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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話梵天寺

  更新時間:2013-05-29

  巍峨的梵天寺木塔浸浴在蒼茫的暮色中,一行白鷺掠過飛挑的塔檐,檐角金色的銅鈴在晚風中搖曳著發出清脆的響聲,鈴身映射出落日的餘暉。


  站在鳳凰嶺的最高處憑欄遠眺,半島上的雷峰塔,碧波蕩漾的西子湖,甚至湖畔綠楊蔭里的翠微園都隱約可見。


  當目光掠過湖畔那邊桃林,程宗揚眼角微微跳動了一下。


  劍玉姬放出話,要斬斷雲氏對江州的支持,但經過自己在中間的奔走,如今的雲家與江州已經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共同體,而黑魔海在晉國的根基早已被清除乾凈,她哪裡來的信心和手段能拆散雙方的合作?


  秦會之道:劍玉姬……是個什麼樣的人?


  對於秦會之的詢問,程宗揚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躊躇良久,才一言難盡地吐出四個字:神仙中人。


  秦會之道:巫宗長於採補,這位劍玉姬莫非是國色天香的絕代佳人?

  程宗揚搖搖頭,我不知道。


  秦會之挑眉道:此姬面見公子時,難道戴著面紗?若是如此,她的身份便頗有蹊蹺……


  不是。程宗揚道:我和她交談那麼久,這會兒回想起來,連她具體長得什麼樣都不記得了,只有一個飄乎若神,仙姿無雙的印象——程宗揚舉了舉手指,似乎想勾勒出劍玉姬的相貌,最後還是放棄了,只知道她是個風姿絕美的女子。


  秦會之眉頭微鎖,心下暗憂。劍玉姬既然未曾遮面,家主卻只見其風采,未見其面容,這種障眼的法術本是巫宗的秘技,不足為怪。然而憑他對家主的認知,另外一個可能性也不小:家主真是被劍玉姬的美色沖昏頭了。


  程宗揚感嘆道:我原以為自己遇到劍玉姬,會二話不說就拚個你死我活。


  就算說話,也沒什麼好話可說。但劍玉姬給我的感覺……


  程宗揚靠在欄杆上,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竟然像交往多年的故人一樣——你別誤會,我絕對是頭一次見到她,這種女子,我如果見過一面,肯定不會忘記。劍玉姬無論是言談舉止,都讓人如沐春風。連她最後說準備斬斷雲氏和我們的聯繫,聽起來都不像威脅,倒更像是一種善意的提醒。


  秦會之仔細聽著家主的陳述,一邊分辨其中的意蘊。


  這會兒說起來,我自己都有點不信。程宗揚道: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對她生出一點敵意,後來我覺得情形不對,故意用不客氣的言辭想去撩撥她的怒火,可她始終如一的從容不迫——干!


  程宗揚一把拍在欄杆上,這會兒回想起來,我才知道劍玉姬最可怕的地方在哪裡。會之,你知道嗎?


  請公子明言。


  你個豬!


  秦會之愕然片刻,然後瀟洒地一躬身,屬下慚愧。


  程宗揚拍了拍他的肩,看到了嗎?如果別人故意出言不遜,一般人的反應無非是針鋒相對的反唇相譏;或者裝死狗,置若罔聞,任人唾面自乾;或者誠心誠意的認錯;還有一種是開個玩笑,好化解尷尬。


  秦會之沉吟道:屬下想來是第三種,劍玉姬如此高明,莫非是第四種?


  我還沒說完呢。程宗揚道:換個角度考慮。我出言不遜,第一種反應沒什麼好說的,大家大吵一架,一拍兩散。第二種似乎是有涵養,但在談判中出現,立即就落了下風,讓人存了看不起的心思。第三種更無聊,我都故意了,還認什麼錯?就算你作得滴水不漏,讓我相信你的誠意,結果恐怕更不妙——強硬的覺得你是軟柿子,如果是好人,免不了會心存歉疚。


  秦會之立即道:公子千萬不必歉疚。


  得了吧,奸臣兄,我要對你歉疚,我就是傻子。


  秦會之笑道:家主捷對,屬下佩服。敢問劍玉姬可怕之處何在?

  如果是第四種,未免顯露聰明,讓人心生戒意。劍玉姬可怕之處在於:她的反應都在正常範圍之內,沒有針鋒相對,沒有讓我看不起她,沒有讓我心懷歉疚,也沒有顯露智慧,讓我生出絲毫戒意——我脾氣發了,威脅也聽了,可從頭到尾對她都沒有半點心結。程宗揚揉著胸口道:和她見面,感覺反而很舒服似的。


  秦會之琢磨片刻,若是如此,劍玉姬似乎也不甚高明。既然是與公子談判,著意引導公子的心意,達成目的,方是上策。


  程宗揚長嘆一聲,我在路上也是這麼想的。直到站到這梵天寺木塔上,我才想明白——她根本就沒準備談成這樁生意!


  秦會之這下終於詫異了,那她為何出面?


  我猜,她這次出面只有一個目的,程宗揚舉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建立信任。


  信任?


