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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相逢陌路

  當日午後,離恨天就穿著那身染血的青衣,瀟瀟洒灑的進了垂文殿。


  景衡本是坐著,扭頭一看,一大把年紀的人,硬是從矮凳上跳了起來。


  他睜大眼睛,驚疑不定的望著突然闖入的青衣人,喉結滾了滾,終是沒發出聲。


  此人雖面染風霜、形容狼狽,可芝蘭玉樹般的風姿,卻不減當年啊!


  離恨天顯然沒有敘舊的意思,點頭為禮,便越過他走到榻邊,簡單探了探九辰傷勢。


  一夜下來,九辰那些傷口裡的腐肉和濃水,已基本上被景衡清理乾淨。唯獨穿胸的箭傷,緊挨著心口,又殃及肺部,景衡沒敢冒險處理。


  離恨天盯著那處傷看了片刻,眉尖一蹙,道:「給我副刀夾。」


  景衡連換了三副,離恨天都嫌太短,最後,還是小僮跑回杏林館翻出件壓箱的長刀子,才解決問題。


  離恨天捲起袖子,又要了盆熱水,先拿刀子沿著傷口穿透整個胸部,再轉動刀刃,一點點刮出傷口深處的腐肉。黃色的膿水摻雜著血水,不斷沿著刀刃溢出,在一旁幫忙的小內侍,見這情景,兩條腿不停的打哆嗦。


  他手法極為嫻熟,不出一刻,這穿胸箭傷,已被處理乾淨。景衡在一旁看著,暗暗稱奇。


  放下刀子,離恨天簡單凈了手,便吩咐:「找壺烈酒過來。」


  小內侍不明所以,顛顛地跑了出去,不多時,就抱了一大壇酒回來。


  離恨天打開封口,在眾人驚恐的目光中,將壇中酒對準榻上的少年,嘩啦一聲,悉數澆了上去。幾乎同時,他十指如飛,迅速點了九辰周身大穴。


  饒是如此,九辰依舊衝破一處穴道,對準離恨天就是一頓拳頭。


  離恨天摸著臉上青紫,倒也沒計較。


  巫王負手立在殿外,靜默的瞧著。見狀,沉眉行到榻邊,下命令般,道:「忍住,不許傷人。」


  短短五字,九辰果真放下了拳頭,偏過頭,默默忍受。唯有額角一縷縷淌下的冷汗,昭示著他的痛苦。


  離恨天突然扔了把劍出來:「勞煩君上取一碗血過來,要溫熱的。」他聲調頗高,毫無顧忌可言,眾人大驚失色,皆暗自咋舌不已。連心急如焚的晏嬰都如同被潑了盆涼水般,驚了一驚。


  巫王倒是神色淡淡,也不起怒,拿起劍往腕子上一割,利落得取了滿滿一碗血。


  離恨天托起榻上的少年,不管他如何反應如何掙扎,直接捏著他下巴,將整碗血灌了下去。


  於是,接下來的三日,就成了九辰的噩夢。


  每日,他都要被離恨天用烈酒澆三遍傷口,完事了,那人還要再給他灌上一大碗溫熱的血,也不管他願不願意喝。


  灌完血后,那人便會照著他睡穴輕輕一點,絲毫不給他反抗的機會。


  整個療傷過程「粗魯而殘暴」,連景衡都不忍直視。垂文殿一干內侍,更是如見魔鬼一般避著那襲青衣,偶爾被抓去幫忙,也是臉色慘白、雙腿發軟。


  離恨天一笑置之:「我並非神仙,只能用拙法,拿常人無法忍受的疼痛刺激他求生意志。」


  景衡驚於這冷酷態度,脫口便問:「公子如何斷定,這孩子不會活活痛死。」


  「他不會。」離恨天涼涼諷刺:「因為,他是巫啟一手教出來的,不僅對他人狠,對自己更狠。」


  說完,他指著榻上昏迷的少年,驗證般,淡聲品評:「若換做常人,遭受烈酒焚身之痛,早就痛哭慘嚎、滿地打滾,他卻因為巫啟一句話,寧肯攥破雙拳,也不叫不喊一聲,可見是得了真傳。」


  景衡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見九辰雙拳已攥得血肉模糊,滴滴答答在褥子上暈出一大片血。


  這情景他再熟悉不過,聯想到離恨天說的話,竟也無言反駁。


  夜裡,巫王在大殿擺了簡易的酒宴,屏退了包括晏嬰在內的所有內侍,與離恨天小酌。


  兩人相對無言,彼此眼中,皆跳躍著冰寒冷冽的火焰,彷彿下一刻就要拔劍相向。起身離席時,離恨天才借著酒氣道:「我何時能見到……阿語的孩子……」


  巫王目中凶光乍現,猛地提起他衣領,咬牙切齒道:「你休想!」


  離恨天呵呵一笑:「你就不怕,我「救死」你的世子?」


  巫王露出一抹冷酷的笑,一字一頓:「孤、不、怕。」


  離恨天有些憐憫的看著他:「你既然不在乎他的生死,又何必救他?難道,只是因為,巫國現在需要一個世子,來當擋箭牌,吸引各方刺殺。你可以恨他們母子,但你欠下的血債,憑什麼讓他來還?」


