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收徒

  麗尚坊的大掌柜卷了卷下巴上稀稀拉拉的鬍鬚,提筆在賬目上寫了幾個字,待陰乾后合上賬本,手指撫了撫冊面上的雄鷹圖紋。


  店門口入了一個人影,掌柜的眼疾手快把帳冊收到了櫃檯下,抬眼一瞧立刻堆起了笑臉:「喲嗬,甚麼風把您給吹來了,縣丞老爺。」


  何漾握起拳頭在嘴邊輕咳一聲,眼神往四周一掃,清了清嗓子道:「還能是甚麼風,西北風。」語畢簡略說明了來意。


  大掌柜一聽要交稅,立刻苦了一張老臉:「哎呦我的大老爺,這大年下的,放出去的貨款還沒收回來,正是最缺錢的空當兒,哪裡能騰出手來交這個,您行行好,寬限兩日可使得?」


  「旁的無需多言,先把你方才的賬冊給我盤盤,」何漾指了指櫃檯下面,冷哼一聲,「就是方才那本靛藍書封的,別拿以往毛邊紙的那本唬弄我。」


  掌柜的驚得一口氣提不上來,眼珠子轉得飛快。


  「怠慢了縣丞老爺,請您莫要怪罪,敝店掌柜不懂規矩,我替他告饒了。」一腔慵懶細綿的語調響起,何漾回首一望,只見晚晴一襲藕荷色鏤金百蝶襖,領邊袖口縫著兔毛,額上罩著一頂昭君套,扶著樓梯扶手,搖曳生姿下樓來。


  她走到何漾近前,微微仰起頭,丹唇輕啟道:「上回咱們相見還是月前,因令妹之事不歡而散,想不到今日又重逢,您說是否為天意呢。」晚晴細眉一跳,韻意綿綿望了何漾一眼。


  何漾微微後退一小步,別過臉道:「在下今日前來,是為海戰徵稅一事,姑娘不必閑扯旁的,茲事體大,還請貴店勿要推脫責任。」


  「在何郎心中我是這般不識大體,蠅營狗苟之人嗎,」晚晴眉間微蹙,一副委屈的表情,「國之有難,我雖一介女流,也有為國分憂之心,況且我與何郎相識已久,多蒙照拂,自然不會讓你為難。」


  說罷就從賬上劃撥了十兩銀子,親自交到他的手上,離開時指尖似有若無地輕劃過他的掌心。


  何漾手握成拳,把銀子收好,道了一聲多謝,便轉身離開。


  「何郎,他日再見,也許你我會盡棄前嫌,把酒言歡,重溫往日之景。」


  何漾腳步一頓,轉過身來立得筆直,聲音冷冷清清道:「往事已矣,煙消雲散,姑娘還應往前看。」


  「那可說不準,」晚晴輕聲一笑,將纖纖玉手覆於唇上,天真爛漫道,「也許有朝一日,你還會對我……感激涕零。」


  何漾勾唇一笑,沒再理會,重新將大氅上的帽兜戴好,往下一個商鋪走去。


  雪水浸濕了鞋襪,一雙腳早已麻冷僵硬了,他趕回去時,就見夏顏在衙門口踱來踱去,風雪吹到她的臉上,鼻尖臉蛋凍得通紅。


  他快步往前走去,解下披風大氅,從後頭將她裹得嚴嚴實實,撒氣般捏了捏她的胳膊:「這個天兒也敢在外頭亂轉?」聲音中隱含怒氣,拉起夏顏就往衙門裡走。


  門房裡燒著小煤爐子,禿頭門子窩在椅圈裡打瞌睡,見縣丞老爺大步流星入內來,唬得一個激靈醒了。


  何漾眼神都沒掃過他,直接甩了一袋錢過去,沉聲吩咐:「你去攏兩個火盆來。」


  門子領了錢,縮頭哈腰往後廚跑去,剛鑽進冷風中,就猛打了一個噴嚏。


  夏顏入了屋內,驟然暖和,鼻尖一癢也憋不住打起了噴嚏。何漾拿滾水把陶碗燙了,倒了小半碗濃茶遞過去,讓她捂手。


  夏顏覷見他的臉色,確實有些不快,便慢慢磨蹭了過去,眯起眼笑笑:「我才來了一盞茶功夫,你就到了,莫不是咱倆心有靈犀,讓你歸心似箭了?」夏顏動了動食指和中指,模仿兩條腿跑步的樣子。


