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媽媽,你看那個阿姨好可憐!」
正低頭給兒子整理書包帶的年輕母親抬起頭來,順著兒子的手指側過頭去,就看到了蹲在馬路牙子上的那個人。
「呃……那不是阿姨,是叔叔。」
那看起來像個流浪漢,側對著他們,上身穿件髒兮兮的白色緊身短t恤,下`身鬆鬆垮垮地掛了條大紅大綠的女士長款睡褲,一頭快要拖地的長發亂蓬蓬的,被隨便用條軟樹枝拴了起來,那樹枝上還帶著幾片葉子。現在是秋天,幾場雨之後,氣溫降得很快,街上都有穿毛衣的了,這個人卻光著雙糊滿污泥的腳蹲在大街上,整個人顯得纖細瘦弱。
小孩子性別意識還很弱,看到長頭髮、花褲子的就以為是女性,但大人多看一眼就很清楚,那確實是個男人。
「媽媽,我可以把麵包分給他嗎?」沒在叔叔還是阿姨的問題上糾結,男孩兒又發話了。
小孩子想做好事要鼓勵,那個人看起來也不像有危險的樣子,年輕母親點了點頭。
正在沉思的文灝眼前突然伸過來一個麵包,側頭一看,身邊站著個穿校服的男孩子。男孩看他的眼神里有好奇,遞東西過來的手臂卻伸得直直的。
文灝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看起來像男孩子媽媽的人趕過來了。被動作太快的兒子甩在後面的女人喘了口氣,剛要說話,一下子看清了男人的長相,臉上浮現驚訝。
這是一張年輕人的臉,很乾凈,上面既不見茫然,也沒有焦慮,反倒帶點禮貌的笑意,看起來就像個二十齣頭的大學生。最重要的是,這長得也太好看了!
不好意思地笑笑,女人道:「他想把麵包分給你,小孩子不懂事,要是不喜歡請不要介意。」
明白自己這是被幫助了,文灝心中一暖,正要伸手去接,男孩卻一下子把手縮回去了。只見他快速把麵包上面一層撕下,再把裹著塑料包裝的部分遞過來,紅著臉說:「對不起,忘記被我咬過了,現在都是乾淨的了。」
看看男孩子臉上的紅雲,再分別看看他和他母親的頭頂,文灝笑著傾身過去,像說悄悄話一樣的低聲對他道:「對媽媽說真話,她很愛你,不會打你的。」
「真的嗎?」男孩眼睛都瞪大了。他剛上一年級,不太適應,平時測驗考了個不及格。同桌告訴他考試成績太差會被爸媽混合雙打,這是小學生的「慣例」,他的表哥表姐還有鄰居哥哥都是這樣的。最晚下周一就要上交讓家長簽過字的卷子,這兩天他都愁死了,不知道是該聽同桌的悄悄改分數,還是乖乖挨打。
文灝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男孩立刻就高興了。這個不認識的叔叔居然知道自己的煩惱還告訴自己怎麼做,一定是個很厲害的人,聽他的肯定沒錯。
年輕母親看到突然高興起來的兒子,心情也變得很好。這兩天兒子一直悶悶的,問又不說,她跟丈夫都有些擔心。看來教孩子為人善良是對的,幫助他人真的會帶來快樂。
牽著兒子離開,女人一邊問「剛才那個叔叔跟你說了什麼」,一邊心想,那可真不像個流浪漢。
文灝確實不是一般的流浪漢。嚴格說,他連人都不算。因為他是問號變成的。
你說建國后不許成精?沒文化,這不是成精,這叫凝神具形!
