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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唯一死矣(一)

  「稟告老佛爺,」隨行的軍醫戰戰兢兢,「日本人用了毒箭,大帥的身體,恐怕是有些不好。」


  皇太后原本就是一路賓士而來,血氣翻湧,聽到這樣的消息,越發的雙眼發黑,整個人就要軟軟的倒了下去,李蓮英和邊上的人連忙扶住,「老佛爺,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啊。」


  醫生素來都是往好的地方說,就算是情況已經是十分難為,但從來都是說的吉祥話,這樣說「不好」,想必是真的不好了!


  太后牢牢抓住了李蓮英的手,李蓮英只覺得太后的手濕冷一片,「走,」在宣禮處和神機營的護衛下,太后率先走進了點著昏黃油燈的房間。


  房間是茅草的樣子,朝鮮人是不用炕的,只是席地卧倒,太後進了此處,只見到昏黃油燈點著的室內,榮祿仰面躺著,她撲著向前,跪坐在了榮祿的身前,榮祿的臉色是駭人的鐵鏽色,眼眶深陷,嘴唇上已經龜裂,瘦的好像皮包骨頭一般,「仲華,仲華!」太后輕輕的喊著榮祿,榮祿只是眼珠子動了動,卻沒有睜開,慈禧太後轉過頭,怒視候著外面站立的榮祿親兵護衛們,「你們是幹什麼吃的!為什麼讓你們大帥遇襲!到底是怎麼回事!說!」


  外面的親兵護衛連忙跪下下來,「日本浪人趁著大帥在巡視城中的時候,假扮成朝鮮人,用毒箭刺殺大帥,臣等該死!」


  「你們護主不力,致使大帥遇襲,是都該死!」慈禧太后冷冷的說道,正要繼續發落下去,「都拉下去——」


  這個時候她的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有些虛弱,卻又十分的清晰,「太后~」


  太后猛的轉過頭,見到了榮祿睜開了眼,對著自己微微一笑,雖然是已經躺在床上,但是他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好像是夜空之中淡淡的圓月,雖然是不甚光芒奪目,卻永遠有著一種從容不迫的神采,「太后,你別責罰他們了,這也原本怪不得他們,是奴才自己個不小心罷了。」


  「可他們到底守護你不力,」太后看著榮祿,咬著牙說道,「應該一概處死。」


  「太后您不是這樣嗜殺的人,」榮祿微微一笑,他的聲音很輕,「奴才就算不勸您也不會殺了他們的。」


  「這麼多年,也只有你還了解我,」太后默然,「仲華,你放心,我為了要見你,叫武雲迪打通了從平壤到此的通道,就算被日本人暗算了,咱們也不怕,恩?我從宮裡頭帶了最好的御醫來,叫過來!」太后大聲的說道,「叫太醫來!」


  榮祿搖了搖頭,「奴才的身子不行了,只是吊著一口氣,來等著太后見一面,原本想著,這開城孤懸海外,只怕到死都沒有機會見到太后了,沒曾想,天隨人願,我還是最後見到了太后。」


  「說什麼喪氣的話呢?」太后幫著榮祿掖了掖被子,「我在這裡了,你安心養病,絕不會有什麼差池的,我也決不許你有什麼差池。」


  榮祿從被子裡面顫顫巍巍的伸出了手,太后連忙拉住,榮祿的手雖然放在被子里,可還是依舊是冰冷無比,「人力有時盡啊,能夠在死之前見到太后一面,奴才也心滿意足了。」


  太后握住了榮祿的手,眼角的熱淚忍不住簌簌的落了下來,「我原本就不應該把你派出來的,畢竟你的身子不好,舊年的傷一直都在,讓你在京師裡頭主持軍務就是了。」


  「從軍多年,馬革裹屍才是將士最後的結局,」榮祿慘然一笑,「只是我死的實在是太窩囊了。」


  「你放心,我絕不會放過日本人,」太后的眼眶流著熱淚,把臉上的白粉沖刷了一道道深深的溝壑,「你有個三長兩短,我讓日本國整個為你殉葬!」


  「那些都不重要了,」榮祿低低的說道,「太后想要做的事兒,一定能做成的。」


  窗外的風吹進了室內,遠處響起了槍炮聲,這裡離著交戰線不遠,太后豎起耳朵來聽著,握住榮祿的手,「好多年了,沒有再到戰場上來了。」


  榮祿咳嗽了一下,抬起頭,眼神原本有些散亂了,這個時候似乎咬著牙,重新凝聚起了注意力。


  「太后,奴才過了這麼久,也一直還沒有機會問,您對著我,到底是什麼心思呢?」


  「那麼多年前,你離開了奴才,預備入宮去,奴才是知道你的,絕不會是為了自己個的榮華富貴。」


  「後來瞧瞧,應該是為了這個國家吧?」榮祿慢慢的說道,「開創三千年從未有之變局,也不知道您的心思哪裡來的,辦下了這麼好的局面……這些現在都和我沒關係了,我就想問一句。」


