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一場通話,彷彿是一場冗長的夢。


  滿腦子灌滿了童年的記憶——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媽媽的小甜餅,脆脆酥酥的,有時候還會和哥哥為了最後一塊打上一架。跟著哥哥去踢足球,總被他的小夥伴們嘲笑個子太矮沒有天賦,哥哥會為了自己與他們吵架掐架決裂,帶著他在花園裡踢一個破了的足球,兩個人無聊的踢來踢去,結果還是會回歸到小甜餅上。


  那時候他很小,天天掛著大鼻涕,只知道爸爸很嚴厲,媽媽很溫柔,哥哥很討厭。


  後來媽媽拎著行李走了,不管他和哥哥怎麼追怎麼喊怎麼哭。人總是要經歷一些事情才會一夜長大,卻再也盼不回當初的童真。


  然後呢?

  再也沒有然後了——


  電話通畢,沈秋成緩緩垂下手,神色又恢復他往常的古井無波,淡淡的說:「舟哥,你看看我的刀是不是在你手邊的盒子里。」


  許恆舟沉吟片刻,「你還準備去殺人嗎?」


  沈秋成一絲不苟地系好領帶,沒有起伏的音調:「防人之心不可無。」


  「秋成,別恨她。相信她是有苦衷的,你會開心許多。」許恆舟語重心長,「用我送你嗎?」


  「不用,你回家照顧嫂子吧。」沈秋成打理好自己,飛揚起風衣穿上,從鞋櫃的角落裡拿出一把透明雨傘,「謝謝舟哥,回頭見。」


  那是一個連導航都找不到的地方,沈秋成輾轉了幾個小時才把車開進去,已經凌晨。


  清一色的矮平房,年代已然久遠。隨處可見的垃圾箱排放著各種垃圾,電線杆和枯樹枝橫七豎八,彷彿剛被土匪打劫過一樣。路邊幾家門面黑乎乎的小飯店,男人們身穿破舊的軍大衣成群結夥地圍在一起抽煙。還有幾家髮廊,飄雪的冬日夜晚,濃妝艷抹的女人們抖著大腿攬活。


  沈秋成把車停在路口,單手撐開傘下車。


  他叼著煙行走在這條街上,氣質衣著皮相,都是相當的格格不入,看起來就像一隻穿金戴銀的肥羊,以至於每個人都要多賞他們一眼。


  45號到了。


  沈秋成抬頭盯著歪歪扭扭的牌匾,「杜袁飯店」這四個字寫的倒是意外的漂亮。那是一個破舊的院子中佇立著一間小房子。


  他就那麼靜靜的佇立在夜風冬雪中,直到傘上落了一層不薄不厚的雪,直到隔壁髮廊一個打扮很是妖艷的女人凹了很多造型搭了他四次訕。


  他仍舊沒有去敲門。


  算了,走吧,相見不如懷念。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小飯店的鐵門從里拉開了。


  沈秋成定住腳步,微微側身,面無表情的看了過去。


  出來的人顯然也瞧見他了,畢竟他在這個地方太過於扎眼,讓人不得不一眼看到他。


  這一眼,彷彿看了一個世紀,中間相隔的距離比王母娘娘一釵下去的銀河還綿長。


  「秋成?」喜極而泣的聲音。


  沈秋成不語一字,拔腿要走。


  「你是秋成嗎?」那人追下來幾步,單薄的身影在寒冷的風中瑟瑟發抖。


  沈秋成終於還是邁不出下一步,頭也不回,「是我。」


  那人拚命抑制住想緊緊抱住他的衝動,激動的搓了搓手,「進來吧,外面太冷了。」


  沈秋成嘆了口氣,跟著走了進去。


  這間飯店並沒有想象中的破舊,大廳里擺著幾桌,有個木製的收賬台,還有個小二層。


  那人在收賬台上搗鼓半天,端了兩杯熱茶水出來。


  「椅子都是乾淨的,我下夜之前剛擦過。」


  那女人又開一盞白熾燈,自顧自坐沈秋成身旁的桌子邊,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沈秋成望向那人快枯萎的身影,想起當年的她多麼的風華正茂傾國傾城,如今空餘一聲嘆息。


  一朝春盡紅顏老。


  她喝了一口茶水,抬起不復時光恩寵的眼睛,「辰風呢?我叫辰風來,怎麼你來了?」


  聞言沈秋成眉頭一皺,眼神鋒利。


  她自己也反應過來話不應該這麼說,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秋成。我只是太意外太驚喜了,十幾年了……」


  「你自己也知道十幾年?」沈秋成毫不留情打斷她的話。


  「我,我……」她抱緊腦袋,痛哭了起來,「我想見你,但又不知道用什麼臉面對你,辰風也不太願意搭理我,我想從他那打聽你的消息,他總是很小心,只是說你身體健康,說你非常有出息,說你考上b大了。但有這些就足夠了,你是我的驕傲,秋成。」


