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青衣鬼面
昌平十二年七月初七,乞巧節,夜,淮國質子東方祜於南市金燈坊遭遇襲殺,腹部中箭,幸而宮城戍衛軍及時趕到,才免遭一劫。
消息一出,巫王震怒,詔嚴令戍衛營捉拿兇犯,若遇反抗,格殺勿論。次日,巫王親自派人將淮國公子東方祜由西市府邸接入巫王宮治傷修養,以示撫慰。
這一件不大不小的風波,為本就劍拔弩張的四國局勢注入了一股新的暗流,淮王更是不遠千里,派使臣日夜兼程送來血書,請求巫國上下嚴懲兇手,保其質子平安。
然而,整整三日過去,向來善於偵查追剿的戍衛營卻沒有發現關於那群殺手的一點線索,戍衛營右將軍懷墨當職數年來,第一次上書向巫王請罪,引咎待罰。
淮國質子在巫國遇刺,若有閃失,巫、淮兩國關係必將成水火之勢,主導這次刺殺行動的人,其險惡用心昭然若揭。巫國朝臣亦是個個心如明鏡,趁著疾風未起,都蟄伏作牆根野草,左右觀望,伺機待動。
被巫王留在垂文殿商議了一整晚善後事宜,左丞相南央卯時才自宮門出來,乘轎返回西市府邸。
此時晨曦未明,東方天空只泛著一層淡青,隱隱可見尚未墜落的星子,南央揉了揉突突發疼的太陽穴,好不容易熬到府門,進去的時候,卻發現東廂門窗緊閉,燭火無影,當即面色一沉,招來守門的家僕,問道:「公子呢?」
那家僕囁喏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回老爺……公子……公子他昨夜並未回府……」
「這個不知廉恥的孽障!」當朝左丞相氣得臉色鐵青,道:「你立刻帶人去找,他鐵定又在那青樓娼館鬼混!找到之後,立刻回來報我,今日,我定要扒了他那副風流皮囊!」
守門的家僕見向來溫厚耿直的老爺是動了真怒,不敢耽擱,忙招呼了幾個人一起出府去尋人。
相府大管家南福忙笑呵呵的迎上來,替自家老爺撣衣拂塵,道:「老爺還未用過早膳吧?老奴立刻命人去準備。」
南央狠狠斜了南福一眼,道:「本相讓你拿著家法管住他,你就是這麼替本相辦事的么?」
南福一臉苦相,委屈道:「老爺,這公子不僅是公子,他還是咱們巫國的蘭台令大人,這公子隔三差五便要去蘭台撰史,老奴總不能拿著家法守在蘭台吧?那還不被人笑話死啊。」
南央冷哼,道:「本相不過留宮一夜,這孽障便瞅准機會夜不歸府,這消息是誰傳給他的你心裡最清楚!」
南福一哆嗦,有些羞愧的垂下頭,不敢再多言一句不合自家老爺心意的話。
由於巫國蘭台令南雋公子平時出沒風流之地的姿態實在太過引人注目,外加明目張胆,因此,相府的幾個家僕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打探出了自家公子的下落。
當左丞相得知他口中的風流孽障昨夜宿於一處名為丹青坊的雅地之時,也不顧平日里矜持謹慎的一代名相形象,當即命南福召集府中身強力壯的家僕,抄起傢伙,帶著一幫人便浩浩蕩蕩的向丹青坊衝去。
丹青坊坊主車娘淡定的開門迎客,柔媚一笑,道:「相爺是要喝茶,還是要賞畫?」
南央打量著丹青坊內部布局,但見丹青卷卷,墨有餘香,鬥茶的玉台之上,各色茗茶遍列,果真是風集雅極,不由咬牙冷笑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便是你們這種勾當!」
車娘點唇笑道:「莫非,相爺今日是來砸場子的?」
南央長衫一振,冷冷甩袖道:「無恥娼妓,離人夫妻,敗壞民風,果然只知苟活偷生,根本不識禮義廉恥為何物!今日,本相是來替王上整肅國風的!」語罷,他右手一揮,示意身後一幹家仆沖入二層搜人。
大約一刻后,南福悄悄走到南央跟前,低聲道:「老爺,除了最東邊的墨蘭閣,都搜過了。」
南央皺眉,道:「怎麼回事?」
南福道:「那一間閣門緊閉,敲了許久,都無人應聲。」
南央雙掌一砸,道:「那就給本相砸門!」
雖則閣門緊閉,但墨蘭閣之內卻是燈火通明,管弦陣陣,鶯嚀燕語之聲不絕於耳。
