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一尺寬的小空洞,此時透出點微弱的光芒來。發出些臭味的乾草堆上橫七豎八躺著三個人,俱是身上纏著白色繃帶又被血漿染得通紅。三人一動不動,若不是那時不時還輕輕起伏的胸膛與口中傳出的哼唧聲,陳江川也判斷不出這幾個人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
不過他心裡是覺得解氣的,孫劉忒不是東西。昨兒個夜裡雖季蕭沒與他直說,陳江川卻也想得到孫劉那些個花花腸子。一想到這裡他便覺得心中作嘔,覺著孫劉噁心了自己。因著季蕭,陳江川此刻也恨不得上去再砍他兩刀。
這一頭的事情暫且算是盡了,那邊溫沖騎著馬衝出城去心裡還直打鼓。聽說過有長得像的,可從來沒見過真有長得那麼像的,若是弄錯了沒關係,可要是真將平王的血脈留在了外頭,溫沖自覺地擔不起這責任。
好在沈淮昨夜喝了不老少的酒,這會兒頭疼欲裂,車隊便行的慢些。溫沖追到他的馬車邊上,隔著窗帘道,「王爺,臣有事與您稟報。」
「什麼事情,」沈淮的聲音沉悶,透出股喪氣勁兒來,「進來說罷。」
不過出城小半日,沈淮的心裡就開始後悔起來。怎麼就這麼傻?成全個屁,管他有孩子沒孩子,他就該將季蕭用繩子捆了綁來,誰還敢有二話不成?至於那孩子,若是季蕭執意要養著,也不是不成的……沈淮盤算著,打算正好一會兒溫衝進了馬車就與他說道說道。
溫沖得了沈淮的許可,利落的應了一聲。他單手撐著馬背,借勢縱身一躍,穩穩地落在了馬車上的車夫腳邊。溫沖沒有停頓,徑直推開車門往裡去了。
沈淮坐在馬車裡,單手撐著下巴,見溫衝進來,只沒精打採的掀了掀眼皮,便道,「你說咱們折返回去要多久?」
溫沖一聽,眼睛便亮了,「王爺的意思是要回去?」
沈淮腦中閃過季蕭那雙水靈濕潤的眼睛,帶著些驚慌失措的神色看著自己,心裡一下硬,一下軟,終了有些懊惱似的拍了下桌子,「娘的!」
行軍打仗慣了的,言語之間難免粗野。
溫沖見他沮喪,便更覺得要將阿元的事情與他說道說道。他湊近了,壓低聲音,「王爺,你知道我回去給你配藥的時候見著什麼了嗎?」
「什麼?」沈淮依舊提不起興緻,他拿起茶杯給自己倒茶,茶水淅淅瀝瀝的往杯子里傾灑。
「你約莫是當爹了,」溫沖冷不丁的一句,沈淮手中的茶杯應聲而落,哐啷噹一聲從小几上倒在了他的襠下。
沈淮低頭看著自己襠部的一片濕漉,差點兒把茶杯撿起來砸到溫沖的腦門上,他怒罵道,「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哪來的孩子?」
他都當了快兩年的和尚了,前頭也沒經過什麼女人,哪兒能冒出個兒子來。一孩子難不成還能從石頭縫裡蹦出來?又不是猴子精變得!