  何漾緊抿的嘴唇彎了彎,眉宇間也舒展了開來,他點了點她的額頭,輕嘆一聲。


  「我來只是想說一聲,我在衙門後頭的客棧里替你訂了一間房,你忙亂起來這些瑣事就顧不上了,衙門裡連個熱炕都無,你夜裡可不得受凍,今兒個咳嗽如何了?」


  何漾喉嚨一陣刺癢,強忍著輕咳了兩聲,啞聲道:「無妨,不兩日即可痊癒。」


  「冬日受寒可不是小事兒,若是寒氣入內,待明年春發時,可不得大病一場,」夏顏把手中兩章銀票遞過去,搓了搓手哈氣道,「這個月四百兩還你,還有一月就還清了,徵稅如何了?」


  禿頭門子把火盆端了過來,又帶了兩隻地瓜丟盡炭盆中,呲著一口黃牙道:「天兒冷,吃個地瓜墊巴墊巴,小的那兒還有新釀的黃封,老爺可要來一壺?」


  「不必了,你往快班屋裡把小龍叫來。」何漾又吩咐了一聲,那門子聽令恭恭敬敬去了。


  「這些門子平日里最會捧高踩低,瞧他這副諂媚樣兒,看來你在衙門裡很有派頭?」夏顏坐到椅子上,伸直了腿兒晃蕩著。


  「被我整治了兩次,才老實了,」何漾也坐到她身邊,伸出手摸了摸她的掌心,感覺到漸漸回溫的熱度,才放下心來,「商稅上還缺一千兩的口子,這幾日我都不得閑,你莫要貿然跑過來了,手腳凍僵了壞死的都有,莫要仗著年輕不在意!」