  「太后,對著奴才,到底是什麼心思呢?」


  慈禧太后臉上露出了猶豫的表情,榮祿似乎明白了什麼,「也是,都是奴才自作多情了,您這樣的人,絕不會被兒女私情所困擾的,是吧?奴才也寧願您不是因為可憐奴才馬上要死了,這才要說假話來安慰我。」


  「你說的什麼話,」太后慢慢的說道,「我也是人,不是神,怎麼會沒有七情六慾呢?不是不願意,實在是不能罷了,你我認識多年,難道不知道,我是最重感情的嗎?你我昔日相識一場,我怎麼會不知道你的心思呢?」


  榮祿黯淡下去的眼神突然又亮了起來,他微微一嘆,「有這麼一番話,我也放心了。」


  太后把榮祿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臉頰,珠淚滾滾,流到了榮祿的手上,「這些年舊人們一個個的離我而去,仲華你,難道也要離我遠去嗎?不可以這樣,仲華,我要你永遠陪著我,不能再離開我了。」


  「奴才怕是做不到了,」榮祿的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紅潤,嘆了一口氣,「國中一直從未有過和太后這樣私下見面的機會,今日能夠這樣和您說說話,我也心滿意足了,別無所求。其餘的事兒,我沒必要交代,您是一定會照顧好我的家人的,我對不起我的福晉,不應該娶了她,還對著您念念不忘。」


  榮祿低聲說著自己的心事,「有時候想想,若是我昔日不顧一切的帶著您走,大約您也會跟著我走的,只是人都有自己的鐐銬在身上,你想要為了這個國家,我也自然不得不聽著家裡人,想要出人頭地,現在瞧瞧,這些委實太不值得了,人若是不開心,這些榮華富貴,有什麼用,太后你覺得如今開心嗎?」


  太后搖搖頭,「有什麼開心的?不過我覺得,很值得。」


  「但是我捨不得你走啊,仲華。」


  榮祿的眼角露出了一滴晶瑩的眼淚,他把懷中一個玉佩拿了出來,遞給了慈禧太后,「這是太后昔日給我的東西,今日就還給您了。」


  他拉住了太后的手,雙眼發直,直勾勾的看著太后,嘴角帶著笑容,突然之間,雙手失去了力氣,就這樣撒手西歸,溘然長逝了。


  其時冷月冥冥,樹陰杳杳,落花寂寂,夜風泠泠,太后就跪坐在地上,握著榮祿的手,默默流淚了許久,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遠處突然爆炸起了幾聲巨響,太后側起耳朵一聽,卻又聽不到什麼炮聲,只是聽著風嘩嘩吹過樹林發出的簌簌之聲,太後放下了榮祿的手,仔細溫柔的幫著他的手放回到了被子裡頭,拿起了玉佩,放在自己的手心,站了起來,轉過身子,慢慢的走出了榮祿一直會留在這裡的房間。


  她也不看跪滿了一地的宣禮處和親衛等人,抬起頭,望著天邊的冷月,「快中秋了吧?怎麼月亮會這麼圓?」


  「小李子。」


  「奴才在!」


  「傳旨,瓜爾佳榮祿忠心為國,臨陣捐軀,我心甚哀,封,榮祿為郡王,著禮部議定封號,加封,高麗國王,入英烈祠供奉。」


  「遵旨!」


  「葉志超、聶志成等人,耽誤軍機,棄城而逃,即刻捉拿,梟首示眾,以儆效尤!」


  「嗻!」


  「榮祿之親衛,守護不利,即刻前往前線效力,立有大功才可以免除責罰!」


  「臣等遵旨!」


  「李鴻章辦事不利,致使榮祿犧牲,免去文華殿大學士,兵部尚書,直隸總督,只保留總理對日作戰大臣一職,統轄東北、直隸、山海等諸省軍務,仍然負責對日作戰,戴罪立功!」


  「嗻!」


  「再告訴天下人,也包括李鴻章,四十歲的時候,英宗皇帝給我帶回來了北海;五十歲的時候,左宗棠不負眾望,拿下了越南,打敗了法國;六十歲的時候,日本人敢來,那我就決不能輕易饒過了他!讓李鴻章明白,接下去,我要他打敗日本,為我的六十大壽獻上最大的賀禮!」


  「嗻!」


  「報!武雲迪來請安了!」


  「不必前來!」太后目光炯炯,在深夜之中她的神色很差,但是她的眼神似乎可以爆發出光芒來,「告訴他,新軍無論死多少人,都要牢牢守住開城一線,不許冒進,要死死的把日本人全部拖在這個地方,熬也熬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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