身邊湊。
如今好不容易離得遠了,兩不相擾能鬆口氣,又拿死了瞎了的事折騰他,看把好好一個高高在上身不染塵的首輔大人折騰的,還要受累編扯出這些他自己都不信的話來哄她。
硬生生把這麽個舌戰群儒、口吐蓮花之人逼成了字字磕巴。
真是造孽!
葉知秋越想越覺得心裏難受地緊,呼吸都有些不太順暢起來。
她生怕自己撐不住會暈過去,連忙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氣,搶在謝玹繼續說之前開口:“其實你一點錯都沒有,根本就用不著勉強自己來同我說這些話。”
葉知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她以為是笑的弧度,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灑脫一些,釋然一些,“不過就是你不喜歡我而已,多大點事啊?世上的人千千萬萬,看不對眼的多了去了,年少情深還會走到勞燕分飛呢。何況是我這般一廂情願的,早就該識相地走遠些才對。”
她說著漸漸緩過氣來,調整了一下呼吸,繼續道:“那誰說還說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來著,除了你不喜歡我之外,我這輩子其實還挺如意的。”
葉知秋笑了一下。
這次是真的笑,隻是難免帶了幾分苦澀。
她仰著頭,早已經看不見藍天白雲,眼眶卻蓄了水光。
她拚命掩飾真實的情緒,盡可能地讓自己看起來瀟灑大氣一起,繼續道:“在寨子裏的時候,雖然窮但是兄弟們都很好,誰也沒苦著我,後來跟著小主上去了帝京,深仇大恨得報,還封了侯,別的姑娘都被困在閨閣裏繡花撲蝶背女戒,我可以如同男兒一般騎快馬、飲烈酒,縱橫沙場,槍挑列國名將也少有敗績,放眼天下女子,有幾個能如我這般快意的?”
謝玹沉聲不語。
葉知秋這些年過的快意是真的。
刀口舔血生死置之度外,不知道哪天會去見閻王也是真的。
葉知秋說完好一會兒也沒聽見謝玹說話,不知怎麽的,有些悵然若失,同時竟還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隻是前者太微弱了,她輕而易舉就其忽略過去了。
這樣的謝玹才是她認識的那個人。
沉默寡言,冷靜自持,絕不會失態地胡言亂語。
“還有……”葉知秋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一般,忽然補充道:“阿回說了,我的眼睛能治好,我隻是暫時失明,不會一輩子看不到的,如果你是覺得我瞎了太可憐需要人照顧才善心大發,想說幾句我以前想聽的來安慰我,真的大可不必。”
謝玹眸色幽深地看著葉知秋,嗓音嘶啞卻又字字清晰地傳入她耳中:“你的眼睛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他說的太過認真且篤定。
以至於葉知秋都覺得他似乎完全沒意會到自己為什麽要說這個。
謝三公子心思何其縝密,旁人一句話,他都能琢磨出百樣心來。
偏偏這時候,他不琢磨了。
葉知秋在心下暗暗歎了一口氣,無奈地一笑,“其實我並不想治眼睛。”
謝玹顯然沒料到她心裏是這樣想的,愕然問道:“為何?”
葉知秋就等著他問這個,緩緩道:“你我之間走到今日這般,全因我這雙眼睛好美色而起,也算是害人害己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有時候都忍不住想,是不是老天爺看我這雙眼睛平白惹出了這麽多麻煩,才讓我變成瞎子的?”
“休要胡說!”謝玹雙目發紅,強行咽下湧上喉間的腥甜,啞聲道:“不是這樣的。”
葉知秋自顧自道:“其實看不見也有看不見的好,眼前人是美是醜我也不知道,自然也就無需在意了。對了,瞎過這麽一次,等到恢複之後,我再看你應該也就同旁人無異,到時候就再也不會老是偷看你,惹你不快,謝玹。”
她喚了謝玹一聲,聲音變得有些溫柔,“你該高興才是。”
“我高興什麽?”謝玹嗓音實在是低啞,這話說的如同在自言自語一般。
葉知秋也就是同他離得近,才勉強聽清了。
片刻後。
謝玹忽然爆發了一般,提高了嗓音,近乎嘶吼:“我有什麽可高興的?”
