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二三其德
第08章二三其德
李秋看著楊嶼霖的背影,怔愣了幾秒鍾。
某個瞬間,他和過去重疊。是熟悉的、是赤誠的、是熱烈的。
她清楚,追憶過去,大多免不了要按照自己的願景進行重塑,甚至美化。李秋想還是放下過去,她負荷不了複雜的情感和關係。
楊嶼霖繳完費用上樓的時候,李秋已經帶著王南方到住院部了。疫情能搶上一個床位已經算她們幸運,祁煜說的單人病房實屬奢侈。
高強度工作壓力下,掛著青眼的護士臉色並不好。住院部樓層的入口處擺著一個小桌子,她坐在後麵的凳子上應付口音不一的病號和家屬。
入住病房需要做詳細的信息登記,包括陪護的人員。
輪到李秋的時候,護士抬頭瞥了眼,公事公辦的語氣,“讓你老公出去,隻能一個人陪護。”
李秋這才回過頭看見一直跟在身後的楊嶼霖,她解釋:“他不是我老公。”
護士拿著王南方的身份證,手速飛快地登記信息,“不管是誰,隻能一個人陪護,還有我不管你們怎麽進來的,現在抓緊出去。”
李秋知道她說的是什麽,從門診開始就要求隻能一個人陪護,現在王南方身邊跟著兩個人,護士顯然是誤會了。
她也沒打算解釋,有王南方這個“人質”在醫院,她也拽不起來。撇了撇嘴,跟後麵高她一頭的男人表示無奈,“你先回,今天謝了。”
楊嶼霖看著她們登記好信息,在護士地嚴密監視下進了病房。兀自一人走到藏在過道中間的電梯口等人。
李秋把王南方在病房安頓好,又和其他兩張床的病友及病友家屬寒暄了幾句,才帶著住院部的出入證出來,打算回家收拾點日用品。
再看見楊嶼霖的時候,她一臉詫異:“你怎麽沒走?”
“等你。”他不疾不徐,好像兩人事前約定好一樣。
李秋按電梯的下行鍵,回頭看他:“你官很大嗎?”
“啊?”楊嶼霖被她問住了。
“不然正常上班時間,你在外麵溜號,都沒人管的。”
楊嶼霖淡淡笑了聲:“官職還好,能出來溜達是因為今天我請假了。”
電梯停在眼前,李秋先上去。
人生四苦,生老病死,皆與醫院緣深。醫院的業務,是沒有淡季。電梯裏擠滿了人,楊嶼霖堪堪擠上,站在門邊。為了不直麵冰冷的鐵板門,他轉了個方向,一低頭就能撞到李秋的頭頂。
她頭發有幾縷跑出來,垂在耳邊,像夢中將醒的落跑公主。在人海茫茫中尋找什麽,楊嶼霖那一刻特想給她穿上水晶鞋。
挨到電梯一樓,出了電梯,李秋扯著口罩鼻夾的位置透了透氣,剛才在裏麵真是悶壞了。
一起往醫院外麵走的時候,她說:“楊嶼霖,好人好事做到這就行了,我要回家了,就不帶你了。”
身邊的人一手抄著兜,無動於衷:“我要出去辦點事,恰好經過你家,順路捎你過去。”
李秋本可以問你要去辦什麽事?那他這個謊言就需要另一個謊來圓,或者按他的性格會讓謊言不攻自破。
但是李秋沒有再問,已經一點,外麵日頭正烈。她今天心情跌宕起伏,又樓上樓下好多個來回,已經累了。
“好吧,那就先謝過班長大人了。”
高一高二的時候,楊嶼霖一直是他們 2 班的班長。學習好,長得幹淨人又謙恭,寫一手漂亮的行楷,統籌能力強,簡直被老班當成他在這個世界上另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
李秋作為班長的同桌,那自然是讓楊嶼霖利用職位之便,給她謀取了很多特權。
比如說,一把班級門上的鑰匙,李秋主要的用途是平常早到抄英語作業,或是期末複習衝刺。還有班裏每年的年歡晚會,她桌上的零食永遠是最多的。
至於她自己,這輩子目前為止做過最大的官就是數學課代表,那還是剛剛高一,數學老師對她沒有一個清醒的認知,被她 145 分的試卷蒙蔽才犯下的錯誤。
李秋也想不明白,當時的她年紀輕輕怎麽記性那麽差,作業老錯過時間不說,關鍵自己就隻有那麽一科能不借助外力完成的作業,結果還多次把自己的數學作業忘交。
用王南方的話來說,就是:“還是不重要,重要你早記住了。”
從她沒有漏看一個詹雯婷的演唱會,沒有一次忘掉雙十一的購物狂歡來看,她確實沒把課代表的事放心上。
終於,在一個風和日麗的課後自習時間,數學老師平靜地宣布結束對李秋的任命。
她短暫的“官運”就此結束。
李秋時隔一天,還是坐上了楊嶼霖的副駕駛。骨氣這玩意,重要但可以適當拋棄,她心安理得掃了眼車子內飾,簡單幹淨也無趣。
駕駛座上的男人有一種回歸自己主場的悠然,要說他和以前最大的區別,李秋覺得是讓人看不透了,她甚至好幾次看不出他到底是高興還是生氣。
楊嶼霖把車從半露天的停車場開出去,又細心地把空調頭轉了下方向,沒讓它直接對著李秋吹。
等駛上主路,沒有顛簸平穩了,他說:“你睡一覺,到了我喊你。”
李秋耷拉著眼皮皺眉,“你變了。”
這個話題很危險,她無心之下就說出口了。
楊嶼霖偏頭看她一眼,“嗯,工作時間久了,有些變化自然而然。”他很認真地問:“哪裏變了?”
