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危險的來客
朱贏見他圈著自己,卻並沒有進一步動作的意思,忍不住回頭笑:「怎麼了?」
李延齡低下頭來,臉頰貼著她的頰側,輕聲道:「謝謝你。」方才他去探望鄒氏,見楊青與兩個孩子俱都一身新衣,鄒氏床上錦褥厚重,房裡燒了地龍,連桌上的水果鮮花,都是最新鮮的,便知她是真的用心招待他的故人。
「你是為楊大嫂她們之事謝我?其實完全不必,我不過覺得以你的性子,能得你真心相待拜為義兄的,他必然對你甚好。如今他妻兒妹子無依無靠,而我們又有餘力,照顧她們也是應該,就當全你一番兄弟之情。」朱贏道。
李延齡將她又擁得緊了些,半晌,方道:「楊大哥他不僅待我極好,他……實乃為我而死。」
朱贏驚一跳,問:「為何會如此?」
李延齡細細地說給她聽,原是五年前的那個冬天,南部崇山郡遭了一場百年難遇的大雪災,恰他與楊奇所在的那個營離受災郡最近,於是奉命前去救災。崇山郡地勢險要,村子之間都是山道相連。那時李延齡十六歲,在營中仍是年紀最小的,體力耐力都比不過楊奇等人,在一次翻越山道時不慎失足,楊奇就走在他身後,見他滑倒便伸手去扯他,結果兩人一同滾進一處山坳被雪埋住。營里的弟兄第二天中午才找到他們兩個,當時他自己昏著,而楊奇已經死了。他把自己身上的棉袍脫下來裹住了李延齡,換得了他一線生機,而他自己卻活生生凍死了。那時,他兒子才堪堪兩歲。
這些年,他有心照顧楊家的孤兒老幼,卻礙于軍務倥傯不得空,平日里只得寄些銀子過去讓她們得以吃穿,不曾想楊奇父母先後去世,鄒氏年紀輕輕又染惡疾,思之,實是愧對楊奇得很。
朱贏安慰他:「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很多事情就算人再有心也是無法改變的。眼下我們能做的無非是讓楊大嫂安靜放心地度過這最後一段時日,好生照顧那兩個孩子,再給楊姑娘仔細尋摸一戶好人家嫁了,如此,你楊大哥泉下有知,應當也能放心。」
李延齡點頭,道:「我在府里呆不長,這一切便都拜託你了。」
朱贏道:「旁的倒沒什麼,只那楊姑娘的婚事,你也全權交我負責么?」
李延齡道:「這我更是不懂的,自然交予你負責。」
朱贏笑得狡黠:「那我可不敢保證不讓她受委屈喲。」
李延齡:「……」
「一個女子出嫁要絲毫不受委屈,那樣的婆家我可找不著,便是你這麼好,剛嫁來那會兒我還覺著委屈呢。夫君若怕她受委屈,便從自己手下找個知根知底的娶了她,有你在上頭壓著,人家自不敢給委屈她受。」朱贏伸出尖尖手指戳著他的胸道。
李延齡想了想,道:「不妥,我管天管地難道還管到人房裡去?。」
「那如何是好?」
「大不了到時你尋摸了人家,將對方情況實言相告,夫婿人選也讓她親眼瞧一瞧,若她自己願意的,嫁過去便是受些委屈,只消不是缺吃少穿刻意虐待,我們也不好說什麼。最多到時多給她一些陪嫁便是了。」李延齡道。
朱贏得了他這話,便應承下來。
李延齡捧了她的臉,看著她清澈的眼,道:「你可知你有個最大的好處是什麼?」
「才一個好處啊?我還以為我渾身都是呢。」朱贏神情嬌俏地睨她。
李延齡笑了,低頭與她額頭相抵,親昵道:「嗯,渾身都是好處,不過我要說的是最大的那個。」
「什麼?」
「我覺著在你心裡,人好似沒什麼高低貴賤之分。你的心,很平,很善。」
「誰說的,我不也使喚丫頭驅使僕役嗎?我還動不動就抬出身份來壓人呢。」
