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血脈相連
當世子府沉重的黑色大門被急急叩響時,看守這座府邸的孟梁是真的怒了。
他本已進入甜蜜夢鄉,睡得正沉,和周公談得也十分投入。自從五年前他的小殿下失蹤后,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生活狀態。然而,這幾日,卻屢屢有不識相的人前來拜會這座沒有主人的空蕩府邸,順帶著攪了他的清寧,這令他十分憤怒。
孟梁翻了個身,並不打算理會這群不識好歹的人,準備接著醞釀睡意。然後,那叩門聲卻一陣急似一陣,直敲得他心煩意亂。
最終,孟梁還是妥協了。他匆匆披衣而起,趿上鞋子,口中咕噥著髒話,依舊只開了道縫兒,正準備發泄一通怒火,眼前的情景卻讓他震驚得僵住舌頭。
府門之前,狼狽的站著一人,竟是從不長伴君側的內廷總管晏嬰。
孟梁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仔細一看,晏嬰竟還背著一人,越發驚疑不定。
「你這混賬老東西!傻愣著幹什麼?!趕緊開門讓路!」晏嬰已經急紅了眼,劈頭蓋臉便是一頓罵。
九辰緩緩抬首,望著孟梁,聲音虛弱無力,道:「梁伯,是我,子沂。」
孟梁張了張口,直勾勾的盯著黑色兜帽下那少年的眉眼,年過半百的人,竟是瞬間濕了雙目。
晏嬰哪裡有心情理會他這般形態,背著九辰便沖門而入。孟梁猛然反應過來,連忙追了過去,掌燈點火,鋪床展被。
晏嬰動作輕緩的將九辰放下,讓他趴到床上,便跪到床邊,一邊替他擦著冷汗,一邊急切道:「殿下還撐得住么?」
九辰搖頭,道:「我沒事。」
晏嬰看他雙唇已成漿白之色,渾身戰慄不止,愈加心疼道:「老奴帶殿下去沐浴更衣,沖洗掉那些鹽水,好不好?」
九辰點了點頭。
孟梁看出幾分端倪,又心疼又擔憂,提腳便一頭扎進膳房去燒開水。
晏嬰替九辰解下披風,才發現那披風已經染了數大片血污,觸手處,濕膩冰涼,因是黑色,才未能看出。
世子失蹤后,巫王為了保密,將世子府的僕役全部充入了內廷,只留了原是宮中老人的孟梁看守府門。晏嬰找不到其他可以使喚的人,只能心急火燎的等著孟梁。
九辰抓住晏嬰手臂,道:「晏公,讓梁伯找只木桶,你扶我去外面沖洗一下。」
晏嬰立刻反對,道:「殿下可別再任性了,外面有風,會折騰出病的。
九辰鬆手,道:「我自己走。」
晏嬰被他逼得束手無策,只能妥協,攬扶著他推門出閣。
閣外清風吹涼,消去暑熱,黑沉沉不見邊際的夜幕中寥落得垂著幾顆星子,明滅閃爍。九辰仰首望著那幾點星芒,眸中閃過一絲落寞。
晏嬰極少見他露出這般情緒,一時琢磨不透他心事。九辰卻低語喃喃道:「星移斗轉,來去恍忽,從來不遂人願。」
孟梁正提著一大桶熱水奔出膳房,見九辰立在閣外,一臉急色道:「殿下怎麼出來了?」
九辰輕道:「無事,就是想吹吹風。梁伯替我多兌幾桶溫水,不用準備浴湯。」
孟梁知他意思,猶豫不肯動,晏嬰卻嘆道:「去吧,殿下想做的事,咱們哪裡有本事攔住。」
九辰不理會他言中賭氣奚落之意,輕輕笑道:「還是晏公知我。」
晏嬰扭頭看向別處,不做反應。
貼身的黑衣早已與傷口粘在一起,晏嬰與孟梁替九辰將身上血污鹽水沖洗完畢,化開粘黏在一起的衣料,忙扶他進閣,給他換上寬鬆的絲袍。
孟梁視見九辰從背到腿儘是血肉模糊,黑紫腫脹,不由悄悄掩袖,抹去淚痕。
九辰向孟梁道:「麻煩梁伯去馬廄給晏公挑匹快馬,好讓他回王宮復命。」
孟梁應下,晏嬰卻躊躇難決,道:「這府里冷冷清清連個端茶遞水的都找不到,老奴怎能放心回宮?」
九辰不以為意道:「有梁伯在,晏公不必擔心,再說,我有手有腳,也用不著別人。若晏公延誤王命,私自留宿臣子府邸,才是大麻煩。」
晏嬰思前想後,也無他法,便囑咐孟梁:「今夜,你好生守著殿下,過兩日,王上應該就會派醫官過來給殿下用藥治傷。」
孟梁心中明朗,這是王上給他們小世子定下的苛刻規矩,受罰兩日內,不可用藥,他們王上名其為思過。
晏嬰將要離去時,九辰忽然叫住他,道:「今夜朱雀道之事,不要告訴父王。」
晏嬰背影微微頓住,沉吟好久,咬牙道:「這欺君之罪,老奴便先替殿下擔下了。」
九辰正色道:「多謝晏公。」語罷,取出一枚黑玉玉佩,遞到晏嬰手中,道:「明日卯時,晏公拿著它去找宮城戍衛將軍懷墨,他知道該怎麼做。」
晏嬰離去后,孟梁怕九辰口乾,便去膳房煮了熱茶,端到閣中。
九辰正睜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麼,孟梁忙上前道:「殿下是不是難受得厲害?」
