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過招(城)
過完元宵,何漾就要入京趕考了,此次南下路途遙遠,至少得兩月才能抵達。
京城價貴,租屋尤其不易,住客棧又太嘈雜,花銷也不少。好在蘇府在京城有宅邸,也有為官多年的親戚可照應,何漾只需遞上名帖並蘇老爺的手書即可。
這次趕考的花費,小百兩是少不得了,何大林一時還拿不出這許多,就想著去親戚家借些,夏顏本想貼補上去,不料何漾揮了揮手,讓他們不必操心,轉頭就把自己早年搜羅來的古玩賤賣了大半,將將湊齊了盤纏。夏顏雇了一艘船舫,收拾了兩大箱細碎,又把幾張十兩面額的銀票裝在防水荷包內,縫於他的貼身衣物中。
趕考這日,一大家子並幾個相熟街坊都來送行,夏顏煮了十來個雞蛋散給同行的舉子,又下水查看船舫是否結實,把自家做的黃布旗子插到船頭,「奉旨會考」幾個大字在風裡招招搖搖。船篙一撐,漾起一道道波紋,何漾打頭立在船尖,直到岸邊人影縮成一個小點才收回目光。
三月里,皇家舉行過親蠶禮,養蠶繅絲的行當熱火了起來,小蘆河邊的大小作坊家家支起了大鍋爐,蒸籠里鋪了厚厚的繭,有那技藝不好的,火候不及,蛾蟲亂飛,很是惹得四周鄰里罵咧。
芝姐兒在一家小作坊後院里來回奔跑,先將一籃子繭倒入滾水裡煮了,待看火候足了便撈起湃在冷水裡,她繅了兩繭絲,絲線不夠勻細,被大師傅拿梭子敲了手背,提到旁邊好一通罵。
「來了也十多日了,光吃飯白浪費,今兒個你要是再繅不出好絲,趁早收拾包袱滾!」
芝姐兒摸摸被打紅的手背,抹了一把淚又撿起一顆繭。
四月初,凌州城一派風平浪靜。
出門「討債」幾月的梅老闆終於悄無聲息回來了,原本還當已經雨過天晴,不料早先按兵不動的廣陽王府突然發難,把她「請」進王府三天三夜,后又派人把麗裳坊翻了個底朝天兒。夏顏挨擠在一堆看熱鬧的人群中間,猜測著她到底怎麼得罪王府了。
梅氏一族在當地也是有名望的世家,梅老闆雖早已守寡自立,可與母族還有諸多利益往來,他們斷不能眼看著這隻錢袋子出事,是以幾大長老出動,竟去廣陽王府把人帶了回來。
這些秘事本是家族醜聞,梅廉不欲多說,可到底連累了夏顏遭難,這才不得不解釋清楚。
「那老王妃是草原扎爾明部落的公主,本與老王爺育有一長子,奈何十年前墜馬歿了,你瞧見的那件白虎罩衣,據傳和當年世子出事時所穿衣裳極為相似,」茶館里人聲鼎沸,梅廉把一角酒喝盡,話也多了起來,「有那好事之人說世子屬猴,本就與白虎相衝,是以都是這件衣裳惹得禍,老王妃對此深信不疑,這才觸了她老人家逆鱗。」
夏顏想起這件事最後竟驚動了廣陽王本尊,並親自坐鎮徹查原委,心頭不禁升起一絲疑惑:「這些事難道還與當今王爺有瓜葛不成?」
不料這話剛出口,就叫梅廉唬住了:「萬萬不可胡說,叫人聽見了又是一通折騰!」
他左右一張望,見無異常,才又壓低了聲音:「也有小道傳聞,那衣裳上被人動了手腳,裡頭藏了一根繡花針,世子這才失手落了馬。」
這就是了,怕是底下也有不少兄弟鬩牆的傳聞,可十年前王爺才多大,夏顏不信小小年紀就能下此毒手,端看姜王妃主僕儘力查明真相的態度,就知道這些年沒少受這樣的流言困擾。
「這些秘聞你家姑姑如何得知,還……」還敢拿來利用並打壓別人。後面的半截話卻沒說出口,總得給梅廉留個面子。
梅廉聽了這話哪還不知其意,又是羞愧又是歉然道:「若是有心自然能打聽清楚,這次驚擾了妹子,梅某愧疚難言,往後妹子如有難處,梅某定當赴湯蹈火,肝腦塗地……」
「得得得,大哥不必如此,這事兒本就與你無關,只有千日拿賊哪有千日防賊的,有人成心算計也是防不勝防,可我既吃了兩次虧,再叫她拿捏第三回,那就是個傻的了!」
麗裳坊的亂子出了小半個月,形勢總算明朗了。原先由麗裳坊打頭的幾項官造單子,都叫廣陽王府褫奪了,各大小官員的家宴也不再見梅記的身影,坊間都傳聞,這回梅氏一族同廣陽王府算是徹底交惡了。
這日織雲坊的白老闆又一次登門拜訪,前一陣子傳言混亂的厲害,叫他一時不敢放開手腳定契,只得繼續觀望著,如今看來這麗裳坊怕是壓不過風頭了。
夏顏在閣樓上招待了他,紅木茶几邊駕著小爐子,咕嚕嚕滾著熱水,燙了茶具泡上一壺好毛尖。