「嗯,你是使喚丫頭驅使僕役,可你也對他們和顏悅色,與她們談笑風生,比起主僕,倒更似將他們當做你花錢雇來的百姓,彼此間不過是一個出錢一個出力的關係,而非執掌生死左右命運的關係。至於抬出身份來壓人么,我更願意相信這不過是你規避麻煩的一種手段罷了。」
朱贏為男人對她的了解而吃驚,表面卻道:「別將你夫人我想得太好了,其實我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口蜜腹劍殘……」話還沒說完已被李延齡堵了嘴。
「口蜜是真的,腹劍么,我還真沒發現。」李延齡一邊吻著她的唇一邊掐她柔軟纖細的腰肢找劍。
朱贏被他掐得直癢,笑著掙扎:「你說話便說話,動手動腳做什麼?」
李延齡手下愈加放肆,道:「我明明只動了手,哪有動腳?你冤枉我。」
「討厭!喂……」
夫妻二人在演武堂嬉鬧半天,丫鬟也取了大氅來了,便一起回了和光居。
凌霄已經回來了,帶了僱工合同給朱贏過目,李延齡甚是好奇,剛把朱贏抱腿上想與她一起看,那邊下人來報說王爺有請。
李延齡出門時,恰許琳琅過來求見朱贏,一抬頭便見門內出來一個挺鼻薄唇劍眉星目的男子,穿一襲烈烈如火的紅錦長袍,一頭長發被精巧金冠束得一絲不亂,尊貴逼人英氣勃勃,竟是平生未見之英偉男兒。
那金冠出自她手。
許琳琅心中大動,閃了神,愣愣地看著李延齡,直到身邊傳來旁的侍女的行禮聲,她才猛然回神,頭一低便欲屈膝行禮,李延齡卻早已大步流星地越過她去了,竟是目不斜視。
許琳琅咬了咬唇,一抬頭,發現鳶尾正站在門內看著她,見她抬頭,淡淡道:「公主叫你進去。」
許琳琅收斂心神來到內室,向朱贏行禮,朱贏一邊翻著僱工合同一邊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兩頰紅暈上略停了停,復又埋頭去看合同,問:「這些日子呆得可還習慣。」
「吃穿住行俱都十分妥帖,多謝公主收留我們母女。」許琳琅低著頭道,她也知自己雙頰發熱,可恨左右不了。
「嗯,那你此番來找我,所為何事?」朱贏眉眼不抬地問。
許琳琅摸著袖中的幾張紙,她本想說不想在院里尸位素餐,願憑一己手藝,給朱贏當個首飾匠人,可……不知為何又臨時改變了主意,從袖中抽出那幾張紙恭恭敬敬遞上去,道:「公主,這是奴婢家傳打首飾的技藝,公主對奴婢與奴婢母親有再生之恩,奴婢無以為報,願將此物獻於公主,聊表謝意。」
「不必了。」朱贏道。
許琳琅一愣。
「之前讓你打造的金冠我挺喜歡的,給世子爺戴了,很是相配。你既有此手藝,我也不願埋沒了你,我那千金笑二樓還空著呢,你若願意,我負責設計,你負責打造,我們便也開個首飾鋪子。」朱贏抬眸看著許琳琅道,「當然,我也不會讓你白給我幹活,但凡有首飾賣出去,你都可從中分成,你意下如何?」
許琳琅心中亂糟糟的也不知在想什麼,過了半晌,方納頭拜倒:「一切但憑公主吩咐。」
「公主。」凌霄忽急匆匆進來,「不好了,千金笑那邊來報,有位小姐不見了。」
「什麼叫有位小姐不見了?」朱贏問。
「一位小姐帶著丫鬟去我們千金笑,前一刻還在二樓喝茶,丫頭不過一轉身,那小姐就憑空不見了,前門後院的人都未曾見有人出去,現下那丫頭正在店裡哭呢。」凌霄一臉的不可思議。
朱贏不再多問,換了衣服直奔千金笑。結果在門前就被人給攔住了。
「一條小魚破浪來,見過豬淫公主。」頭戴紅花的白面小生恭恭敬敬地對朱贏行禮。
朱贏:「……」陰魂不散?