事情要追溯到一本叫《千問》的古書。《千問》的作者已不可考,但毫無疑問是思想家們的始祖。這本短短的古書全由對當時的人們來說無解的問題組成,既包含對天地自然的疑問,又涉及諸如「我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之類的人生拷問。因為用詞簡單、內容豐富、朗朗上口,它成了一本啟蒙讀物。
千百年間,《千問》被數之不盡的孩子誦讀,開啟了無數人對世界和自身的探尋。漸漸地,在不斷匯聚的語言和思想的力量中,「提問」本身擁有了一絲靈識,附著在文字上,那就是文灝的前身。
古時的文章雖然沒有標點,但詞句中表示疑問的語氣和思想狀態與問號代表的實質含義是一致的,因此可以說,文灝是問號變成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將各種疑問訴諸筆端,同時也有很多人將自己的發現記錄下來與他人分享,且這兩種人很多時候是重合的。他們中的佼佼者成了偉大的傳道者、人類文明的創造者。最初那絲靈識也跟著變得越來越強大和具體,成了求知慾和分享精神的混合體。慢慢地,它的觸角可以延伸到任何呈開放狀態的問題和解答。
在信息爆炸的現代,內容的載體也變得多種多樣,但只要是公開給大家看的、真心實意的提問和分享,它都可以獲取,近乎一個搜索引擎。在汪洋般的信息中,它漸漸生出了第一條自主意識:人類的世界真有意思,好想體驗一下人的生活啊!
當這條意識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文灝出現了。
這天凌晨,東山森林公園的最中心,一個人影在湖心上的月華中慢慢顯現,然後跌入湖中。
文灝從湖中爬起來,赤`身`裸`體地在月夜中走了好久,才在一個垃圾堆邊撿到現在這身「奇裝異服」。路上的樹枝勾得他的長發越來越亂,他乾脆折了根枝條胡亂把頭髮綁起來。
在感到自己將要具形那一刻,文灝對自身的性別和外形做了選擇。
為什麼是男性?因為好多人在網上問「姨媽痛怎麼辦」,很少有人問「雞`雞痛怎麼辦」。
至於外形,這麼多年,人們對男性的審美不斷產生細微的變化,但不管是流行肌肉壯男還是妖孽美男,形容男子外貌好的詞就那麼幾個,隨便挑出「劍眉星目」、「面如冠玉」、「貌若潘安」也就行了。要在一段時間后,他才發現「貌若潘安」真的沒選對,晉時的美男子實在太纖弱了,有時真的好吃虧。
等天快亮的時候,文灝也走到了有人煙的地方。若比知識容量,地球上恐怕沒有哪個真正的人類有他博學,但知道和真正理解是不一樣的,了解和實際體驗是不一樣的,文灝對遇到的一切都很好奇。一路不停,他居然走到了最近的城市裡,還好他不會累,不會冷,不會痛,也不會餓。
可人類創造種類繁多的食物根本不單單是因為餓啊。看著路邊各種誘人的食物,文灝覺得自己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他知道人體口腔大量分泌唾液的原因,並為這種體驗感到新奇,但他也知道要吃到那些東西需要錢。
他沒有錢。
這就是文灝蹲在路邊沉思的原因。他正在想怎麼合法地搞到錢,要不要來個街頭表演,要表演又該表演什麼,一個麵包就遞了過來。
作為一個特殊的存在,文灝是有一些特別的能力的。其中一點,就是他能夠「看」到人們腦中的問題。
這些問題其實就是一種思維能量波動。那些或長或短的念頭都有其能量路徑,越是人腦常時間想到的、比較強烈的問題,越是會形成相對完整的能量圖紋,這些能量圖紋是會被文灝這樣的存在清晰看到並解讀的。
也有兩種例外:一是問題藏在無意識深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問題;二是心志特別堅定,他人很難窺探到他的點滴思維。這兩種人都很少見。
所以,在文灝眼裡,大部分人都頂著一個對話框,裡面是當前困擾自己的問題,後面跟著一個大大的問號——現代人的問題實在太多了!
在看到男孩和他母親的同時,文灝就知道他們現在最主要的疑問了,給予提醒就算是麵包的謝禮了。
啊,人類的麵包真好吃!把最後一點麵包屑都舔掉的文灝想。其他東西肯定也很好吃!
比如那個行走的棉花糖。啊,可惜,棉花糖黏衣服上了!
