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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五羊城中(三)

  大家哄然大笑。郭嵩燾卻覺得心裡塞了一團爛絮似的一陣難受,拿著國恥開玩笑,這些人太無心肝。偏轉臉看時,那個接手本的門政戈什哈晃悠著從籤押房踱出來,忙轉身出來,迎上去問道:「我的手本履歷遞上去了沒有?」


  「回大人,這種事卑職怎麼敢馬虎?」那戈什哈正剔牙,扔掉牙籤笑道,「葉制台他老人家那脾氣,誰敢催他?幾十號縣令,廣東的府道官加起來二百多,都在候著他老人家呢!」


  郭嵩燾嘆了一口氣,問道:「制軍現在正忙什麼呢?」


  「他老人家剛午睡起來,已經請了伍紹榮和鮑參議,說一會要議洋務的事。還有個英國人叫湯姆的爵士,是香港總督的參贊……卑職只管傳人送信,不敢攪擾……」


  「我有要緊的事,你稟報我要見他!」


  「制軍說過,除了洋務,別的事一概不許打擾——回大人您吶!」


  「他現在在做什麼?——你再去傳話,郭嵩燾要見!」往日在京里拜見炙手可熱的肅順都沒在廣州這麼難見,就算是皇後娘娘的貼身太監見了自己也是恭敬有禮,到了廣州,倒是被下馬威了,郭嵩燾的心裡有些惱火了起來,

  「回大人,」那戈什哈收了笑容,一本正經答道,「制軍和胡師爺在焚香打坐,請祖師爺降乩。您要不信,卑職帶您西花廳候見,隔窗您就能瞧見的。」


  郭嵩燾頓時氣得手腳冰涼,放著二百多人的匪防會議晾起來不開,廣東洋務海關軍政要事不理,睡到下午四五點起來,頭一件事是打坐請神扶乩——這還是朝廷再三降旨表彰,「制夷有方理政循道」的模範總督,如今又有了男爵的爵位!他鐵青著臉,咬牙格格一笑,兩塊咸豐銀元丟給那戈什哈。說道:「你帶我去!」那戈什哈得了錢,一邊往腰裡揣,笑道:「謝大人賞。不過卑職真得關照大人一聲,您是道台。坐西花廳是規矩名分;您別亂闖,一闖就闖出禍來,卑職可兜不起。葉制台最煩的就是這時候兒攪了他的壇場……」說著前邊帶路,曲折逶迤從大堂向西過月洞門,又穿過一帶花籬罩頂石甬道。指著一溜五間房道:「西邊兩間是書房,大帥就在裡頭。這三間是花廳,裡邊隔柵屏風擋著,是相通的。茶水煙巴菰都現成,大人請自便,只不出聲兒便沒事。」說罷去了。


  進了花廳,江忠源才知道那兩塊銀元的功效。滿花廳南北牆全是亮窗鑲嵌起來的,幕著淡青色的蟬翼紗,連中間的隔柵也都用檀香木屏風橫擋,可開可合。只是掄著一條厚重的紫紅金絲絨,隔壁書房那邊說話聲音都隱約可聞。花廳里兩溜窗檯,擺滿了盆景花卉,什麼月季、玫瑰、蕃石榴、紅橙、柚子、橘子、鬱金香,有的鬱郁青翠,有的掛果累累,有的含苞帶露,有的盛開怒放,美香不可勝收。沿牆有座椅有春凳,都陳著紫檀茶几。陳設豪華中不失典雅,和門房那邊比起來,真有雲泥之隔。兩個丫頭提著酒壺躡手躡腳正給花兒澆水,見他進來。忙放下壺,一雙並蒂含笑蹲福幾行禮,讓座,沏茶,也不言聲,一邊一個站著。郭嵩燾極不慣這般伏侍。又掏兩元一人給了一枚。那丫頭卻是可人,莞爾一笑收了,行個禮又去澆水。郭嵩燾半日才恍然,這是這屋裡的規矩。略一定心,側耳聽書房那邊動靜,像是有人推磨般傳來軋軋隆隆的聲音,聲音卻是十分細微。忍不住好奇,走到帷幕前,撩開一條縫兒看,那蟬翼紗薄得幾乎透明,只見「書房」布置得新奇,北牆正中供著一張祖師畫像,像前案上爐中香煙裊裊,案前還有三張米黃拜墊。說是「書房」,通屋裡不但書架,書也是沒有的。再看幾個人,那個花白辮子穿駝色背心的一望可知是兩廣總督葉名琛,還有一個余保純是認得的,原是廣州知府,撤差后留在總督衙門,當了葉名琛的清客幕仔;一個戴墨鏡腰系檳榔荷包的,想必是胡師爺了。還有兩個總角童子,八九歲的模樣。葉名琛站在神案邊閉目合十喃喃念誦著什麼。最奇的地下還反扣著一張桌子四腳朝天,余保純和胡師爺相對,兩童子相對,東西南北側身站定,也都閉眼,一律左手前指,可煞作怪那桌子竟自動東北西南旋個不住……他看得蹊蹺,摳縫兒彎腰還要瞧個仔細,覺得有人扯自己的袖子。回頭一看是沏茶那位姑娘,剛要問,那丫頭扯他過來,悄聲道:「千萬驚動不得的!上回鑄錢局方老爺也這麼著,神沒請到。方老爺那是多紅的人吶,第二日就掛牌子撤差!您何必觸這霉頭?」


  「請神扶乩么?」江忠源小聲問。


  「嗯……」姑娘的聲音更小。


  「請的什麼神?」


  「有時是呂洞賓,有時是何仙姑,有時老祖親自降壇……有時誰也不來!」


  看著那姑娘神氣,郭嵩燾差點失聲笑出來,忙捂了口。


  「噓——」那姑娘以指壓唇,指指「書房」,輕手輕腳拿起抹布和另一個丫頭揩拭桌椅。


  郭嵩燾還待細聽,卻無須細聽了。隔壁葉名琛極響亮地問道:「鶴駕光臨了沒有?」


  站在屏風邊的余保純答道:「請到了!」


  「是哪位?」


  「是鐵拐李——仙家說他是李鐵拐!」


  「保純執筆,庸墨拂紙!」一個極亮的童音喝道,「吾神來也,葉名琛還不下跪!」便聽衣裳窸窣,接著便是葉名琛的聲音:「信官葉名琛求問:一問廣州城防居民安否;二問洋人之事何時能了斷;三問本人否泰!」


  郭嵩燾在隔壁不禁心下嘆息:若論這三問,葉名琛不算臟污之吏,只是如此不學無術迷信鬼神,放著多少實實在在的軍政民政要務不理,一味玩忽,這份子頑鈍顢頂也真是天下少有!胡思亂想間,聽見一童子叫道:「吾神降示,設乩架來!」便聽搬乩架聲,挪沙盤聲,簌簌毛筆走紙聲……移時,頭一個童子叫道:「吾神去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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