「壯士你好,壯士再見。」朱贏快速說完,繞過他欲走。
「公主不必著急,那位姑娘已安然返回,毫髮無損。」江虞跟在朱贏後面道。
朱贏倏然回身看他。
江虞訕笑:「求見公主而不得,萬不得已而為之,公主見諒,見諒。」
「穆小峰,把這廝押起來。」朱贏喝道。
穆小峰等人一擁而上,將江虞押住。
「公主,你、你這是意欲何為啊?在下雖玉樹臨風一表人才,但你若想讓我當你面首……」話還沒說完,已叫穆小峰肚子上揍了一拳,當即痛得彎下腰去,隨行侍衛很有眼色地找來一塊破布,看顏色也不知是抹地的還是擦桌的,瞧也不瞧就往江虞口中一塞。
江虞「嗚嗚」地看著朱贏直瞪眼。
朱贏一轉身進千金笑去了,到了二樓,見了那位失而復得的小姐,見她非但絲毫無恙,居然還滿面嬌紅,不像受了驚嚇,倒像會了情郎一般的模樣。
朱贏心中好生奇怪,小心翼翼地與她聊了幾句,見她不像嗑了春-葯,也無將今天之事聲張之意,於是令店中侍女好生包了幾個娃娃給她,安撫一番便又自下樓去。
到千金笑門口見了江虞,朱贏手指著他道:「再亂說一個字,我就割了你舌頭。」
江虞點頭不迭。
朱贏便讓穆小峰等人放了他。
江虞忙扯出口中破布,「呸呸」地直吐唾沫。
「跟我來,今天一併把話說清楚了。」朱贏轉身往得意茶樓走。
江虞忙跟上去,狗腿道:「公主,三樓早定下包間了,公主請。」說著竟在前面帶起了路。
朱贏嘆氣,遇到這樣的奇葩也真是沒辦法。
連穆小峰在內朱贏帶了四名侍衛上樓,其他的就留在茶樓門前。
推開三樓包間的門,朱贏剛欲進去,身形卻猛的一頓。
裡面已經有人了。
一個男人,看樣子絕對不滿三十,四肢舒展儀態閑適地坐在窗邊,一襲銀灰色-色澤光潤的皮裘包裹著他高大勻稱的身材,略顯棕色的長發狂野不羈地披散著,只在額上束了一條鑲嵌瑪瑙的金屬抹額。聽見門響,他有些懶洋洋地轉過頭來,一張英俊深刻得讓人過目難忘的臉龐,那雙顏色深邃弧度卻張揚的眸子在看到朱贏的剎那驀然爆出一團蹲守已久的野獸乍見獵物現身般的燦然光彩,看得朱贏心中一縮,直覺危險之下,轉身便要離開。
「哎,公主,怎麼來了又走?」江虞喚住朱贏。
朱贏被他喊得回了神,強自按下心中那股不安,停步回身。
包間里那男子已經站了起來,稜角分明的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彬彬有禮的微笑,遠遠地朝著朱贏作揖。然而一抬頭,那雙眼仍是野性難馴侵略性十足。
朱贏打量著他,這男子身材十分高大,目測似乎比李延齡還要高上一些,寬肩窄腰四肢勁長,想必也是個練家子。新城雖冷,卻還沒有冷到需要穿皮裘的程度,這男子這身打扮,顯是來自更冷的地方,比如說,北面。且面容打扮均有異於朱贏見過的新城百姓,難不成……
朱贏心生警惕,問江虞:「這是何人?」
江虞笑道:「公主,這位公子,論起來跟你可是沾親帶故的關係,他是陶朱會會長趙大掌柜的長子,陶朱會趙大掌柜你總聽說過吧?」
這個答案出乎意料。
朱贏穩了穩心神,借扶著鳶尾手腕的便利捏了捏她的手,鳶尾心領神會,轉身下樓,找到茶樓門外的侍衛,低聲吩咐:「若待會兒三樓有何異動,你們三個上去支援,你速回王府報告世子爺。」四名侍衛領命。
朱贏進了包間,在男子對面坐下,穆小峰等四人在她身後一字排開。
「原來是趙公子,聽聞趙大掌柜對我緬州頗有成見,來往船隻都不許替緬州商人夾帶貨物,不知趙公子此番前來,又有何貴幹?」思及此處離王府不過兩個街口的距離,朱贏心中稍定了些。在自己地盤露怯,傳出去未免教人恥笑。
趙翀本來正盯著帷帽面紗下朱贏朦朧不清的臉瞧,聞言倒是笑了起來,向後靠在椅背上,雖動作不多,也看得出來刻意收斂了氣勢,卻仍是隱隱透出一股子尊貴雍容的氣度來,迥然於芸芸之眾。