  巫王神色一僵,驀地鬆開手,轉身,冷冷道:「這是巫國之事,輪不到你來插嘴。」


  離恨天直接摔了手中酒杯,拂袖而去。


  憤怒中,他們都沒有發現,大殿和寢殿的隔壁后,默默站著一個黑衣少年。


  少年輕輕閉上眼睛,靠著牆,又默默站了會兒,便撐著牆面挪回了榻上,重新躺好。


  到了第四日,九辰開始慢慢退熱,身上大小傷口也有了癒合的跡象。只是,他腿上傷重,開始,只能扶著牆在殿內轉圈,到後來實在憋悶得難受,便讓晏嬰攙著他到外面的林苑散步。


  離恨天也不再給他洗酒灌血,轉令景衡開了副藥方,讓內侍定時煮成藥湯給他清洗傷口。


  又過了幾日,九辰已經漸漸能不借外力、自己走路了,便從垂文殿搬回了沉思殿。這期間,巫王一直沒有出現,巫後派人打聽了兩次消息,便再無動靜。


  某日傍晚,九辰如往常般在園子里遛彎兒,一個小內侍分花拂柳、竄到他跟前傳話:「今日中秋,王上王后在采綠湖設了家宴,正等殿下過去呢。」


  九辰抬首望著那輪隱隱可見輪廓的皓月,有些吃驚,原來,他已在宮中呆了將近半月。這些日子,除了偶爾遛遛彎兒,他便整日悶在沉思殿里,自己跟自己玩棋子,或翻翻兵書,研究新的陣法,確實有些與世隔絕的意味。


  赴宴途中,九辰恰好遇到了文時候巫子玉。巫子玉看到寶貝一般,雙目放光的將他打量一番,十分殷切的問:「聽說殿下受了重傷,十分危急,現在可是恢復了?」


  九辰不冷不熱的瞥他一眼:「小傷而已,不勞王兄挂念。」


  巫子玉卻是滿腔熱情,正熊熊燃燒著,當下就親熱的拉起九辰手臂,義正言辭的道:「究竟是何方賊子,竟狗膽包天、行刺殿下!我巫子玉定要他們血債血償!」


  這番話說的甚是霸氣,連跟在他後面的幾名小內侍都驚呆了。


  九辰嘴角抽了抽,然後,十分嫌棄的把那兩隻爪子撥了下去,繼續往前走。


  巫子玉追過去,十分無辜的眨了眨眼:「殿下好像不想搭理為兄啊。」


  九辰依舊沒搭理他。


  巫子玉無限惆悵的嘆了聲氣,繼續熱情高漲的追了上去。


  家宴布在采綠湖中央的水榭內,湖上掛滿花燈,綽綽約約,如佳人清姿絕然。


  巫后緊挨著巫王,坐在一側,慵懶的搖著扇子,無論對著誰,都是端莊不失禮的笑著。雲妃坐在巫後下首,靜默如常,吳、史二妃則坐在巫王另一側,嬌嗔軟語不斷。


  含山小公主背對著眾人,獨自坐在角落裡,扒著欄杆,默默的想著心事。自從巫楚聯姻敲定后,刁蠻任性的小公主便似換了個人,安靜的不成樣子。


  遙遙見到九辰身影,她立刻飛身奔了出去,一頭撲進九辰懷裡,悶悶道:「王兄,我好想念你。」


  九辰揉了揉她發頂,沒說多餘的話,便拉著她一同來到水榭,同眾人一一見禮。


  吳妃笑著同巫王道:「幾日不見,殿下好像清瘦了。」


  巫王睨了九辰一眼,未置一語。吳妃立刻識趣的轉移話題。


  這間隙,巫子玉已經猴子般,纏在巫王身旁,眉飛色舞的講起王都的新鮮事。巫王時而展顏大笑,時而皺眉沉思,顯然聽得極是入味。


  眼見著月上中天,眾人依次入座,晏嬰親自帶人將美酒佳肴布上圓案,並給每人都發了一塊中秋小餅,一會兒拜拜這個,祝其「貌似嫦娥」,一會兒又拜拜那個,祝其「面如皓月」,直把眾人哄得眉開眼笑。連巫后都忍不住拿扇面打他嘴巴,笑道:「難怪,司膳房最近都不做糕點了,原來,這宮裡的蜜,都被你偷著抹到嘴巴上了。」


  眾人又是一陣捧腹大笑。


  史妃見盤子里還剩了兩個繪著鴛鴦的小餅,再看看自己那塊繪著青鳥的小餅,有些不滿:「你這老滑頭,也忒偏心,這青鳥孤零零的,哪比得上鴛鴦成雙成對,給本宮換一個。」說完,她便要去搶。