葉知秋被他吼的一怔,不由自主地就往後退去。
謝玹再抬頭看她的那一瞬間,眼神晦暗如幽海,仿佛撕破了那層冷若冰霜的表象,第一次在陽光下露出底下那個偏執而陰鷙的自己,就這樣踏著積水和落花一步步逼近她,“你想以後看我同常人無異?想一點也不在意我?”
葉知秋雖然看不見他此刻的模樣,卻本能的感覺到了危險,不斷地後退。
謝玹眼看著她要撞到樹身,當即伸手托住了她的背部,手背抵著粗糙的樹皮,掌心卻接觸到了葉知秋身上的溫度。
枝頭繁花齊刷刷落下來,撲簌在兩人身上。
謝玹把葉知秋圈在自己懷裏,然後微微低下頭,溫熱的唇輕輕擦過她的眼睛。
分明是旖旎無比,溫情脈脈的情景。
葉知秋卻有些戰栗,漸漸地,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她總覺得這樣的謝玹太過陌生,好似全然變了一個人。
謝玹垂眸看她,低聲道:“這麽多年,我拒人千裏,我甘於孤寂,我走一步算百步……”
他的唇貼在她耳邊,近乎情人低語一般,說的卻是,“為的就是所有事盡在掌握之中,永遠不在人前露出現在這個樣子,可你把我的一切都攪亂了,卻想瀟灑從容地抽身而退。”
謝玹怒極反笑,難掩眼底偏執癲狂,“你以為我是什麽?你說喜歡就喜歡,說不喜歡就能不喜歡了?”
===第967章 做我的謝夫人===
葉知秋震驚得難以言表,一時間心神大亂,竟分不清跟前這人是真的,還是她又稀裏糊塗地流連在有謝玹的夢境裏不願醒。
若是夢……
葉知秋有些自嘲地想:那我這次也真夠敢想的。
謝玹的目光停留在葉知秋的眉眼間,修長的指節摩挲著她的臉頰,嗓音低啞地喊她的名字:“葉知秋。”
他這一聲喚,一直把葉知秋從自我麻痹的胡思亂想裏拉了回來。
身上高熱未退的謝玹連呼吸都是滾燙的,呼吸的氣息縈繞在她耳側在她肌膚上留下了一層水汽。
“葉知秋。”謝玹像是在確認什麽一般,又喊了一聲。
他慢慢地將葉知秋擁進懷裏,溫熱的唇貼在她的耳邊,低低地喚她:“知秋。”
葉知秋不明白謝玹為何忽然如此執著於喊她的名字。
奇怪的是,他喊的時候口中隻少了一個姓氏而已,竟連本來嘶啞難聽的嗓音都無端地充滿了溫柔和眷戀。
她看過那麽兵書,攻城略地使過的兵法計策不知凡幾,卻不知道謝玹此刻用的到底是哪一招,哪一計?
葉知秋隻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強裝出來的灑脫從容快消耗盡了。
謝玹再多說一句,哪怕隻是輕喚一聲“知秋”,她都會一敗塗地。
“你病糊塗了!”葉知秋伸手去推謝玹,心亂如麻,臉上帶了幾分刻意裝出來的漠然,“有病就吃藥,到處亂跑什麽?”
她咬牙怒斥:“在這和我說什麽胡話?”
“我沒病糊塗!我清醒得很。”謝玹攬著她的腰不肯讓她抽身而退,“你拿了我的佩玉,這輩子就是我的人,休想反悔!”
