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天色已晚,夕陽落下水平面。


  李戀咬著唇,在江漓懷裡痛哭了好半天。景區里早已沒有了遊客,在一處僻靜的山石旁,江漓抱著李戀,不住地輕撫她的後背。


  過了很長時間,李戀仍沒有平靜下來。四周微白的路燈下,不少蚊蟲圍繞在他們身邊嗡嗡嗡地飛舞。


  江漓看了一眼愈漸加深的天色,轉身帶著她往停車的地方走。


  一路踉蹌與跌撞,江漓終於將李戀塞進了車裡,又替她繫上了安全帶。


  李戀已經哭得妝容全花狼狽不已,可是在江漓面前卻絲毫無所顧忌。她一邊抽泣一邊去罵江漓:「到底是誰讓你帶我來見她的?我根本不想見她,根本不想!」


  江漓把鑰匙塞進鎖孔里,抬起擔憂的神色看向李戀,輕聲說:「可是戀戀,你是不是很想見她?你看,分別二十多年,你還能記得她,還能認出她。」


  李戀流著淚水抓狂:「你怎麼就那麼愛多管閑事?別人家的事跟你有關係嗎?你以為你是誰,救世主嗎?」


  一方小小的汽車空間里,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孩,不住地控訴身邊的男人。


  這麼多年以來,李戀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大哭過。好像成年以後的人,就不再被賦予痛哭的權利。似乎他們理所當然地就要隱忍住所有的痛苦,而不可以表露出來。


  江漓記想她上一次這樣哭,是在九年前,他們還在大一時,李戀被告知她養母的死訊。


  從那時候起,她再也不是從前的李戀。一路的艱辛與苦痛,江漓都看在眼裡,疼在心頭。


  江漓把車子開出來,直接駛向附近一家有名的星級酒店。


  他開了兩個房間,將李戀送到房裡去休息,又安慰了老半天之後,李戀才慢慢平靜下來。


  李戀紅著眼憤憤地問:「你為什麼要找她?」


  江漓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面色沉寂,高深莫測地答:「他……她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覺得我應該讓你和她見面。」


  「你問過我的意思嗎?」李戀臉色十分不好,雙眼已近浮腫。


  江漓想了想,卻徑自說起來:「她過得十分不好,回到杭州之後,她改嫁過,可是嫁的那個男人酗酒、暴力,早些年就死了。十多年前,她給那個男人生的兒子也不幸溺死在湖裡,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聽到這些,李戀才止住的眼淚又一次落了下來。她抬頭去譏諷江漓:「準備工作做得不錯嘛,連這些也打聽得清清楚楚,想博得我的同情?現在老無所依就記得我,當時拋夫棄子的時候,怎麼不記得我?」


  看著李戀逞強,江漓心疼萬分。他說:「戀戀,你怎麼知道是她拋家棄子,上一輩人的感情恩怨我們並不清楚,也別去猜測。不管怎麼樣,她是你的親生媽媽啊。」


  李戀頭痛欲裂,只覺得天地都在旋轉。


  她從沒有想要去尋找生母,也不奢望從她那裡再得到一丁點的母愛。可是江漓卻偏偏那樣多事,非要在她剛回國時,就這樣的來刺激她。


  江漓去打了一盆熱水,拿一條新毛巾浸水后給李戀敷臉。他說:「戀戀,別恨她。她肯定有自己的苦衷……」


  李戀一把掀開江漓遞來的毛巾,提著嗓子哽咽尖叫:「你給我出去,我不想見你。明天我就走,我要回索源去,江漓,我對你太失望了,我不想再見到你,你走,你走!」


  邊說著,李戀邊把江漓往門外推,待他出了門檻,她立即關上門。


  而這一刻,她的淚水再次洶湧而下。


  江漓知道她一時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也希望她能冷靜地好好休息一晚。隔著一扇門,他勸慰道:「戀戀,你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帶你遊覽西湖。」


  李戀又倏地去砸門,同時怒吼道:「你走開啊!」


  江漓嘆了一口氣,轉身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間。


  獨自在床沿上坐了很久之後,江漓起身去打電話。他站在幾十層的高樓上,靜靜地看著外面黑色的天空,撥出了一個電話號碼。


  電話接通以後,他良久才開口:「見過了,情緒很激動。要不,算了吧。這麼多年都過來了。」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江漓一直擰著眉心聽著。最後,江漓抿了抿唇,聲音低沉地說:「好,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李戀便吵著要離開杭州回索源去。可是江漓將她的身份證藏起,硬是拖著她在杭州住了幾天。


  白天他陪她去游西湖,到了晚上必定帶她去見她的生母。李戀心情煩躁,恨不得將江漓千刀萬剮,卻又無處可去,只好跟著他。


  一直到第五天的時候,李戀才終於鬆口同意和母親一起吃一次飯。


  江漓訂了酒店附近環境雅緻的餐廳,在李母來之前,一直不停地勸說李戀。


  這幾天下來,李戀平靜了許多。她慢慢想明白,其實她的生母並沒有對不起她,除了當年和父親感情破裂而回了娘家,她沒有盡到養育女兒的責任,便再無其他。


  李戀心裡清楚,她一直不肯原諒生母,大半是出於對繼母的愧疚。那個把一生都奉獻給她的苦命女人,願意女兒在自己死後,便投入生母的懷抱嗎?