溫沖連忙從一邊摸出一塊錦布,幫著沈淮擦桌子,又懇切道,「真是像,我是看著您長這麼大的,您小時候的模樣我可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娃娃的模樣約莫一歲多,虎頭虎腦,您真不記得他母親了?這平陽縣您真沒來過?」
溫沖的語氣里有著七八分的篤定,算是認準了沈淮在外頭留了種的事情。
可一說這孩子的年紀,沈淮就越發不覺得有自己什麼事兒了。一歲多?他都兩年沒碰過女人了,哪兒整出一個一歲多的孩子來。更不說平陽縣他從來從未來過,說是他的兒子,倒不如說是他那處處留情的風流皇兄的兒子來的靠譜些。
「你在哪兒瞧見的啊?」沈淮脫了外袍,從一邊翻出一件新的套上。
軍營里呆習慣了,他連丫頭小廝也用不慣,於是乾脆便不帶在身邊。左右自己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沒什麼不方便的地方。
「醫館啊,」溫沖將自己腰間別著的藥包拿出來放在桌上,指了指它,說的有鼻子有眼的,「我正要走呢,進來一個後生,抱著那小娃娃,我看了一眼就給驚了,長得跟您小時候啊,真就說一模一樣都不為過!那後生長得,嘖,極好看,我估摸著是不是您睡了他的姐姐還是妹妹?我聽那醫館的大夫稱他做『季老闆』想來也是一個有名可查的人,您若是想……」
溫沖絮絮的還未說完,沈淮換衣服的動作就停住了,他盯著溫沖神色雀躍的眸子,語氣古怪的問,「大夫稱他為什麼?」
「季老闆!」溫沖見他有了興緻,語氣更為高漲,「這三個字我聽得真真兒的,那大夫說的官話,不是他們平陽土話,只也不是沒有奇怪的地方,」溫沖補充道,「我記得那孩子隱隱是在叫那後生『爹』的。」
長得極好看的季老闆,不是季蕭,是誰?
沈淮一時從仲怔中回不過神來,溫沖說的人,是季蕭與阿元逃不過了。那孩子昨天晚上他也見過,只覺得礙眼,哪裡仔細看過長相?現在回想起來,阿元長得的確有一點兒像是他兄長也就是皇帝後宮里那幾個機靈調皮的小白丸子。
季蕭身邊怎麼會帶著這樣一個孩子?沈淮心裡擂擂的打鼓,忽然有了一種隱隱的、自己也不太敢相信的估計。
季蕭的身子,沈淮是記得的。*之處的確可男可女,那是季家將他送過來,打的便也是那點不同的旗號。可他分明記得季蕭前面的那根小莖也會激動硬起,怎麼也想不到那個花洞竟也是能受孕的?前頭從未打從這方面想過,這會兒一想開了,沈淮差點將自己的下巴驚掉了。誰說不可能?算一算時間,想一想季蕭對待阿元的態度,阿元可不就是季蕭為自己生的孩子!?
「掉頭,掉頭!」沈淮恍然,連忙掀開窗帘,探出半個身子去,在車壁上用力的拍打了七八下,「回平陽縣!」
溫沖坐在馬車裡樂呵呵,只當是沈淮聽了自己的勸告要回去瞧瞧。
想當今皇帝在沈淮這麼大時早已經有了四五個兒女,如今沈淮得了平王的封地,日後繼承一類的事情提上來,就不得不早早的先打算著。那孩子不一定能入宗廟,可有一就有二,就當個添子添孫的說頭也是好的。溫沖暗自在心裡來回盤算,沈淮卻是半點兒也坐不住,他幾次三番催促馬車快行卻還是覺得不夠,乾脆用了溫沖的馬,甩下車隊,自個兒一馬當先飛速的往平陽縣返去。
身後的侍衛們緊跟其後,四五人行的飛快,馬蹄揚起陣陣塵土,不到一個時辰便回了平陽縣地界。時至中午終於進了城。
沈淮心中的激動難當,昨天夜裡他有多沮喪,這時候他就有多高興。原來那小白肉蟲子不僅不是季蕭和別的女人生的,反而是季蕭給他生的!季蕭這兩年沒和別人在一塊兒,光養著他們兩個的孩子呢!