葉知秋一句‘我什麽時候拿你的佩玉了’剛要脫口而出,就感覺謝玹忽然把一樣物件塞進了她手裏,極其鄭重地說:“這一次真的要收好,不要再弄丟了。”
葉知秋忽然覺得這東西燙手,想也不想地就要還給他,哪知謝玹重重地按著她的手,半點也不肯鬆開。
他的語氣變得執拗而溫柔,緩緩地說:“知秋,我會帶你回帝京,讓你堂堂正正地穿綾羅著紅妝,做我的謝夫人。”
葉知秋如遭雷劈般愣在了原地。
她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也不知道這時候該同他說點什麽。
這幾年來,葉知秋覺著自己就像個試圖捂熱寒冰的愚者,無望而可笑。
誰能想到在她知難而退,準備哪裏舒服哪裏待著去的時候,這寒冰自己裂開了,裏頭藏的竟是可以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焰。
葉知秋咬了一下舌尖,試圖讓自己自己清醒一些。
就在這時,有人快步衝了過來,急聲道:“你們在做什麽?秋、秋姑娘……”
突然出現的少年徒然拔高了音量,震驚無比道:“哪裏來的登徒子?竟敢在小爺的地盤對秋姑娘如此無禮!”
他說著便衝上前要動手。
葉知秋如夢初醒般一把推開了謝玹,落荒而逃似得轉身就走。
她亦是滿心震驚,心裏又慌又亂,還忽然有點喘不上氣,非但忘了把手裏的物件還給他,反倒木然地拽得更緊了。
謝玹被推得猝不及防,撞在了花枝上,宿雨落花齊齊落在他身上,清冷若仙的人兒徒然多了幾分狼狽。
他到底是個病人,說這麽多話已然費了大半的力氣,眼看著葉知秋跌跌撞撞地跑了,也顧不上搭理這半路殺出來的少年,拂開花枝便要去追。
“你站住!”十七八歲的少年伸手攔住他。
謝玹無心同他糾纏,直接拂了攔在前方的手。
這一下,徹底激怒了那少年,他抬手就在謝玹右肩上打了一掌,怒色道:“小爺乃洛府二公子洛回風!此間少主人,你若再行無禮之舉,休怪小爺讓家仆把你亂棍打出去!”
謝玹被這一掌打的偏過身去,喉間腥甜上湧,再也壓製不住,隻片刻,唇角便溢出了一絲血跡。
洛回風見狀,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錯愕之色。
少年怎麽也沒想到青天白日就敢在別人府上如此無禮的人竟然這麽不經打。
他忍不住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喃喃自語道:“難不成是我近來功力精進而不自知,竟然一掌就能把人打吐血了?”
謝玹抬袖拭去了唇邊血跡,冷冷看著洛回風一眼,“你再攔我一步,我就讓你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洛回風特想回他一句“敢和小爺這樣說話的人才會後悔來到這個世上”,可在對上對方幽暗駭人的眼眸之後,背後忽然開始冒冷汗。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竟忘了這個時候裝也要裝出些氣勢來,反倒默默地把手背到了身後。
謝玹麵色如霜,揮手一拂袖直接把少年拂開了,大步朝葉知秋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隻留洛回風一個人愣在原地。
少年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頓時因為自己竟然也有一天被會這麽個一看就半點武功都不會的文弱公子震懾住而懊惱,同時還擔心這人會再對秋姑娘做出來什麽不可原諒的出格之事來。
洛回風忘了自個兒原本來這要什麽,一邊匆匆往西廂房去,一邊怒火衝頂地怒問隨後而來的小廝們:“誰把這麽個瘋子弄到這裏來的?”
幾個小廝連忙跟在少年身後低聲勸著:“二公子……二公子消消氣。”
洛回風怒色難消,恨恨道:“有病就該好好關在家裏,放出來禍害別人幹什麽?到底是誰家這麽缺德?”
小廝悻悻道:“公子,您是不是氣糊塗了?咱們府上就是做治病救人這行當的啊。”
洛回風氣得想回頭踹那個小廝一腳。
剛好這時候,洛回春從轉彎處走了出來,看著氣得炸毛的弟弟,溫聲訓道:“胡鬧什麽?”
“兄長。”洛回風一看到自家大哥就立馬恭謹溫馴了許多,隻是還記著方才遇到的謝玹,難免心中氣憤,當即又道:“我出門尋藥引前,兄長明明親口答應過會好好照顧秋姑娘的!可怎麽有瘋子纏著她,你都不管?還讓那人留在了府上?”