九辰沉默,搖了搖頭,不說話。
孟梁印象中,這位小殿下性子倔強得很,最有愈挫愈勇的氣度,極少這般模樣,想了半天,只當他心中委屈,便暗暗醞釀著一腔肺腑之言,準備好好勸導一番。
不料,九辰忽然沖他招招手,示意他近前說話。
孟梁趕緊湊過去,便聽那少年在他耳邊試探道:「梁伯,新出的《九州列俠轉》、《霹靂英雄傳》和《白衣紅袖傳》,你替我買了么?」
孟梁聽得兩眼一瞪,旋即嘿嘿笑道:「殿下放心,這五年間的所有連載刊本,老奴都替殿下收著呢。而且,逍遙客還寫了兩本新書,叫《劍寒》和《紅玉冷》」
九辰眼睛發亮,道:「你去收拾一下書閣,將長榻搬過去,今夜,我去那裡睡。」
孟梁知他向來說一不二,勸也無用,索性便由著他去。
孟梁收拾妥當,替九辰用錦帶簡單束好發,便扶著他去書閣榻上歇下。九辰特意讓孟梁將長榻設在了窗邊,窗台上則燃了明燭,榻邊則是孟梁剛剛搬運的厚厚一沓刊本書。書的封皮之上,繪著各色各樣的江湖俠客,或長劍飄逸,或持刀披髮,惟妙惟肖,靈動至極。
九辰已經拿起一本《九州列俠傳》津津有味的就著燭火讀了起來,孟梁則坐著圈椅上陪他耗著。一室寂靜中,孟梁很快便睡了過去,九辰卻不知睏倦的看完一本又一本《列俠傳》,直到雞鳴破曉。
當然,孟梁不是被雞鳴之聲吵醒的,而是被一陣急促的扣門聲驚醒的。
九辰看了眼天色,道:「梁伯,去開門。」
孟梁不敢大意,依舊趿著鞋披衣出去,待打開府門,不由一怔。
世子府的大門外,立著一個斗篷蔽身的青年男子,面龐英朗,稜角分明,晨曦未明中,一雙眼睛,卻是亮如黑火。
孟梁見來人尚是夜行衣的裝束,又驚又訝,道:「徐將軍?」
男子提著寶劍,抱拳為禮,道:「末將徐暮,有急事求見世子殿下,煩請家老速速通稟。」
既是徐暮冒險親臨,必是事關……孟梁想到九辰現在的情況,有些遲疑。
書閣內,九辰推開窗戶,看著外面情形,遙遙道:「梁伯,請徐將軍進來。」
孟梁無法,只能展袖引著徐暮一路向書閣而去。
徐暮行了禮,抬眼間,見九辰裹著件披風靠在窗邊的榻上,面色有些蒼白,忙道:「殿下可是病了?」
九辰搖頭,請徐暮落座,讓梁伯上好茶后,才道:「昨夜睡得晚,有些睏倦而已。徐將軍到此,可是西苑有事?」
徐暮並不敢看他,微微垂目道:「昨日,王上又命人到西苑取血,據說,是聽了太祝令之言。」
九辰雙手猛然握成拳頭,聲音顫抖道:「那……哥哥呢……他還好嗎?」
徐暮聲音低沉,嘆道:「子彥公子被禁西苑,終年不見日光,身體一直不好,去年冬天,還染上了肺疾,遇冷便咳。這次,王上取血之量足足是六月份的兩倍,公子他……恐怕難以支撐太久……」
「什麼?!」九辰支起身體,唇色慘白,道:「我上次讓阿蒙送回來的血呢?為什麼不給他用?」
徐暮終於咬牙,起身跪地,道:「末將不敢欺瞞殿下,近半年,王上取血的次數很密集,僅六月,就取了三次。公子失血太多,殿下送回的那些血,根本就不夠用。子彥公子怕殿下擔心,才不許末將將實情告訴殿下,自己一直苦苦支撐著。便是今日,若不是公子突然昏厥,末將也不敢擅離職守,來見殿下。」
九辰抿嘴死死盯著窗上燭火,雙眸冰冷徹骨,許久,才開口,道:「請將軍與子沂實言,如果要救醒哥哥,需要多少血?」
徐暮沉吟片刻,道:「至少要三日的量,每日一大碗。」
九辰想也不想,便吩咐孟梁,道:「去取碗。」
孟梁臉色陡變,也顧不得徐暮在場,氣得直言道:「殿下就算要救子彥公子,也犯不著搭上自己的性命。」
九辰不做理會,只對徐暮道:「我的管家不懂規矩,將軍不要介意。今日,我先給你取兩碗,等後日,我再想辦法給你送去另一碗。」
徐暮深深叩首,道:「末將替子彥公子謝殿下救命之恩。」
九辰看了眼孟梁,道:「你若不去,我明日便向父王請旨,遣你回王宮當差。」
孟梁被他犟得面紅耳赤,憤憤甩袖去拿碗。
徐暮見情勢不對,道:「殿下若是身體不適,末將今日不如就先取一碗?」
九辰笑道:「他慣是如此,你不用理會。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事關哥哥性命,冒不得險。」
孟梁砰地一聲將碗砸到他面前,賭氣出閣。
九辰取出匕首,劃開手腕,不多時,便取好了兩碗血,讓徐暮用食盒裝好。
徐暮又鄭重作了一禮,才起身離去。
此時天色尚是一片淡青,夏日灼熱的氣息,還未騰起。九辰透過窗戶望了會兒外面情景,只覺身體發軟,再無精神,手中那本《列俠傳》上的密密文字亦恍成一片,堅持了片刻,便和衣躺回榻上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