李秋想說,看似溫雅恭敬,實則不然。他很少說疑問句,出口就是陳述式的命令。
她還是換了個方式,“說話比上學的時候還正經,”她聳聳肩,“我野慣了,對這種雲遮霧繞的說話方式不敏感,經常會錯意。”
他點頭:“工作習慣,我以後跟你說話盡量直接。”
“哈哈章章章章章章”李秋嘴裏蹦出一串笑聲,“你還是委婉點。”
楊嶼霖:“章章章章章章”
李秋對上他視線:“一般不跟我打太極的,那都是罵我的,比如我媽。”
楊嶼霖心裏一笑,怎麽舍得罵?好不容易再見,甚至為了見她一麵,一起吃頓飯,他欠了一個不太好還的人情。
“我沒有罵人的天分,這個你最清楚的。所以,這點不必擔心。”
確實,校運會的拔河比賽,敵對班級中途換人,公然作弊,兩班在操場上對陣,班長自然被當做炮,架在最前麵。楊嶼霖搬出一套套中學生守則,還有什麽誠實做人的重要性,自然比不過對麵“潑婦罵街”的仗勢。
還是李秋發揮所長,才沒讓他們班在人困馬乏的時候落了士氣。
但是李秋不想再提起任何關於過去的話題了,她的反彈底線就是不要跟她打過去的感情牌。
她還願意跟他說話,就是在見麵後,他既沒有讓人感覺陌生,又沒有拚命追憶往昔。這讓李秋覺得大家都站在過去的肩膀上,成為了一個更理智也更成熟的人。
外麵是曾經熟諳的景,身邊是曾經諳熟的人,要說她沒有一點觸動,那就是恐懼在包庇自己。
李秋渾渾噩噩睡了一路,再醒來。車子停在路邊,車窗半降,微風拂麵,一層黏膩的悶汗被稀釋,她鼻尖縈繞著一股淡淡的須後水的味道。
她猛地睜大眼,楊嶼霖一手撐著中控台,一手撐著兩個座椅中間的扶手箱,距離她不過咫尺,額前的發因為悶熱撩起來一點,鬆散不淩亂。
李秋大聲道:“喂,你幹嘛?”
楊嶼霖一隻手放下擋光板,重新坐回去,“就你看到的樣子。”
李秋還是維持著那個抱胸的動作,一臉防備:“你要覬覦我的美色我可以理解,但乘人之危可不是正人君子能幹的事。”
楊嶼霖沒看她,摸出一副墨鏡帶上:“咳,你想多了。”
不是她想多了,而是他盲動了。
李秋瞪他一眼,要去推門才看見車子並沒有停在家門口,而是在科中的操場背後。成排的楊柳在風中搖擺,知了不知厭煩地鳴叫。
關於夏天,瞬間鮮活。
她問:“你停這幹嘛?想進去跟小孩們 battle章”
暑假,校園裏冷淡許多,操場上一群特招的體育生在教練的帶領下踢球。
楊嶼霖啟動車子:“ 看你睡得香我不好擾人清夢 ,這邊離你家近,人也少。”
李秋了然:“你好善良。”
她也沒有其他不帶歧義又能誇獎他的詞匯了。
楊嶼霖唇角勾起:“你誇人的方式真獨特。”
這話太老土,說出來他就後悔了,但因為剛才被她睡顏攪動的狂浪在心海裏奔騰,他也變得笨拙。
“你掉個頭,把我扔菜市口對麵就行了。”王南方一個人還在醫院,李秋沒工夫跟他在這兒說廢話。
楊嶼霖沒吱聲,等到了菜市口對麵,他說:“我給你發消息,你要是看到了回我一下。”態度誠懇,又有點不易察覺的可憐勁。
“哪次我沒回?”
“不要敷衍。”
李秋握著車門的手用了點力,沒吭聲就下了車。她變成了一個壞女人,這個時候她應該義正嚴詞告訴楊嶼霖,她現在的親密關係狀態,而不是任由一些其他的東西發酵。
但是她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