這樣想來,那小傢伙也的確夠古靈精怪,有一點可愛了。沈淮沒忍住兩聲傻笑,復而更用力的夾了夾馬肚子,向著目的地奔去。
安靜的民巷裡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原本絮絮家長里短便驟然停了下來。胡亂跑跳的孩子給人揪回家裡,再反著將門給關的嚴嚴實實,最後只露出一雙雙從門縫裡偷窺外頭的眼睛。
每回這樣的高頭大馬來,准沒有好事,不是抓這個就是抓那個,這回不知道誰家裡犯了事情,眾人心中都不安穩。
騎在馬上,院牆顯得矮小而微不足道。沈淮讓人在巷子外頭等他,自己一路賓士到季蕭院子門口,還不等下馬就瞧見了正站在院子里煎藥的季蕭。他垂著頭,神色認真,還沒注意到外頭的響動。
沈淮跳下馬來,手裡執著馬鞭,勉強按捺住直接飛身而入的念頭,砰砰砰的敲響了門。
季蕭聞聲,手一抖,手中的扇風的蒲扇差點兒掉在地上。
「誰?」拍門聲太過急促,讓季蕭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他慢慢走近了,卻沒有立刻開門。
沈淮道,「是我。」你男人!他面上假模假樣的裝著平靜,心裡頭卻婚婚欲醉的想要飛到天上。
季蕭從門縫裡瞧見沈淮,認出他來,心裡不由得鬆了松,他將門閂拿開,將門打開了。
「好在您回來了,」季蕭往後退了兩步,讓沈淮走進院子里,面上的笑容平淡疏離,帶著十二分的感激「昨天夜裡的事情,若沒有您相助,不知會成什麼樣子,您走的匆忙,我連道謝也沒來得及,實在太失禮了。」
他這一簸箕的客氣話傾頭倒到沈淮頭上,說的他輕飄飄的差點腿軟沒站住。
沈淮順著季蕭的退讓往院子里走,見到院中還冒著噗噗熱氣的藥罐,以及季蕭匆忙跑過去端葯的身影,他即將脫口而出表明身份的話忽然就梗在了喉頭。
季蕭這樣柔和的性子,不是受著寵愛的人能養出來的。他從前吃了多少苦,這兩年又吃了多少苦,沈淮統統不知道。如今他若是莽撞的表明身份,還不知季蕭會是什麼反應。
「這葯,有人病了?」他皺眉問道。
季蕭將藥罐從小火爐上取下,用濕布扣住蓋子將裡頭褐黑的葯汁倒進一旁的碗里。聽沈淮開口,他點了點頭道,「阿元,也就是我的孩子,昨天夜裡因為受驚有些發熱。」
那條小白肉蟲子病了?沈淮沒體會過做父親的感受,可這會兒忽然知曉了做父親的感受,心頭不知怎麼的也是一陣不愉悅。他瞧著季蕭熟練的動作,又問,「阿元他還好嗎?」
「還好,」季蕭釋然的笑了笑,他小心的端起藥丸往屋裡走,一邊走一邊與沈淮說話,「哄一哄便睡著了,昨天夜裡沒怎麼睡,今天恐怕要睡上一天。」
沈淮跟著季蕭的腳步往屋裡走,果然在床里看到一隻睡得歪歪扭扭的小白肉蟲子。阿元的面色有些發紅,兩隻手握成小拳頭放在自己不斷起伏的的肚皮上。
季蕭放下藥碗,從一邊的桌上取出一隻茶杯,先給沈淮倒了一杯茶,兩隻手握著遞了過去。
沈淮伸手,也不知有意無意,兩人的指尖輕輕擦過,有些酥又有些癢。季蕭一怔,目光挪到沈淮的臉上,卻見沈淮已經抱著茶杯獨飲,面色如常。
季蕭便垂下眼眸,拿起一隻小勺子,轉身往床邊去了。