南央臉色愈加冷沉發青,南福帶人抱團連撞了數下,那閣門轟然而破。
一片狼藉之中,左丞相凜然步入,擰眉打量著滿閣奢靡。
如此陣勢之下,閣內弦樂頓止,粉黛無聲,一群美姬匆匆撿起掉落的步搖釵環,退於左右兩側,露出中間一個少年身影。
南央滿腔怒火正待發作,便見那少年舉杯回首,面如明玉,俊美無雙,一雙黑眸光華流轉,亮似星辰,此刻,正笑吟吟的盯著他,道:「原來,南相也喜歡這裡的姑娘。」
南央一張臉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憋了半晌,俯身行禮,道:「臣見過世子殿下。」
黑袍少年緩緩起身,親自扶起南央,在他耳畔悄聲道:「南相看上了哪一個?子沂定親自派人將她送入相府,何須南相親自走這一趟?」
南央乍聞此言,氣得面色窘紅,擰著脖子道:「請殿下慎言,臣無此庸俗癖好。」
九辰立刻恭敬作禮,道:「子沂糊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望南相海涵。」
南央掃視一圈,道:「敢問殿下,可曾見過臣那逆子?」
九辰搖首,道:「昨日,我的確邀阿雋來此品畫喝茶,一時忘興,還強拉他敲了一夜棋子。但阿雋素知南相家法嚴明,今日一早,便撇下我離開了。」
南央聽他說得言辭懇切,倒也尋不出破綻之處,便怏怏道:「既然如此,臣再去別處尋尋,就不打攪殿下的「美事」了,臣告辭。」
不多時,墨蘭閣朝街的那面窗戶從內而開,一個淡黃錦袍的公子臨窗而立,遠遠瞥著南央離去的背影,回身,鳳眸含笑道:「殿下救命之恩,臣無以為報。」
九辰坐回席上,給自己倒了盞茶,睨著他道:「南相耿直善諫,今日,我替你擋下這場風流債,南相回府後,若是心血來潮,寫上一諫,將此事捅到父王那裡,倒霉的定然不會是你。」
南雋戲謔含笑道:「殿下不必憂心。若真到了那地步,臣一定出面認罪,替殿下洗刷冤屈。況且,王上坐擁粉黛三千,最解齊人之福,對於此事,倒不一定似臣父一般見地,如此考量,殿下獲免的機會還是比臣大上許多的。」
南雋復又立了片刻,才入席道:「殿下覺得,行刺之人,是哪一方?」
九辰喝了口茶,緩緩道:「東方祜不懂武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可懷墨趕到時,他只是腹部中了一箭,關鍵部位完好無損,可見,這群殺手並不想取他性命。我若是明染或西陵韶華,必會一直殺之,徹底挑起巫淮之戰,而不是打草驚蛇,做如此費力不討好之事。所以,此事蹊蹺,我並不敢妄下結論。」
南雋眸光掠過窗外,道:「殿下若想追根究底,只怕需另闢蹊徑。」
九辰沉默了一會兒,抬眸道:「我明白。」
淮國質子遇刺后,被巫王安置在巫王宮水鏡殿養傷,巫王命內廷總管晏嬰遣了許多內侍宮婢前往侍候,並著令杏林館每日按時派醫官替公子祜診斷傷情。
無事之時,東方祜便躺在榻上看書,較於平日謹小慎微的生活,這段養傷時光反而平靜安寧得令人難忘。
聽聞世子到訪,為了不失禮數,東方祜特意讓內侍扶他靠到榻上,才忐忑不安的等著這位以神秘著稱的世子的到來。
縱使如此,當東方祜看到那個黑袍少年舉步入殿時,依舊被他通身的耀眼光華晃了晃眼睛。而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生出這種感覺,並不是因為那少年擁有一張世上罕見的俊美無儔的臉,而是因為那種由內而發的驕傲自信與任意飛揚,只屬於真正的天之驕子,他曾經渴望過,卻從未擁有過。
對於九州之內的三大強國,世人常言:風國世子善騎射,楚國世子多文采,唯獨巫國世子是個百無一用的病秧子。
誰又曾料到,以病弱聞於世的巫國世子會是這樣一個宛若天神的少年。東方祜內心苦笑,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面上卻是恭恭敬敬的道:「祜拜見世子殿下,病體殘軀,有失禮數,望世子恕罪。」
九辰忙止住他動作,道:「你有傷在身,不必多禮。」
