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沈徹嘴角扯出一絲嘲諷的笑意,這紀家為了賣女兒,可真是不遺餘力了。沈徹想到這兒,卻忽然一愣,方璇最後的話一直縈繞在他耳邊,以至於他在這個瞬間意識到他對紀家一直是蔑視的,而在紀澄跟前他也從沒掩飾過這一點。


  沈徹心想,方璇真是太高看他了,他當初敬著她,一來是真心喜歡,二來多少是憐惜她身世坎坷,被迫在青樓求生存,卻出淤泥而不染,為了保住清白,付出過巨大的心血。


  而對紀澄呢?沈徹擰眉反思,他從一開始就沒瞧得起過她的出身,也沒瞧得起過她的行徑,圓滑、狡詐、虛情假意、屈膝諂媚、心狠手辣,。為了利益家國盡可背棄。所以他恣意壓榨、攫取,也難怪紀澄那麼恨他了。若是換做有人如此對他,沈徹想他肯定早就揭竿起義了。


  想他經營靖世軍這許多年,深諳如何駕馭屬下,讓他們死心塌地的手段,但到了紀澄這裡卻全變了,毫無章法。他一方面看不慣紀澄的行徑,可另一方面卻不可自拔地受她吸引,連沈徹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是怎麼了,怎麼就陷得這樣深了。


  簡直不可思議。怎麼就喜歡上了自己瞧不上的人呢?

  只是為了身體的吸引么?可沈徹明明感覺到,屋子裡那盞等待他回去的燈,叫他是那樣的留戀,毫無其他雜質,只是就想看到她,看到她的身影印在燭光里,就叫人心安,叫人覺得有能力去應付這世間任何的艱難。


  這兩日紀澄告假,頂院里冷冷清清,沈徹甚至不願踏足,可在已往,在紀澄之前,這裡卻是他最喜獨憩的地方。


  沈徹嘆息一聲,仰頭倒下,他雖然理不清楚感情這團亂麻,但並不會妨礙他處理這件事。其實一早沈徹就已經明確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可他必須要讓紀澄先退一步。


  說是賭氣也好,說是下不了台階也好,可是這種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事情,沈徹絕不願意當那個被壓倒的人,他如今已經習慣去掌控一切了。


  眼皮漸漸合攏,而那張寫著紀澄生辰八字的庚帖還孤零零地躺在小几上,無處可安放。


  夜已經深沉,夏日涼風入屋,吹得几上被玉貔貅壓著的庚帖簌簌作響,那庚帖彷彿被吹得立了起來,在搖曳的燭火里搖了搖,再搖了搖,滿滿地扭出一段兒女子修長筆直的腿來,雪白而毫無遮擋之物,然後一段青煙飄出,凝成了一具纖細而柔軟的身子,青煙飄成的絲薄中衣只胡亂地裹在她身上,堪堪遮住腿根,叫人的眼睛恨不能長出絲來,鑽到那地下看清楚。


  如絲似瀑的黑色長發蜿蜒而下,抬眼看去,只見著那秀髮堆捧中雪白絕艷的臉來,唇角微微上翹,像上弦月般照亮了整個夜空。


  沈徹不自覺地坐直身子,伸手去拉紀澄,他已經很久沒見她笑過了,笑得這樣甜美和真情實意。


  「你終於想明白了?」沈徹抓住紀澄的手,就想將她拉入懷裡。


  可是沈徹的手在碰到紀澄的手時卻毫無阻力地穿了過去,就像從輕煙里穿過去一般,而紀澄的人影卻已經飄到了對面的拔步床上。


  第166章荷露意

  那張雕刻鏤空葡萄紋的木床十分闊大,每一個面板都是整塊紫檀雕刻,光是要集齊做床的木頭怕也需要好些年頭。那雕工沒有五年、八年,絕對雕不出如此精美而逼真的紋樣。


  這樣精緻典麗的床,一般都是大富之家為自家姑娘從小攢的嫁妝,一張床就需耗費十幾年的功夫。


  以紀家的財力物力,紀澄的確可以有這樣的陪嫁床。


  沈徹周遭的景物漸漸變化,那天花、地板、屏風全不是沈府的樣子,陌生而詭異,他甚至能穿過重重屋脊,看到那正門上寫的「劉府」二字。


  只胡亂裹著白紗中衣的紀澄就那麼愜意地躺在那床上,只聽得「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穿著一襲玄青寶瓶紋的綢袍,那模樣沈徹卻是認識的,不是那喜好龍陽的劉俊又是誰?