白老闆眼神四下一掃,不禁暗暗點頭。這小室雖微,器件倒全,大案桌上竹尺剪子針線俱都整齊,對面牆上的多寶格內各色布料碼放得滿滿當當,少說也有上百件,還有那彩珠花頭也都新穎別緻。心下一思量,怪道這家小鋪子能起來,光這些行頭,也只有那積年的老裁縫才置辦的齊全。
「夏老闆,年前咱談的事兒,您看……」
「白老闆,年前是年前的價兒,年後自然該有所不同了。」夏顏品了一小盞香茶,慢悠悠說道。
白老闆心頭一窒,這小娘子莫不是想反悔?四成已是最大讓利,若再低些,自家可就沒有賺頭了,這小丫頭看起來純良,想不到竟是個黑心的。
白老闆正在肚裡罵了個百十來回,不料夏顏話鋒陡然一轉:「讓白老闆讓出四成厚利實在是不懂規矩,旁人知道了只怕說我不地道呢,不如我這兒再添上兩成罷。」
白老闆差點被熱茶噎住,也顧不得滾水燙了心,急急問道:「這……這又是為何?」
「唉,想來您也知道,如今我同麗裳坊已成水火之勢,白老闆供給我的料子,不能再供給麗裳坊,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
夏顏此話一出,白老闆震驚不已,想不到這丫頭竟有此番抱負,這是明擺著想把麗裳坊擠下去了!
白老闆一雙瞳仁縮了縮,心裡止不住盤算起利害關係。如今麗裳坊的氣數大不如前了,雖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可被官家拋棄后就成了普通商戶,說到底不過是一介寡婦支撐的門面,也沒什麼得罪不起的,以往和梅氏有牽扯的官商如今都避之不及,就怕哪天連帶著得罪了廣陽王府。
何孝廉進京趕考前程未卜,可就算落了榜,做一介鄉紳還是有準的。眼下正是押寶的時刻,押對了就賺的盆滿缽滿,押錯了自然得罪了人。白老闆心裡竟有些興奮,他打量起眼前這個小丫頭,年紀輕輕就有此成算,不像是個俗物,要不就押一回試試!
麗裳坊的梅老闆最近件件事情都不順心,先是合作了幾年的老貨源突然斷了,緊接著店裡的幾個長工也來辭行,幾番一打聽,竟然都叫另一端的歡顏成衣給挖了去,頓時氣得頭頂生煙,廣陽王府那裡還沒有轉圜,這個月的生意又一落千丈,母族那邊幾個老東西催錢催的緊,幾下里一相撞,銀子竟然周轉不開了!
緊急關頭,還是嫁到蘇家的小妹送了錢來,這才解了燃眉之急,自家那個兄弟是個靠不住的,出了事兒只顧自己把頭一縮,萬事不管了。咽下心頭的濁氣,梅老闆望著西邊的太陽啐了一口,且看那邊能得意到幾時,不過小有出息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鋪子里雇了五個長工,一時也不缺人了,夏顏便能空出手來做其他事情,可鋪面小也容不下這許多人,夏顏便讓他們把單子都帶回家做,如今只讓他們經手裁衣這道工序,縫製還是得自己親自動手。這些也都是經驗老道的裁縫,裁剪這樣的活計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夏顏把他們請來,除了給麗裳坊吃一記癟,更有別的打算,隻眼下時機未成熟,只能先讓他們做些打雜的活兒。
如今還有小本貨商來店裡進貨,再運到偏遠地界兒提價販賣,這樣一來,每日的出貨量就更大了。
縫補最費眼睛,夏顏盯著針尖時辰長了,就有些恍惚。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扒在櫃檯上揉起睛明穴,剛一睜開眼,就瞧見早先定契的中人上門來了。
那中人同夏顏客氣了兩句,雙目環顧起店面,不住點頭:「不過大半年,這小鋪子倒越發像樣了。」
夏顏靠在櫃檯上,拿了一個果子給他,又自家削了果皮,劃出一小片,直接拿刀尖戳了送進嘴裡,嚼上兩口才接話道:「你來我這兒,可是我托你辦的事兒有譜了?」
「是有些眉目了,可……我今兒不是為這件事來的,」中人把果子握在手心裡搓了個來回,又默默放了回去,「實在是對不住夏小娘,你這鋪子的東家又說要收回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