東方祜低咳了兩聲,蒼白的面上透出幾縷血絲,道:「祜恐怕要令殿下失望了,那夜,刺客來得突然,祜從未經歷此事,幾乎被嚇破了膽子,只顧驚慌躲避,未曾看清他們的形容面貌。」
九辰看他神色惶然,那股懼意,至今未消,也不想過多逼迫,便道:「他們可曾開口說話?」
東方祜搖頭,道:「並無言辭泄出。」
九辰道:「你可有看清,他們身上有沒有特殊紋記?」
東方祜依舊搖頭,道:「夜色太黑,祜沒有看到。」
九辰取出那晚朱雀道上搶來的□□,道:「此物,你可識得?」
東方祜仔細看了會兒,道:「不曾見過。」頓了頓,他道:「殿下不如去問問懷墨將軍,他與那些刺客交過手,也許能解答殿下困惑。」
九辰問無可問,未免有些失望,只能囑咐他好好養病,便離開了水鏡殿。
殿外,烈日當空,重重樓閣殿宇盡被鍍上一層熾烈金色,站在高階之上,正好可將這壯麗宏闊景象盡收眼底。
九辰望著東南方向,眸中光芒灼灼,久久不動。
午時,巫后正獨自於章台宮用膳,隱梅緩緩挑簾步入,猶豫片刻,低聲稟道:「王后,世子過來了,正等著給您請安呢。」
巫後手中牙箸猛然一滯,片刻后,婉麗而笑,道:「真是糊塗,請安哪裡有挑這個時辰的,這份心意我領了,你讓他回去罷。」
隱梅面露難色,半晌,道:「王后,殿下他——」
「隱梅,我的話你聽不明白么?」巫后並無慍色,輕聲打斷她的話,卻容色端莊,字字有力,根本不容置喙。
隱梅無奈,只能行至殿外,避開那少年滿含期待的目光,笑道:「殿下來的不是時候,王后今日有些困,已經睡下了,殿下不如改日再來。」
九辰眸色頓時黯了下去,默了片刻,卻撩袍跪於章台宮之前,揚起嘴角,沖隱梅輕輕一笑,道:「那我等母后醒來,再進去請安。」
隱梅心頭一酸,嘆道:「殿下,改日再來也是一樣的。」
九辰抬眸看她,道:「沒錯,是一樣的。只要我誠心認錯,母后,她會見我的。」
暑熱之季,正午時分,烈日早將殿前石階烤得滾燙,隱梅不過立了片刻,便出了一頭熱汗,她低頭看去,那個黑袍少年卻是雙眸沖淡的跪在那裡,一動不動的盯著章台宮的玉檻,靜如雕像,彷彿這節氣根本與他無關。
從烈日炎炎到日墜月升,再到天幕黑透,章台宮裡一直沒有傳出巫后「醒來」的消息,反而有內侍陸陸續續開始往殿內布送晚膳。再過了許久,又有內侍魚貫而出,收拾晚膳。
九辰一直跪到戌時二刻,已然是臨近宮門下鑰的時間,按照規矩,若無巫王旨意,他必須離宮回府。
夜風送涼,吹散滿身暑氣,九辰最後望了一眼章台宮內躍躍跳動的一盞又一盞燭火,便起身準備離去。
異樣風聲劃過耳畔,九辰驀然抬眸,便見一道影子輕如落葉一般,自章台宮飛檐之上掠過,點足無聲。
巫王宮戒備森嚴,防衛縝密,微若蚊蟻,想要闖入,亦是難如登天,而此人竟能來去自如,飄渺無蹤,瞞過所有侍衛兼暗衛的眼睛,實屬異類。
九辰想到此處,只覺渾身發冷,手足冰涼,不及細想,便點足一掠,追了過去。
那人左移右閃,速度十分之快,夜空中,身如煙霧,形如鬼魅,不過片刻,便由王宮之南飄入王宮之北。九辰提起全身內力,將速度提到極致,亦與他遙遙隔了許多距離。
王宮地形複雜,宮殿雜多,想要隱身,太過容易,眼見那人便要拐落檐下,九辰翻身勾住畫梁,倏然射出臂上暗箭。
一道瀲灧如秋水的寒光閃過夜空,三道暗箭應聲而落,九辰蹙眉,飛掠而起,落於殿頂之上,正要再次用箭,側眸看去,不由一怔。
殘月如鉤,星明似雪,飛檐之上,一人青衫飄飄,墨發飛揚,形如修竹玉樹,正仰首沐浴著漫天星月光華,彷彿降落人間的仙人。
九辰被他謫仙之姿所折,失神中,喃喃問了聲:「你是誰?」
少年清冷好聽的嗓音飄入他耳畔,那人緩緩回首,隔著夜空,仔細打量著那黑袍少年的眉眼。
猙獰的鬼面之後,他幽深的雙目剎那凝滯失神,許久,溫柔的喚了聲:「阿語……」
這一聲呼喚極輕,輕至入骨相思與綿綿深情都化作一抹薄霧散入夜空,再也無蹤可尋。
九辰卻只看到,唇動之時,他手中一柄長劍,清湛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