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馳走龍蛇。
那一夜李二是在她房中歇下的,戰爭近在咫尺,國家將有大難,兒女痴於情長。
李二醒來之後回到家中說是要娶戲子,沒等李二作鬧,李二的娘先上了吊,上吊是假意,阻止才是真。
「做了什麼孽呀。」他娘的話與哭聲他一句也聽不真,就算他把她娶回了家,那她就有幸福可言么?
李二被家裡人捆在房子里不準出門,「這城也不知守得住守不住,你還往外面走什麼?!」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了家門,再跑到戲班子,卻發現班子里的人少了一半兒,心上人早就變成了他人腹中之食,就連他在他們眼中也是送上門的美餐。
不知從何而來的孤勇,他將這些人全部殺死。在台上無師自通的唱著戲子生前的成名曲。
山盟海誓未曾有過,門第之見卻把兩人隔開。戲腔中唱的「只望郎心知曉妾意,才不錯負韶光。」
李二已經在這裡唱了一月余,水米未曾沾唇。那一聲聲君不見,敲在誰的眉間心頭。你死了以後,我就成了你。
故事已經結束,戲子仍在台上唱著:「我輕嘆,世人都沉醉……」
這軟聲噥語讓她頭痛欲裂,逃兵在側首看她,她突然很想毀壞面前的一切。
她抽出逃兵身上的短匕,狠狠地刺進他肩頭。
然後在椅上大口喘氣,「你是誰?你是故意給我看這些的對不對?」
故意讓她看人性之丑,故意讓她丟盔卸甲……
她很想把逃兵撕入腹中,她要把他踐踏、撕碎。
她有一腔疑惑卻不能問面前這個人,她怕他的回答會讓她心魔滋生。
她將冰刃劍抽出,將台上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東西攔腰斬斷。
逃兵並不錯目地看著傅蕙娘,「你這樣死氣就不會來了。」他的肩口處已經被鮮血暈染成深紅色。
又喘息了片刻她方掏出了一粒止血的丹藥丟給了逃兵,逃兵把短匕拔出來卻不用止血丹,失血讓他面色更加蒼白,唇色接近於無。
「別再跟著我了,我怕我忍不住殺了你。」面對逃兵她像是中了魔障,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殺意。
「我不怕死。」逃兵如是說。
「還有哪裡有罪人?」
既然要看,就一起看個夠。
逃兵帶著她到了另一處地方,低矮破敗的房屋,遠處就是亂葬崗。
從戲班子出來的時候太陽在正中,如今日頭已經西斜,似乎有哪裡不對,又說不出不對的地方。
亂葬崗一處的土踩在腳下特別鬆軟,處處透露出詭異之色。
天色方黑,四周就湧現出一股妖氣。
這股妖氣寒冷熟悉,「白家的朋友?」
自西南方處有名身著白衣的小童,眉色淡近乎不見。果然是白家的人。
「快來幫幫我!」
這名小童年約五六歲,藕樣的胳膊上帶著銀鐲,頭上用繩子扎了兩個小角。
這小童實力為通智中期,看見兩人仍未動彈急道:「快點!我家主人的埋骨之地要保不住了!」
這小童招呼起來倒是毫不客氣,她上前,逃兵也跟著。
「快點快點!再過會兒他們就要來了。」
蕙娘在小童的指示下挖出一口極小極簡陋的薄棺。
「他們是誰?」
她一邊問,一邊在小童的引領下走到城西的小山下,預備埋骨。
在小童斷斷續續的解釋下她方聽明白了這一樁事。
棺材里埋葬的是他的主人,前兩月才出生在村子里。
他主人的父母是表兄妹,本來這是一樁極好的婚事,沒想到生下的孩子卻有兩個頭。
時值戰亂,又無餘糧,憤怒的村民將一腔怒火發泄在這雙頭的嬰孩身上,說他們是災星。
他們用亂石砸死了嬰孩,嬰孩兒的父母卻只敢在他們走後悄悄將孩子收斂起來,連棺材也是悄悄做的,並不敢買。
再后因為無糧可食,他們又認為是那對錶兄妹觸怒了蒼天……這其中還包括這對錶兄妹的父母。
將表兄妹分而食之之後,他們別無所食,已經在掘墳墓了。
蕙娘突感面前一片血紅,雙腿亦無力支撐。自她聽到人群之中還有那對錶兄妹的父母她就感覺頭中一痛,現下終於支撐不住。
不仁的不僅僅是天道,天道所能阻擋的東西太少了,天道不允許人妖有子,卻不曾阻止人妖相愛。
世間最大的妨礙,是人心。
面前天旋地轉,她使盡全力將逃兵壓在身下,用短匕貼著逃兵的脖頸。
「你都知道什麼?你都知道是不是?」
更改天道很容易,可更改人性卻絕無可能。
即便她現在殺上天界,允許人與妖的結合,難道人與妖之間的隔閡就能消失了嗎?
就好像國家的法典並沒有不允許貧富通婚,可李二仍然不能娶了戲子。
「我只想知道你會怎麼做。」
逃兵嘴中吐出的字一句一句逼向她的耳中。
是阿,她在做什麼,她這麼做又有什麼用?她辛辛苦苦到底是為了什麼!
善不結善緣,惡不結惡果,當她以為她對了的時候,現實卻告訴她,你錯了。
徐湘蘋就是個例子。
她感覺頭重腳輕,手上亦失去了輕重,匕首已經劃破了逃兵的脖頸。
當鮮血從逃兵的脖頸中一點點滲出的時候,她再沒有遲疑地衝上去撕咬。
咸腥的鐵鏽味兒在她口中蔓延開,逃兵的血液中好像有安神醒腦的成分。清明和神智才再度回到她的身上。
「我知道,更改法典,更改不了人性。但這些,絕不是無用之功。」
她從地上撐身起來,俯視著逃兵。
「我只是要跟著我心中的鐵筆馳走龍蛇。」
「我會盡我所能,剷平我看見的所有的不平。」
「我不會求我所做的一切會帶來什麼好的結果,我只求問心無愧,我求我做過。」
逃兵望著她,彷彿在看天上的一彎明月,他的神色終於開始有了一些鬆動。
白衣小童猶自在旁邊叫個不休:「誒!你們兩個幹什麼呢?快點快點!我抬不了主人的屍骨。」
這又是什麼破設定,她端起薄棺放到小童指定的地方。
小童叉腰道:「我告訴你們,我家主人可不是什麼災星。我家主人是上屆和合二仙下凡,註定要歷盡千辛萬苦才能重回天上修行,你們兩個今天立了大功,來日,來日我家主人定會大大嘉獎你倆的。」
「得,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白家?還是以為我不知道上神的輪迴程序?像你家主人這種情況,肯定不會有魂魄遺留,立馬就會有冥界的人引路。」
蕙娘眼睛望入薄棺,「你們白家總不會守著空軀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