洛回春拿手裏的醫術在弟弟頭上敲了一下,不緊不慢地說:“我早就同你說秋姑娘心有所屬,你不信,非要把人留下。如今人家的夫婿尋上門來了,你還摻和什麽?”
===第968章 你別怕我===
“什麽?”洛回風聽到這話,隻覺得是晴天霹靂,又驚又怒,“秋姑娘親口說過她還沒成親,我早就問過的,怎麽會忽然冒出一個夫婿來?兄長……我知道你覺得我年紀尚輕,同秋姑娘在一起不般配,但即便如此,你不能拿這事來誆我……我不會信的!”
他不過是出門去給秋姑娘尋藥引,才走了三天!就三天!
家裏就多出了那麽個莫名其妙的人,看著就哪哪都不順眼,好似上輩子有仇一般。
現在兄長卻來告訴他,那是他想娶之人的夫婿。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
洛回春看著自家弟弟,淡淡一笑道:“我誆你做什麽?你若不是不信,隻管去問秋姑娘。”
洛回風試圖爭辯,“可她說沒成過親的……”
洛回春老神在在地說:“她隻是沒成過親,又不是從未對誰動過情。”
洛回風噎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說什麽了。
洛家在雨江州算是數一數二的名門,頗得上天偏愛,家底厚,門風正,洛父二十歲的時候娶到了心上人,夫妻恩愛到如今,後院裏一個妾室通房都沒有,膝下唯有二子,洛母方氏出生於杏林世家,自小便耳濡目染治病救人之事,總想著能懸壺濟世。
洛父愛妻如命,早些年便陪著夫人天南地北地行醫救人,反正府裏小廝婢女多得很,自會把兩個兒子都照顧妥當。
洛回春和洛回風兄弟兩差了整整十年,二公子自打懂事開始,便曉得自家兄長是那個羨煞世人的回春公子,又自小受其教導,對這個兄長比對父親還要更加尊敬。
此刻聽他這樣說,既無法反駁,又覺得心裏難受得緊,不由得低低地喊了聲:“兄長。”
“喊我也沒用。”洛回春把醫術卷了卷,負手於背後,搶在洛回風開口之前,又說了一句,“要哭的話,找個沒人的地方哭,莫要叫人看見了,笑話我洛回春的弟弟嬌氣。”
“我哭什麽?我才不哭!”
洛回風這話更像是在和自己說。
後頭的小廝們紛紛別過臉去,假裝沒聽到兩位公子說話。
洛回春笑了一下,抬手撫平了弟弟微亂的衣襟,溫聲囑咐道:“離那個人遠一些,莫要招惹,不然到時候小命難保,可別怪兄長沒提醒過你。”
洛二公子長到這麽大,第一次聽到自家兄長說這種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雨江州地界,從來都是別人不敢招惹洛家,從來都沒他們不能招惹的。
少年驚詫地問:“那個人到底什麽來頭?”
洛回春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隻緩緩道:“天子一怒浮屍百裏,他若是怒了,大抵是九十九裏?”
洛回風到底年少,又被家裏保護得太好,並不清楚朝堂之事,此刻聽了也是一片茫然,滿臉都寫著‘兄長此言何意?’
洛回春並不說破,隻繼續道:“更何況,那百裏也是他家的,惹不得。”
他想起謝東風那護短的樣子,幾乎是有些同情地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
風度翩翩的年輕公子一邊轉身離去,一邊給出真誠的建議,“你若是真的想同秋姑娘做一家人,不妨同她結拜做姐弟,拜過皇天後土,同飲結義酒,也算不負此番緣分了。”
洛回風茫然過後是越聽越生氣,轉身看著自家兄長離去的背影,忍不住抱怨道:“兄長!你怎麽能如此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弟弟的威風?”
洛回春不再同他多說,施施然遠去了。
而此刻,另一邊的西廂房。
葉知秋幾乎是逃一般出了後花園,路上撞好了幾回樹枝,還險些被石子絆倒。
她一進自己屋子,就摸索著把房門栓上了。
確定謝玹進不來之後,才虛脫了一般靠在門上費力地喘息著。
真的是好一場驚夢!