葯碗里的葯還很疼,他拿著一隻小碗來回傾倒了幾回,一邊倒一邊吹氣。季蕭的眉眼細緻認真,沈淮偷摸的從自己喝茶的動作里瞄著他,看看季蕭,又看看阿元,不知怎麼心頭忽的對這畫面生出一股子滿足之感。前一天他還是孤家寡人,這一刻卻好似有一股媳婦孩子熱炕頭的喜悅。沈淮有些明白那些日日挂念著得勝回家的老兵想的是什麼了。
「我聽說,」季蕭躊躇了一會兒,慢下手裡的動作抬頭看著沈淮道,「平王今早已經啟辰離開了,您是平王身邊的人吧?」
沈淮不知他會忽然問起這個,有些驚訝,他頓了頓,算是默認了季蕭的話,輕輕地點了點頭。
季蕭得了肯定的答案,心裡反而不知怎麼的一定。約莫是因為想了太久,心思飄萍無依,這會兒猛地有了定數反而好了。
「不知您要在平陽縣留幾天,若是方便,晚上我去買些肉食蔬菜,您在這兒留一頓飯,我好好謝謝您。」季蕭放下手裡的葯碗,面色認真。
沈淮不知他的性子,只記得他哭唧唧的模樣,如今與季蕭說起話來才發現他原是一個極溫和細緻又有禮數的人。
啊,真可愛。
沈淮用手撐住自己的腦門,低著頭掩飾不合時宜的笑意。季蕭疑惑又關切的微微向前傾身,問,「怎麼了,您覺得不舒服嗎?」
「沒有,」沈淮忍著笑,人模人樣的抬起頭,他乾咳一聲,道,「晚上我有空,盛情難卻,到時候我會過來,季老闆不必客氣,叫我,恩,晉和就行。」
「晉和公子。」季蕭從善如流。
沈淮搖搖頭,「晉和,我叫你季蕭,你叫我晉和,不必拘束。」
「晉和,」季蕭略帶著些遲疑,話一出口就見沈淮笑起來。
「對,晉和。」
沈淮的眉眼間滿是英銳,稚氣中又透著穩重。若是專註的看人,視線便如熱火灼燒般。季蕭耐不住別過臉去,放下手裡的葯碗,將阿元抱了起來。
阿元在季蕭懷裡動了動,有些不高興的正要再睡,揉眼睛的雙手卻被季蕭拿開,「阿元,醒一醒,先把葯吃了。」
阿元聽見「葯」字,猛地一跳,雙目瞪圓,竟是立刻醒了。
沈淮坐的遠,見到這場景心裡覺得有趣,乾脆就站了起來將凳子拖到床邊盯著阿元瞧。
阿元正要鬧,冷不丁的瞧見一張完全陌生的臉,驟然怔住,他傻乎乎的伸手朝著沈淮揮了揮,「他,他,」,阿元說著便向季蕭臉上看,疑惑又有些擔心。
「叫,」季蕭正要說話,卻又停住。他不知道沈淮的年紀,便無法提出合適的稱呼。
「叫爹!」沈淮咧嘴一笑,期盼的握住了阿元的胖手。
季蕭還沒反應過來,阿元不知哪裡看對眼了沈淮,竟毫不猶豫的脆生生道,「爹!」
沈淮愣住,隨即心花怒放般的重重應了一聲,「誒!」
這樣的玩笑,陳江川開過,劉嫂子一類的也開過,並不新鮮。季蕭只當沈淮是玩笑,也並不放在心上。只笑著將阿元的另一隻手也送到沈淮的手裡,「晉和先幫我壓住阿元的手腳,一會兒我喂葯,他多半是不肯的。」
沈淮立刻握住了阿元的另一隻手,又將他的兩隻腳丫子壓住,一時之間只覺得自己的手裡握著兩團豆腐,像是一用力就能將手裡的這肉團捏碎似的。
昨兒個晚上他心裡還想著要捏死這小肉糰子呢,這會兒卻覺得怎麼都下不去手。反倒覺得這肉糰子與季蕭一般,怎麼看怎麼可人和他的心意。
阿元給人握住了手腳,反而以為沈淮要與他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