  江漓知道李戀的顧慮,所以每日開解:「世界上每一個母親,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快樂和幸福。你的媽媽在天上,也一定希望你能接納生母,多一個人來愛你,她為什麼會不願意呢?」


  就在這樣的思想灌輸里,李戀才同意這次的共度晚餐。


  李戀一直記得生母來餐廳的那個晚上,穿著一套洗得發白的素凈衣裳,兩手不住地在腿部摩挲的樣子。


  她看起來無比拘謹又緊張,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子,等著家長的處罰。


  江漓把她迎進來,拉開椅子讓她坐下。然後體貼地走出去,帶上了包間門,留她們母女二人在裡面。


  李母先開口:「戀戀,你過得好不好?」她本已講習慣了本土方言,又因擔心李戀聽不懂,換上了生硬蹩腳的普通話。


  李戀本以為自己的淚水已在這幾天流盡,卻沒想到聽到母親的話時,淚水還是奪眶而出。


  她說:「不好,一點都不好!你明知道爸爸身體不好,你還丟下我們,你好狠心!我雖然同意見你一面,但是,我不會認你,絕不會!」


  李母未言眼先濕。她低頭抹了一把淚,說:「是我不好,可是我和你爸爸……是真的過不下去了。我後來也回去找過你,可是你們搬了家,去了別的縣,還聽說你爸爸和思雲(李戀的繼母)結了婚,我……」


  李戀打斷她:「不用說這些,我們二十四年沒有見面,早就沒了情分,你也不必放不下。吃完這頓飯,我會回索源,也不會再和你聯繫。除了生我,你沒有參與過我的人生,今後也不需要。」


  包間里氣氛乾澀無比。


  李母垂著頭,雙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她的淚水樸素而落,嗓音斷續地說:「戀戀,對不起……我不配做你的媽媽……」


  看到母親孤單無措淚流滿面的樣子,有那麼一瞬間,李戀就快要心軟鬆口。可是一想到她的離去,與繼母的艱辛,又復而變得堅定。


  這頓飯註定不能心平氣和地吃下去,李戀說完自己該說的話之後,拿著包起身離開包間。


  江漓戴著墨鏡站在門口,見李戀出來,立即迎上去,低聲問:「談得怎麼樣?」


  李戀低著頭,看著腳下的路,聲音鎮定地答:「我明天回索源,不要再拖著我。」說完便大步往外走。


  而江漓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卻遲遲沒有見到李母出來,又轉回去打開包間的門。僅推開一條縫,他便看到那個瘦骨嶙峋的中年女人,正將臉埋進雙臂里失聲哭泣。


  人類的感情總是這麼奇怪。我們走過許多彎路,我們按照自己心中的錯與對前行。我們不管生活如何將自己傷得鮮血淋淋,也要堅持自己執著的信念。


  卻忘了,這信念或許一開始,就已經偏離了正軌。


  江漓看得動容,不好去打擾李母,只得追上了李戀的步伐。


  李戀執意要回索源,但她的行李都還在江漓北京的家裡,又只好和江漓一起先回了北京。


  江漓請的假已到期,每天都有不少通告。可即便如此,還是盡量提早收工回家陪伴李戀。


  自從見過了生母之後,李戀消沉了幾天。但她很快又恢復到了自己從前開朗活力的樣子,好像回國之後的這一插曲並沒有發生過一樣。


  又休息了幾天之後,李戀終於開始投簡歷找工作。她本想回索源發展,但為了遲早還完江漓借給她的二十萬,最終決定留在北京。


  每當江漓聽到李戀提起這二十萬時,總會欲言又止。可是,一想到李戀以後會一直留在他的身邊,又決定什麼都不告訴她。


  因著李戀的學歷與能力,很快便在京城找到了一份高薪工作。相較於山村支教老師和聯城公司總裁助理,這一次,她站到了更高的起點上。


  她執意自己租房,而不是一直借住在江漓家裡。江漓知道她的性格,也就隨了她去。


  接下來兩個月,是江漓一生中最難忘的一段時光。


  自大學畢業以後,這是他和李戀獨處的最久的一段日子。久到他都以為,自己已經真的取代了路遠城,成為了李戀今生的伴侶。


  他想,如果九月的時候,他沒有陪李戀去上海,那這一定是整個故事的結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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