葉知秋此刻額間細汗遍布,掌心濕熱,心跳快得仿佛要從嗓子眼跳出來。
真真是狼狽不堪。
好在被她打發走的那些個婢女們還沒回來,不然見到了她這般慌亂的模樣,定然要圍著一通問。
葉知秋頭暈腦脹,如同瞬間失憶一般,忽然有點想不起來自己方才在後花園裏都幹了些什麽。
她忍不住想:謝玹方才和我說什麽來著?
好像說要帶我回京。
還說什麽做他的謝夫人……
葉知秋回想他在自己耳邊說的話,還是好一陣心跳如雷。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喃喃道:“他是真的病了。”
過了片刻,葉知秋又道:“他果然是病的不輕!”
聲還還落。
熟悉的腳步聲便由遠及近,停在了她的屋門外。
葉知秋不自覺的壓低了呼吸,拽緊了手裏不知道是什麽的物件,力道大的幾乎要將其揉碎。
“知秋……”謝玹喑啞而虛弱的嗓音從門縫裏傳了進來,難掩憂慮地問:“我是不是……嚇著你了?”
葉知秋的確嚇得不輕。
倒不是因為他所謂的“真正的自己”,而是在寒冷冰窟裏抱著頑石想要將其暖化的人,忽然被從天而降的烈焰包圍,本能地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更不敢輕易地接受上天的饋贈。
她早已明白,鏡花水月再美也是一場空,海市蜃樓引人入勝卻是奪命關。
謝玹低眸看著眼前的些許縫隙,額頭抵在雕花門上,低聲說:“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樣的我,這世上沒人會喜歡、我也不喜歡……”
兩人其實離得很近,可以清晰聽到彼此的呼吸聲,隻是中間隔著一道門,葉知秋才勉強能平穩些許心緒,不至於完全失態。
她聽見謝玹嗓音低啞地說:“你別怕我。”
那聲音輕的如同在自言自語一般,語氣如盟誓一般認真,“我會把怪物關起來的,我以後都做你喜歡的那個謝玹……你別怕我……”
葉知秋隻覺得自己的心被一隻無形揪得生疼,疼得頭重腳輕站都站不住。
她背靠著房門一點點滑坐在地上,顫聲道:“我不怕你……”
葉知秋覺得自己這時候說什麽都有些詞不達意,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麽格外漂亮而精準的說辭來,隻好翻來覆去地說,“我不是怕你,謝玹,我是……”怕我自己又自作多情,誤人誤己。
她咬了咬唇,嚐到了些許血腥味才清醒了幾分,繼續道:“你還病著,先回去、回去好好睡一覺,等你清醒了,我們再坐下來好好談。”
謝玹沒說話。
葉知秋閉上眼,語氣疲憊地說:“我現在心裏好亂,我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麽,我得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門外的謝玹嗓音低啞地說:“好。”
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便轉身回了對麵的廂房。
葉知秋聽著那腳步聲漸漸遠去,呼出了一口濁氣。
她在戰場上被人用刀劍刺穿了血肉,都不曾這樣滿心兵荒馬亂過。
葉知秋逼著自己冷靜下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緊緊握著謝玹先前塞給她的那個物件,掌心滿是濕熱的汗,又握的太久,已然有些發燙了。
她把那物件放在膝蓋上,指尖一寸寸撫摸著布料紋路和繡花, 確認此物就是出征北漠那日,謝玹送給她的那個平安符。
這個平安符係在她腰間半年,日日都帶著,從不離身,直到在雨江州救人才遺失了,她曾托洛家二位公子找了許久,可惜一直都沒找到,也不知怎麽會回到了謝玹手裏。
葉知秋腦子亂,怎麽想也想不明白,手不自覺地繼續摩挲著這個平安符,發現不僅流蘇散亂了,上方還破了一個大洞。