視線從棉花糖上移開,文灝這才發現棉花糖是被抓在一個小男孩手中的。小男孩大概三四歲,被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抱在懷裡,但兩人看起來都有些不對勁。
男孩子面容可愛,穿著精緻,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但他神情獃滯,拿著棉花糖也不吃,還真像個沒生命的洋娃娃。那婦人的穿著則樸素得多,面帶苦相,抱著小男孩急匆匆趕路,棉花糖黏在了自己肩膀和脖子上也不管。
最奇怪的就是此刻他們腦中的問題了。
男孩子頭頂的對話框里寫著:『我為什麼是災星?』
婦人的卻是:『怎麼樣才能不被人找到?』
還是靈識的時候,文灝就從人類的網路上看到過很多關於尋找孩子的問題和防拐打拐的文章了,兩相對比,實在可疑。他忍不住跟了上去。
這附近有個火車站,中年婦人抱著孩子直往售票大廳走。看了不少諸如「在火車上發現了人販子」之類的帖子的文灝不再遲疑,這種事,寧可錯了也不要錯過。
可他沒想到自己現在的形象。一個疑似精神病人糾纏婦女和孩子,剛才就盯上他了的火車站巡警馬上就過來了,倒是省了報警環節。
反正他沒有痛覺,不管警察怎麼用力想把他拉開,他就是抓著那婦人的胳膊不放,嘴裡不停說覺得那人是人販子。這麼一來,警察也遲疑了,關鍵是作為中心的小男孩兒一直不哭也不說話,就直愣愣地看著他們。行了,叫來隊友,全都帶回派出所吧。
說要去派出所,中年婦女更慌了,都要走到派出所門口了,她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提出要打電話叫孩子親叔叔過來。警察也沒阻止。但文灝注意到,她拿出手機后,第一個動作不是撥打電話,而是開機。
進了派出所又是另一番景象。兩人被分開審問,文灝這邊是越審越僵硬,他沒有證據,只有些個人化的猜測,他還拿不出身份證!看著辦案民警頭頂上關於自己身份的各種猜測,文灝明白了著急是什麼意思。他總不能說看得到別人腦中的問題吧!
反觀中年婦人那邊就溫和多了。女人一邊抱著孩子一邊哭訴,說自己是孩子的保姆,這孩子有自閉症,她只是帶孩子出來多走走散散心,沒想到就被冤枉是人販子,自己的名聲被毀了不要緊,就是心疼孩子受到驚嚇,又說自己要是人販子,要帶著孩子趕火車,怎麼行李都不帶,等孩子親叔叔來了就真相大白了云云。她確實只拿了一個普通的手提包,身份也明確,民警們忍不住就安慰上了,看向文灝這邊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善。
真是太糟糕了!
正當文灝拚命在腦內搜索解決辦法時,兩個男人走進了派出所。
當先那位個子很高,身材勻稱,肩寬腿長,穿一身一點褶皺都沒有的鐵灰色西裝,嘴唇緊抿,看起來有些不近人情。後面那位似乎是他的助理。後者的腦袋上一直飄著『到底怎麼了?』,前者頭頂卻什麼都沒有,好像根本沒有疑問。
助理先生緊走幾步向民警表明身份,高個子男人已經走到了婦人面前。沒管婦人的呼喊,男人先是低下`身子想把孩子抱過來,一直沒什麼動靜的小男孩稍稍往旁邊讓了讓,他改為摸摸孩子的頭,這才直起身來,聽民警介紹情況。
原來這就是孩子的親叔叔了。
事情好像很明朗,幾句話就說完了。男人側身看了這邊一眼,那眼神不帶一絲溫度,既沒有疑惑,也沒有憤怒,可能真以為這是個腦子不太好使的人鬧出的烏龍,既然沒造成什麼傷害,就不用特意追究了,餘下的自有警察處理。
看他們簽完字要走,那婦人也抱著孩子跟著,文灝真急了。出了這個門,那孩子還不知道要遇到什麼呢!
他沖了過去,對著孩子大聲喊:「你不是災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