  晏嬰忙護住盤子,連連求饒:「娘娘,這兩塊,是留給子彥公子和風國幽蘭公主的。」


  吳妃忙攔住史妃,道:「姐姐,咱們長輩,可不能搶晚輩的彩頭。不然,雲妃姐姐該生氣了。」


  九辰這才發現,圓案上,還空著兩個座位。一個念頭閃過,他霍得站了起來。


  眾人被他這行為嚇了一跳,抬眼一看,不遠處,子彥正和幽蘭攜手走了過來。


  九辰獃獃得看著那一襲白衣,僵立在原地,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夢裡。幽蘭觸到九辰目光的那一剎那,觸電般將手從子彥手中抽了出來。


  子彥略略一怔,便從容的和她並肩進了水榭。


  待他們與眾人見過禮,九辰依舊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右手,幾乎要將一角桌案捏碎。


  子彥迎著那黑衣少年明亮如星的眼睛,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微微一笑,竟是忽然撩袍跪落:「子彥,見過世子殿下。」


  這是家宴,本不必行這君臣大禮,子彥卻先後對巫王和九辰行了。


  九辰低下頭,徹底呆了。


  跪在地上的白衣公子,卻依舊目光沖靜,含笑望著他,正是多年來他記憶里的模樣。溫柔、寵溺、會聽他沒完沒了的說話、會輕聲安慰他。


  九辰眼睛里漸漸浮起一層霧氣。


  巫后和雲妃等人皆是不明意味的看著,各懷心思。文時候突然閉了嘴巴,巫王也沒有興緻再聽下去。


  又獃獃得站了會兒,九辰忽然一腳踹開矮凳,撩袍跪在子彥對面,鄭重一拜:「今日是家宴,按規矩,應該子沂先給兄長行禮。」


  子彥幾不可見的蹙了蹙眉,用僅他們能聽見的聲音,道:「殿下不可胡鬧。」


  九辰權當沒聽見,抿起嘴角,直接將他拉了起來。


  巫王這才清了清嗓子,淡淡吩咐:「都坐下。」


  這一場家宴,九辰吃的心不在焉,幽蘭吃的味同嚼蠟,唯獨子彥,樣樣都沾,倒似津津有味。


  自從得知子彥被放出了西苑,九辰覺得自己的傷好得飛快。晏嬰因為對他瞞著這消息,被他狠狠冷落了好多天。


  他也不再急著回世子府,每日天一亮,就要奔到芷蕪苑去找子彥。怎奈,每次見面,子彥都要對他行大禮,只差三叩九跪相迎,且無論他說什麼,子彥都是含笑聽完,就說一句「殿下該回去了」,半句多餘的話都不肯跟他講,這令九辰煩悶不已、備受打擊。到後來,子彥擰不過他死纏爛打,乾脆躲著他,早早就離開芷蕪苑,九辰常常是遍尋王宮,都找不到子彥蹤影。


  直到有一次,九辰抱著守株待兔的決心,在芷蕪苑外,一直站到深夜,終於等到了子彥歸來。


  他從暗處走出來,擋住子彥去路,高聲質問:「你為什麼要躲著我?哪有你這樣當兄長的?」


  子彥看著他,甚是無奈道:「殿下——」


  話剛出口,便被對面的少年霸道的打斷。


  「我不是什麼殿下,我是阿辰,以前,你都這麼叫我的。」多日來,他一口一個「殿下」,冷漠而疏離,讓九辰十分氣憤。


  子彥神色清淡,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殿下說笑了,尊卑有序,君臣有別,子彥尚是戴罪之身,怎敢僭越。」然後,他深深的看著對面少年,低聲笑道:「不怕殿下笑話,在牢里呆久了,我有些怕了,膽子也小了……殿下不曾在裡面呆過,自然不明白其中苦楚……這深宮裡,明哲保身才是正道,忤逆之事,是斷不可為的,殿下也好自為之罷。」


  說完這些,榻邊不緊不慢的朝芷蕪苑宮門走去。


  九辰一動不動的盯著他背影,忽然輕聲問:「你真的要跟著楚人離開么?」


  子彥身形滯住。


  九辰道:「我知道,這段時間,你一直在跟他們秘密聯絡。我也知道,你的生母,是楚國那位公主……可是,楚人詭計多端,這也許,是他們設下的圈套。」


  子彥默了許久,平靜道:「殿下還是忘了這些事吧。」


  然後,他頭也不回的進了芷蕪苑。


  不多時,苑內就亮起了燈火,緊接著,是悉悉索索的腳步聲,還夾雜著幾聲溫言軟語,像是雲妃的聲音。


  九辰揉了揉眼睛,默立片刻,正要離開,忽覺一股寒意直竄背脊。


  只是,他意識到這股危險氣息時,身體已經無法移動絲毫了。


  然後,他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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