一個商人之子有此氣勢,讓朱贏心中好生不解。
「看來朱贏公主對家父頗多微詞啊。」他拿出一塊令牌,少見的紫金質地,上面一隻雄鷹刻得栩栩如生。令牌放到桌上,他用一根勁長的手指推了過來,道:「有此令牌,每月初一十五,凡是經過龍堰渡的船隻,任憑公主調遣。」
朱贏瞥了那令牌一眼,又給他推了回去,道:「無功不受祿,趙公子還是直抒來意吧。」
趙翀盯著那隻曇花一現般潤白瑩滑的手,頗有些意猶未盡,道:「既然公主如此爽快,那我也不繞彎子了。」他本來就坐在窗口,當即便對窗外做了個手勢。
朱贏轉頭朝窗外一看,斜對面的客棧里魚貫出來二十個大漢,抬了十隻紅木鉚釘的大箱子到千金笑門前,放成兩排。
「聽聞公主開了一間染坊,我希望將來除了緬州之外,公主染坊出來的布在其他地方的經銷權,能歸趙某所有。這些,便是訂金。」趙翀道。
朱贏愣了愣,忽然笑了起來,道:「但聞政治投機有燒冷灶的,沒聽過這做生意竟也有燒冷灶的。趙公子,緬州不產棉你應該不會不知道吧?」
趙翀微微笑:「緬州不產棉是真,但只要公主開口,趙某能擔保,公主染坊的坯布,一年到頭都不會短了。」
朱贏收斂了笑意,問:「你到底意欲何為?」
「掙錢啊,緬州雖不產棉,但有公主在,緬州新城,只怕很快就會成為北方最大的布匹批發市場之一,趙某不過想要先下手為強罷了。」
「我不知趙公子信心何來,不過對於染布一事,我的確沒有想得那般深遠。趙公子之請求,只怕我無法答應,還請趙公子將訂金收回。我還有事,就不奉陪了,告辭。」朱贏說起,起身欲走。
「公主,前一陣子趙某去了一趟隆安,遇著個雙腿殘廢坐著輪椅的老婦人被人追殺。」
朱贏猛然回頭。
趙翀笑得人畜無害:「趙某閑極無聊便救了她一命,如今她正在趙某府中做客。不知公主是否認識此人?」
朱贏捏了捏掌心,回身面對趙翀,語氣聽不出喜怒:「看來趙公子倒是有備而來。只不過趙公子如此行事,可有考慮過後果?」
「後果?」
朱贏一揮手。
穆小峰等人拔刀而上。
趙翀坐在窗邊不動,任穆小峰的雁翎長刀擱上頸項,只看著朱贏笑:「想不到公主原來是這樣直爽的性子。」
江虞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兩人一句句談掰,最後兵戎相見,忍不住跳出來一臉茫然道:「喂喂,怎麼回事?不是說好要做朋友的嗎?」
朱贏恨不得一腳踢死這個活寶。
「說,怎樣才肯放人?」朱贏推開江虞,開門見山。
雪亮的長刀離脖頸僅毫釐之差,趙翀渾不在意,甚至還慢悠悠端過桌上的茶杯慢飲一口,隨後仰頭看著朱贏懶洋洋道:「公主,雖然我很欣賞你暴力直接的處事方式,但眼下,這方式解決不了問題。」
朱贏不語,她心裡明白,就算他是趙芝祥的兒子,就算有傳言說李承鍇與這趙芝祥不合,但自己也絕沒有理由將他就這樣當場斬殺。她原本只想將他制住,用他來換尚嬤而已。但,從穆小峰刀擱上趙翀頸項的那一刻,朱贏看到斜對面那家客棧從二樓至三樓臨街的六扇窗戶突然全部打開,一眼望去,每間房裡至少都有十個人。加上千金笑門前的二十人,只要趙翀願意,他隨時可以反敗為勝。
朱贏揮了揮手,令穆小峰等人收了刀,自己重新在趙翀對面坐下。
「趙公子此行,果真單為生意合作而來?」朱贏問,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慎重。
見她重新坐下,趙翀唇角勾起一個幾不可見的滿意弧度,道:「原本是,不過,眼下我改變主意了。」
朱贏看他。
趙翀也不賣關子,直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