  沈徹邁步就想往前走,紀澄穿成那樣躺在劉俊面前成何體統?可他的心裡卻有另一股意識,那意識在說,紀澄和劉俊是夫妻。


  可沈徹的怒氣還是壓不下去,哪怕是夫妻也該正正經經的,如此妖姬模樣,這是做給誰看?沈徹跨步就往前走,可眼前的人和物明明那樣清晰,卻又彷彿是雲層的另一側一般,他不管怎麼走,就是走不到紀澄的身邊。


  他走,紀澄躺著的床就隨之往後退走,他跑,那床就隨之往後疾馳,永遠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跑得精疲力竭的沈徹,眼裡冒著熊熊怒火地看向那正在朝紀澄走近的劉俊,恨不能戳瞎他的雙眼,再一腳踢斷他的腿,可惜劉俊可不知道有沈徹的存在,他走到床畔將紀澄往懷裡一撈,點了點她的鼻尖道:「剛沐浴過?好香。」


  劉俊探頭在紀澄的脖子處深深嗅了幾口,手已經不規矩地從她胸口的衣襟探入,沈徹是怒不可耐,正要運力,卻見那門被莽撞地推開,「咚咚咚」跑進來一個小丫頭,「爹爹,娘親。」


  紀澄慌忙地推開劉俊,拉了被子蓋住自己。


  劉俊無奈地翻身下床,虎著臉對小丫頭道:「丫丫,你進門怎麼不敲門?爹爹是怎麼教你的?」


  丫丫委屈地嘟嘟嘴,又跑回門邊做樣子的敲了敲門。


  紀澄忍不住笑起來,逗弄了一會兒小丫頭,這才讓奶娘把她抱下去。


  沈徹愣愣地看著那小丫頭,心裡的驚濤駭浪簡直欲將人淹滅,紀澄居然和劉俊生了孩子?!

  那小丫頭被奶娘一抱下去,劉俊色、心不死,就有開始動手動腳,腦袋直往紀澄的胸口探。


  紀澄嬉笑著四處躲閃,捂著胸不叫他得逞,抱怨道:「別鬧了,我本來就不餵奶的,現在生了琰哥兒都三個月了,卻還不絕。」


  沈徹看了額角青筋直鼓,大概任何男人頭上綠雲罩頂的時候,都是他這般憤怒。這種憤怒毀天滅地,盡然讓沈徹一腳跨過了界限,近到了紀澄的身邊。


  沈徹二話不說,伸手一抓就將紀澄從床上拉了起來,順手揮了劉俊一掌,讓他往後飛撞到了門上,口吐鮮血。


  紀澄大驚失色,氣急敗壞地吼道:「沈徹,你憑什麼?」紀澄奮力地想掰開沈徹的手。


  「你說我憑什麼?!」沈徹反問,「我讓你嫁給劉俊,是讓你來跟他……這樣的嗎?」沈徹說不出那詞來,只覺哪怕不過是說說,都能叫他心焚欲裂。


  紀澄這會兒倒是不掙扎了,反而勾唇一笑,「我既然嫁給他了,為何不能和他敦倫?哪家的夫妻不恩愛的?」


  「你就不嫌棄他有龍陽之癖?」沈徹指著劉俊那窩囊廢道。


  紀澄笑道:「我不嫌棄。他是我夫君,敬我愛我,我喜歡他都來不及呢。你以為我不明白你的心思么?你不就是覺得我和相公成親后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夫妻,你還可以繼續蹂躪我么?」


  沈徹還糾結在「蹂躪」二字的字眼上,卻聽紀澄又繼續笑道:「可是,我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只要他是我夫君,我就願意和他過一輩子。他不就是喜歡男人么?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就像有人喜歡貓,有人喜歡狗一樣,我與他才是真正的夫妻,我會陪著他一輩子,跟他生兒育女,只要我敬他愛他,他遲早會被我打動的。你瞧,我們現在不就很快活么?」


  沈徹忽地恍然大悟,他的如意算盤雖然打得精妙,可紀澄這樣的人兒,哪個男人見了能不動心?哪怕劉俊再好龍陽,可誰又能保證他一輩子就只喜歡男人呢?