  「如果是因為今天你有事情求到我的頭上,才說這些話,那太沒必要了。」沈秋成吹了吹雨傘上余落的雪,「我一點不認為那會是一個拋棄丈夫孩子時眼也不眨的女人的真心話。」


  「不!這是真的!」袁嵐抬起泛紅的眼睛,眼淚一串串的掉,「你要相信我,我的秋成,我的兒子!」


  「如果我想知道你在哪,早幾百年前我就能把你揪出來,但是我沒有,我寧可催眠自己您死了……」沈秋成眺望遠方,眼神有些迷離,「強扭的瓜不甜,你那麼討厭爸爸,討厭姓沈的,討厭沈辰風,討厭沈秋成,討厭我們周圍的一切。我不止一次幻想過有朝一日我們再見面會是什麼場面——」


  「估計你有足夠的理由,會來撕爛我這張七分像你的臉。」沈秋成聳聳肩。


  「秋成……」袁嵐看著他清秀挺拔的背影,哭的不能自已。


  沈秋成淡淡一笑,「還算好,至少沒來撕臉,還假惺惺的說了那麼一堆話。」


  「秋成,我的秋成!」袁嵐瘋了一樣站起來,衝過去抱住沈秋成。


  沈秋成下意識想掙脫,但終究沒有行動,畢竟沒有人不渴望母親的懷抱,不論它是溫暖的,還是冰冷的,或是虛偽的。


  「到底有什麼事情。」沈秋成低聲問。


  「辰風呢?」袁嵐還是這個問題。


  沈秋成伸出手遮住一隻眼睛,仰視窗外的茫茫大雪,漫不經心的說:「今天的雪有點大啊……」


  袁嵐順著沈秋成的目光看去,心中莫名的不安,又問了一遍,「辰風呢?」


  「好問題,辰風呢?」沈秋成痴痴地笑,「辰風呢?」


  袁嵐一看沈秋成這樣嚇個半死,抱著他渾身顫抖,「秋成你還好嗎?」


  「我當然挺好的。」沈秋成放下擋著眼睛的手,「淵深現在我當家。」


  袁嵐如遭雷劈,直愣愣地問:「什麼意思?」


  「估計我哥哥也跟你說了,我對家裡這些事沒什麼興趣。」沈秋成微微笑著,輕聲說:「可是現在輪到我當家了。」


  「什麼意思?」袁嵐重複一遍,目光漸漸獃滯。


  「你還問我什麼意思?」沈秋成偏頭看向袁嵐,淡淡說:「沈家但凡還有一個人會輪到我嗎?意思就是,沈家沒人了。」


  「辰風!!!」袁嵐險些站不穩,虧得沈秋成扶住她,她在那撕心裂肺哭天搶地,還不忘罵自己的前任,「沈東上你個畜生,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


  然後袁嵐大哭了五分鐘,大罵了沈東上五分鐘,肩膀一抖一抖,抽抽泣泣。


  「先把活人的事辦了。」沈秋成燃起一根煙。


  袁嵐抽了抽鼻子,坐了下去,「你弟弟……」立馬改口道:「就是我和杜先生的兒子,杜澤揚,在警局裡。」


  「就這事?」沈秋成微微皺眉。


  「我們鎮長的兒子,被澤揚打破了頭,傷的很重很重,和解醫藥費張嘴就管我們要三十萬,不然就要把澤揚告上法庭,讓他坐牢。他今年大二,雖然跟你比不了,但好歹也是個重本,將來大好的前途……」袁嵐哭的說不下去了。


  「所以,你本來叫我大哥來是準備讓他給你們拿錢還是撈人?」沈秋成吸了口煙,聲音冷了下去,臉色晦暗不明。


  「我……」袁嵐垂下頭,「這些年辰風已經明裡暗裡救濟我們不少了,雖然這對於他來說可能就是幾頓飯的錢。但畢竟當初我深深傷害了你們——可是秋成,你要相信媽媽是愛你們的。這個世界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嗎?那時候你太小了,很多事情你都不懂的……」


  沈秋成眉心微微動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盯著袁嵐。


  袁嵐擦了擦眼淚,轉身跑上樓,過了兩三分鐘她的手中拿著一個盒子,走了下來。


  她將東西遞給沈秋成,「這些事情,連辰風都不知道,我本來是想帶進棺材里的,但是秋成,我不想你一直這麼恨我,你都沒叫我一聲媽!」說著袁嵐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沈秋成拿起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封泛黃的信件和綠皮活頁本。


  他把信封壓在綠皮活頁本上面,然後輕輕拆開了那封看起來就很有年代感的信件。


  清秀雋永的褪色藍黑字跡在泛黃老舊的信紙上寫道:


  「沈先生,見信好。我從牛老師那得知了你的情況。我是在十七歲的那年夏天,確定了自己不喜歡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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