她的指尖摸入洞中,碰觸到了溫涼的玉佩一角。
葉知秋的呼吸頓了一下,然後把那塊玉從平安符裏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放在掌心細細摸索了好幾遍。
溫涼美玉,山水紋,還刻著一個‘謝’字……
饒是她目不能視,也摸出了這是謝家公子許妻用的那塊玉佩。
葉知秋靠著雕花門坐在地上,忽然想起不久之前謝玹在後花園裏對她說——我被人騙了。
——她說喜歡我,願同我百年相依,卻在拿走我許妻的佩玉之後一去不回。
還有出征那一天,侯海平自作主張派人去偷謝玹的玉佩,非但沒偷成,人還被扣下了。
葉知秋當時上門去請他放人,隻覺得顏麵盡失,同他多說一個字都覺得沒臉。
卻忽略了謝玹為什麽會忽然問她是不是真的想要,還讓她等一會兒,可她實在沒臉等,也不敢想謝玹真的會把玉佩給自己,就先走了。
後來,謝玹出城相送,不但一反常態親手把這個平安符係在了她腰間,還再三囑咐——我給了你,你就要收好。
——不可如此輕慢,也不能弄丟了。
她當時隻覺得謝玹行事讓人摸不著頭腦,送個平安符搞得像是贈出了絕世珍寶般鄭重,卻沒想到符裏藏的東西對他而言遠勝珍寶。
可笑自己日日佩戴在身上,竟沒有半分察覺。
直到現在,葉知秋把所有原本想不明白的事連在一起回顧了好幾遍,還是覺得很不真實,久久不敢相信:
他竟然……真的把玉佩給了我。
===第969章 格外上心===
洛回風到西廂的時候,就看見葉知秋住的那間屋子房門緊閉,屋裏人似乎是坐在地上,半個身影映在門上,半響也不動一下,安靜到有些木然。
“秋姑娘。”洛回風蹲在門前喊了她一聲,有點著急地問:“你沒事吧?是不是被方才那個怪人嚇著了?”
裏麵那人一點回聲也沒有。
洛回風剛被兄長囑咐了不能去找那怪物的麻煩,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繼續趴在門縫上同葉知秋說:“他是不是欺負過你了?你同我說,我去把他趕走!”
葉知秋還是沒說話。
洛二公子長大這麽大,也從不曾對哪個姑娘上過心,家裏也沒個姐姐妹妹的同他鬧別扭,連小婢女們都活潑討喜的很,他實在不知道怎麽哄人才好。
先前葉知秋得知自己失明之後,沉默了許久,反倒開口安慰他們說不要緊。
少年實在想不明白,一個可以為救素不相識之人不顧安危、連雙目失明都能從容麵對的人,為什麽會因為見了那個怪人就把自己關在屋裏,連一句話都不願意說。
不解之餘,洛回風心中忽然浮起了另外一個念頭:
那個人對她來說到底有多重要?
他還滿肚子的話,忽然就不敢問出口了,萬一那人真的是秋姑娘的夫婿,哪怕是沒成過親隻有過些許情愛瓜葛的人,也夠讓人頭疼的。
洛回風壓了壓滿心煩亂的思緒,開始同葉知秋說這次出門尋藥引的所見所聞,因為連月暴雨的緣故,山洪傾塌,從前熟悉的各處風景都大變樣了,他打小就是個隻見世間諸般美好的人,說起這些也是少年不知愁,滿是新奇與談興。
葉知秋其實很喜歡這少年的性子,隻是今日著實心亂的很,沒有同他胡侃的興致,隻輕聲道:“小風,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洛回風在門外說了許久,好不容易聽見她開口說話了,卻是這麽一句,卻也不生氣,連忙道:“好,你想一個人待著就一個人待著,隻是別坐在地上好不好?連著下了這麽多天的雨,地上太潮了,你會著涼的。”
“嗯。”
葉知秋低低地應了一聲,卻沒有一點要起來的意思。
洛回風等了片刻,也沒法子破門而入把她扶起來,隻能再次開口提醒,“快起來吧,不然又要多喝好些藥了。”
“好。”
葉知秋還是應了聲,卻坐著沒動。
洛回風也沒辦法了,心裏暗罵都是那怪人把秋姑娘給弄成了這副模樣,越想越氣轉身就喊住了路過的一個小廝問:“最近來府裏的還有誰?都住在哪?”