  「跟我走。」沈徹聽不得紀澄叫劉俊夫君,「他不是你夫君,他也休想是你夫君。」


  紀澄被沈徹拉得一個踉蹌,卻一路回頭看著躺倒在門邊的劉俊流淚,「夫君,夫君,阿澄婚前雖然不貞,可既然嫁給了你就絕不會讓你劉家丟人。」


  沈徹聞言正覺不祥,剛回頭就見紀澄那空著的一隻手從髮髻上抓下金釵,毫不留情地就插入了她自己的喉嚨。


  鮮血像箭一般射了出來,噴了沈徹滿臉,眼前全是血紅。


  「阿澄!」沈徹大叫出聲,伸手去捂紀澄的傷口,可那血怎麼也止不住。


  紀澄臨死前道:「我就算是死也再不受你欺辱。」她的眼睛至死也沒閉上,側著頭努力地看向奄奄一息的劉俊。


  血越流越多,漸漸流成海洋,漫山遍野全被血河淹沒。


  沈徹再受不住這種血色,猛地坐起身,大口喘著氣,片刻后才心有餘悸地看向四周。


  幸好,四周沒有鮮血。


  也幸好此處不是劉府。


  沈徹伸手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即使是在夏夜裡,依舊覺得體寒。


  側眼看去,小几上紀澄的庚帖正安安靜靜地躺著。


  沈徹將那庚帖從玉貔貅的底下取出,抬手揭開燭火上的燈罩,拿著那庚帖放到火上,看著它一寸一寸化為灰燼。


  至此,沈徹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紀澄大概是絕不會向他低頭了,而讓紀澄嫁給劉俊那個「龍、陽君」的主意簡直奇臭無比,現在想起來這個報復倒不像是懲罰紀澄了,而是懲罰他自己。


  夢雖是假,可那情境卻是逼真無比,沈徹的耳朵里現在還在迴響紀澄嘴裡的「夫君」二字,無比刺耳,即使他們做不成真夫妻,可光是聽紀澄嘴裡吐出這兩個字,就已經叫沈徹明白他無法接受了。再且,沈徹還想起了一樁事兒,以紀澄的性子,哪能那麼容易認命,劉俊哪怕一輩子只愛男人,只怕她也能想法子弄出精、水兒來懷孕生子,以鞏固她的地位。


  夢裡頭那個粉妝玉琢,看起來七分像紀澄的小丫頭,直令沈徹皺眉,恨不能從沒見過。


  天還未明,沈徹在屋前的台階上坐了良久,手肘撐在屈起的左腿上,以食指和中指撐著低垂的額頭,夢裡紀澄寧為玉碎,而夢外紀澄顯然也沒有要低頭的意思。


  哪怕他以凌子云為要挾,紀澄也頂多就是默然,卻絕不肯再讓他親近半分,沈徹心想也難怪他會做這樣的夢了。


  以前他覺得他有的是時間,完全可以和紀澄耗著,等她妥協,可如今急不可耐的人卻變成了自己。


  沈徹是個通透人,既然掙扎無效,也就無需掙扎了,昔日韓信都能忍胯下之辱,他難道還忍不下一個想殺他的紀澄?

  忍不下,也得忍。有道是,等握在手裡之後,還不是隨他捏圓捏扁,如此一想,倒能自我解嘲三分。


  卻說沈徹一夜之間因夢解懷,紀澄卻是噩夢連連,她昨夜裡夢見她與劉俊拜堂成親,生兒育女,本是合家歡悅,卻見沈徹突然凶神惡煞地殺將出來,將她抓住就往外拖。劉俊追將出去,沈徹回過頭一把扔掉她朝劉俊道:「不過是個睡過的女人,誰人稀罕?!」


  紀澄跌倒在地上,她的婆母、妯娌全用過口吐唾沫,嚇得紀澄猛然驚醒,再難以入睡,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做這種類似的夢了。


  紀澄閉著眼睛靠在床頭,算著那庚帖前兩日就該到了,可現在都還沒聽到她大嫂過來報信兒,也不知是出了什麼變故。她爹爹當初離開得也匆忙,這些時日都無信件過來,叫紀澄心裡也忍不住有些惦念。


  天將明時,紀澄的眼皮忽然跳了起來,想起俗話里雲,眼皮跳,災來到,心裡突然就升起一股陰翳閉悶之感。


  所以一大清早的紀澄洗漱過後就直接去了園子里散步,她撫著胸口,總覺得有事要發生,卻又理不出頭緒來。


  西湖畔的蓮池裡白荷正開得歡快,只是過不得幾日,秋雨一打,就只能殘葉聽雨了。紀澄胸悶頭暈,伸手將岸邊最近的一支荷葉捉來,那荷葉上有朝露如珠,她也顧不上許多,在池畔撒裙坐下,雙腳晃悠在池子里,將那荷葉微微捲曲送到嘴邊,將那朝露如饑似渴地飲了。


  沈徹見著紀澄的時候,她正拿腳去夠不遠處的一株立荷,身上月白泛銀光的疊紗裙不甚整齊地鋪散在地上,遠遠地看去,你已經分不清哪裡是人,哪裡是花,渾然一幅完美的畫卷。


  紀澄飲那荷露的樣子,忽然就讓沈徹想起了去年九月里宿醉后的紀澄渴飲竹露的模樣,這時同那時一般,他心裡所想皆是去將她唇舌里的露珠都卷到自己嘴裡,去澆滅那灼熱的渴望。


  「阿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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