  夏顏努了努嘴,「哦」了一聲,把碗里的水喝了一半,另一半留給了何漾。


  何漾喝完抹抹嘴,拿火叉子把炭盆里地瓜翻了個面兒,一陣陣香味飄出,令人食指大動。他把烤得焦黑的地瓜裝進碗里,仔細將外頭臟污的皮肉撕去,只挑紅芯瓤給夏顏吃。


  夏顏就著他的手咬下一口,又燙又甜,舒坦得笑眯了眼。


  鮑小龍進來時就撞見了這一幕,當即愣在門口,嘴裡喃喃道:「嗬,我是不是來的不巧?」


  這番親昵被撞破,夏顏有些緊張,轉頭看了何漾一眼,見他並無異色,又稍稍放心了些。鮑小龍是他的兄弟,看起來也無需特意瞞他,當下低頭笑了笑,拿起帕子把嘴角的痕迹擦掉。


  「阿古拉的行蹤可有線索?」何漾把另一個地瓜拋了過去,鮑小龍接了滿手,燙得嘶嘶叫喚。


  「哪有那般容易,這哥兒們在扎爾明部落里就是閃電英雄,跑得賊快,出了城門我們可就無計可施了。」


  何漾眉頭緊蹙,抓起夏顏的手帕,把自己的指頭擦乾淨,一邊擦手一邊沉思道:「你可去摸摸麗尚坊的底,今日我在她家賬冊上看到了扎爾明部落的圖騰。」


  「此話當真?」鮑小龍突然跳了起來,壓抑不住興奮,邁開雙腳在屋內來回踱步,「這事兒恐怕不簡單!」


  「我也是猜測,你行事小心些,莫要打草驚蛇,」何漾站起了身,把火盆里的炭火都熄了,回身對夏顏道,「我先送你回去,路上冰封了不好走,你穿的可是雪靴?」


  夏顏翹起了腳,轉了兩圈,點點頭道:「正是,小羊羔皮的,我給你也做了一雙,改明兒給你送來。今日就不必送我回去了,你公務繁忙,快些回客棧去。」


  夏顏一躍跳到了地上,把毛斗篷裹好便鑽出門去,推了何漾一把不讓他送,只聽得後頭鮑小龍嘖嘖打趣道:「有人疼就是不一樣,吃穿用度都被照顧得妥妥貼貼。」


  一陣北風呼嘯而過,夏顏翹起了嘴角,把兜帽邊的毛皮往臉上貼了貼,遮住了刺骨的寒風。


  回到鋪子里,夏顏搓了搓臉頰,哼著小曲兒走到後院,對著眾人拍了拍手道:「今兒個多加兩道菜,明兒個起就歇業了,咱們一起好好過個熱鬧年!」


  小丫頭們都歡騰不已,丟下手頭的活兒,討論起胭脂水粉和零嘴兒來,大師傅們也是一臉滿足,忙活了大半年,總算能歇口氣了,東家的紅封子給得足足的,再沒有不滿意的。


  「丫頭們都去頑罷,大師傅們來我這兒聊聊,」夏顏朝師傅們招招手,引到了內室去,招呼她們坐下,開門見山道,「明年開春,萬物出新,我也想給鋪子里弄些新氣象。眼下鋪子里有五個學徒,手藝我看了,都還過得去,你們若有想收弟子的,不如一併挑了去。」


  夏顏這話一說,底下便有人不動聲色交換了眼神,夏顏微微一笑,若無其事繼續道:「當然,若是入不了你們的眼,我也不會強求。收了弟子的師傅,往後徒弟每銷出一件衣衫,自己也可得一份利。」


  這話一出,先還不接茬的幾人又露出了動搖的意思,胡染娘先介面道:「旁的我不要,芝姐兒踏實肯吃苦,我是極滿意的。」


  夏顏見她還有話沒說盡,知她是想問染布提成的事兒,便順著她的意思說道:「這敢情好,以後芝姐兒每染出一匹良品布,你也可抽兩成。」


  蔡大嬸挪了挪腿,身子往前傾斜著,食指敲著茶几道:「招娣一直跟著我學,就讓我帶她罷。」


  這話一出,另一邊的黃師傅立馬放下了二郎腿,不悅道:「話可不是這麼說,挑徒弟也得講究機緣,招娣跟著我也學了不少,我已經把她當成半個入室弟子看了。」


  夏顏翹著嘴角不說話,饒有興趣看著她二人爭論。招娣手藝拔尖,又得東家重用,往後定然出息,此時已成了香餑餑,人人都想爭回去。


  待到兩人唇槍舌劍一番,大有互不相讓之勢,夏顏出面轉圜道:「不如讓招娣自己選罷。」


  叫了招娣來,把事情都講明了,又詢問她的意思。招娣臉上紅紅的,走到了蔡大嬸身後,其態度自然不言而喻了。


  黃師傅氣得重重坐了回去,別過臉不再看她們師徒,掃了另幾個師傅一眼,挑了挑眉頭道:「我要阿香,這回可別跟我爭了啊。」阿香平日里最巴結她,手藝也不錯,黃師傅怕再被人搶走,只得先下手為強了。


  其他幾個師傅只是笑笑,渾不在意。阿香看著機靈,實則最愛挑事兒,帶了這樣的徒弟,恐怕日後都沒的安寧了。


  齊織娘的手藝是祖傳的,如今雖在夏顏鋪子里幫工,可到底還是織錦庄的人,夏顏本希望她也能挑一個學徒,可這半日也不見她開口,可見是不樂意了,心中不免嘆息一回,也不做強求了。


  另兩個小學徒資質平平,就被落下了,幾個師傅都不鬆口,此事便作罷了。


  夏顏先對收徒的師傅們說了幾句恭喜之語,而後舌頭打了個彎兒,轉過話鋒道:「既然收了徒,往後少不得請各位多費些心思了,我這兒可有一點得叮囑,徒弟的言行就是師傅的臉面,還請各位多加管束,若是徒弟犯了錯兒,那我可是要治師傅管教不力之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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