小廝答道:“就昨日來的那位公子在府裏留宿了,就住在對麵那間廂房……”
沒等他說完,洛回風就快步地朝對麵廂房走了過去。
房門虛掩著,隱隱約約傳出來了些許說話聲。
洛回風剛要抬腳進去,就被凝神屏息侯在窗邊的小廝侍女們拉到了邊上。
眾人緊張兮兮地勸道:“二公子!可不能擾了屋裏的這位貴客。”
“大公子特意交代過的。”
洛回風更氣了,“這人到底有多金貴?”
小廝婢女們都說不上來究竟多金貴,隻要用眼神示意二公子自個兒往裏屋裏瞧。
軒窗半開著,洛回風站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見,正在給謝玹施針,溫聲說著什麽的是正自家兄長。
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連忙抬手揉了揉眼睛,又仔細地看了看,確認是洛回春無疑。
少年不由得又驚又疑,喃喃問道:“兄長怎麽對這人格外的上心?”
洛回春雖然是自幼學醫天賦過人的,但是除了自己有興致的時候在外頭行醫治病,對攜重金上門求醫的那些人一貫都是甩手不管的,更何況外祖父府上醫者眾多,也不是非得洛公子出手不可。
可他對那怪人實在是過於關照了。
“這算什麽。”小婢女順著二公子的目光往裏頭看了一眼,小聲道:“昨兒這位的衣裳都是大公子親手換的呢,都不讓奴婢們沾手的。”
“什麽?”洛回風聽得目瞪口呆,“兄長、兄長還親手給那人換衣裳了?”
小廝婢女連連點頭。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洛大公子自打出生以來,那就是含金戴玉的主兒,什麽時候做過伺候人的事?
這說出去誰敢信?!
洛回風在窗外站成了一個木頭樁子,看著兄長給那人施針用藥,看著兄長溫聲囑咐那人諸多事宜,甚至還說起寬慰人的話來,和風細雨地不像話。
洛回春在屋裏待了大半天,二公子在窗外看了大半天。
他越看越懷疑自家兄長被鬼上身了,又仔細看了謝玹的眉眼,這人怪歸怪,不得不說這張臉生的是真的好,好的不像人間能有的,反倒像專門食人心魄的妖!
日落西山去,天色漸漸暗下來。
在洛回風糾結要不要進去把自己兄長救出來的時候,兩個婢女匆匆走到他邊上,很是著急地說:“二公子,秋姑娘也不知是怎麽了,怎麽都不肯開門!”
“這眼看著天都要黑了,湯藥也反複熱了好幾遍,她若是再不喝,前些天用的藥可就前功盡棄了!”
洛回風也顧不上去救兄長了,匆忙轉身去葉知秋的屋門前喊她開門,“秋姑娘?”
“秋姑娘你把門開開!”
“你到現在都沒開門沒喝藥,莫不是上午到現在都沒吃東西?”
他喊了幾聲不見門開,索性走到到邊上直接翻窗進去了。
一眾小廝比女們見狀頓時:“……”
葉知秋聽到動靜,驚詫道:“你怎麽……”
“你不搭理我,也不開門,我怎麽知道你是好好的醒著還是昏過去了?自然要進來看看才放心。”洛回風伸手把她攙了起來,扶到桌邊坐下。
葉知秋還有些稀裏糊塗的,也挑不出他這話有什麽錯處,隻好低聲道:“對不住,又讓你費心了。”
洛回風不愛聽這個,“你我之間說這個就生分了。”
少年看她心緒不寧,不由得又想起對麵廂房的那個怪人來,腦海中浮現出婢女們說兄長親手幫他換衣衫的畫麵來,怎麽想都怪異地很。
他忍不住咬牙道:“秋姑娘,那個怪人是不是會什麽妖術?怎麽一來就把你嚇得連門都不敢出?還把我兄長迷的團團轉?”
===第970章 我想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