  程宗揚苦笑道:我知道這話跟瘋了一樣,但劍玉姬確實做到了——不但她說的每句話我都信到十足,而且對她這個人我都有種說不清楚的信任感。她說對我沒有惡意,我真相信她確實沒有惡意。她說想招攬我加入黑魔海,我真相信她不但是認真的,而且不會過河拆橋,玩弄什麼計謀。


  程宗揚拍著欄杆嘆道:從劍玉姬身上我才學到,一個人無論是機敏過人,才智非凡,還是國色天香,千嬌百媚,無論是修為超凡入聖,天下無敵,還是位高權重,一言興國——在人與人相處中,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只有一點:信任感。就算你真是一頭豬,我信任你,你就是神!


  秦會之有些不以為然,何以至此?


  你是沒見過追星族和狂信徒。原來我也一直奇怪,為什麼不管哪種傻瓜都有人崇拜呢?現在我才明白,就是他娘的信任。無論是聖哲還是傻瓜,只要能被人信任,就有人願意當飛蛾——何況劍玉姬是來真的!


  程宗揚長嘆一聲,我終於明白游嬋為什麼會對她死心塌地。這位劍玉姬,絕對是個操縱人心的高手,處理人際關係的天才!她的眼光,就像站在這梵天寺木塔上俯觀天地一樣,比我高得太多了。


  秦會之久久不語。要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並不困難,如何把握其中的度,在顯示自己存在的同時,又不引起對方任何負面情緒——鋒芒不露,直入人心,這才是最難的。


  程宗揚忽然道:桃之夭夭——後面是什麼?

  秦會之應聲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還有呢?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程宗揚摸著下巴琢磨半晌,然後抬眼望著秦會之,什麼意思?

  秦會之愕然道:公子未曾讀過《詩經》?

  當然讀過!程宗揚其實是心裡沒底,不知道這則桃夭在六朝的時空是否有其他意蘊,厚著臉皮道:考考你不行嗎?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言桃花之極盛也。禮記有云:桃之有華,正婚姻時也。易林曰:春桃生花,季女宜家……


  打住!說人話!


  就是說桃花開得正艷,姑娘嫁得正好。


  程宗揚沉思良久,然後抬起頭,一臉震驚地說道:天啊!難道是劍玉姬思春了,想嫁人?

  ……以屬下之見,公子此解,只怕……不甚妥當。


  說話間,敖潤一步數級地躍上木塔,馮大.法帶著人把金銖運來了!林先生也到了。路上沒發現有人盯梢。


  程宗揚收起剛才那點感嘆,帶著秦會之快步離開木塔。


  …………………………………………………………………………………


  一間僻靜的禪房內,林清浦已經準備好銅盆、清水、瑩粉。程宗揚進門往他面前,林清浦隨即施展出水鏡術,手掌在空中一抹,凝出一面水鏡。


  江州的音訊被宋軍阻絕,水鏡術只能聯繫到筠州。當水鏡的波光變得清晰,顯示的影像讓程宗揚大喜過望,小狐狸!你怎麼來筠州了!你的傷怎麼樣?

  蕭遙逸沒有戴那頂象徵身份的金冠,只是隨意束了一角烏巾,手肘靠著一隻軟墊,臉上掛著放浪不羈的微笑,聖人兄!嚇你一跳吧?放心,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江州怎麼樣?

  小狐狸身為江州刺史,現在雙方正據城血戰,他丟下江州跑到宋國境內,怎麼看都不合情理。


  一眨眼間,蕭遙逸就收起笑容,擺出一副剛死了親爹般的哭喪表情,宋軍在城外建了個法陣,剋制城中一多半的法術,十座堡壘被打掉七座,宋軍的土牆已經壘到城牆邊上,大夥不用出城就能和宋軍聊天打屁,夏用和那個老匹夫,昨天已經開始堵截西門的水路——你說怎麼樣?

  程宗揚這一驚非同小可,真的?


  蕭遙逸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嚇住你了吧!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你個死狐狸,敢騙我!


  蕭遙逸指天發誓道:我有一個字說謊,出門就讓我撞到秦太監!


  宋軍都登城了,大家還打個屁啊!

  宋軍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把土牆修好,大家就歇了。前幾天我還和宋軍一個軍官在城頭談生意,一貫銀銖賣給他兩雙絲襪,說是孝敬上官用的,怎麼樣?這生意還作的吧?

  程宗揚沉住氣道:怎麼回事?


  蕭遙逸一拍几案,咬牙切齒地說道:殤侯那個老東西!把我們兄弟的風頭都搶了!

  死老頭那麼低調的人,會搶你的風頭?

  低調?那老傢伙讓人舉著大旗……


  等等!死老頭打的什麼旗號?

  程宗揚不信死老頭敢打著鴆羽殤侯的旗號出來,可如果他打出盤江程氏的旗號,自己就得趕緊化裝跑路了。


  八八!蕭遙逸一臉不屑地說道:這算什麼鳥旗號?還舉得幾丈高。一群人敲鑼打鼓,搖旗吶喊,沿城牆劃了一道黑線,那作派,城裡城外看得那叫個熱鬧!跟耍猴差不多。


  病毒!程宗揚拍手道:死老頭終於幹了件好事!

  好個屁啊!蕭遙逸下來了,老東西說那條線至少能換宋軍五萬條人命。


  這不是好事嗎?


  好個蛋啊!老東西說,每條人命起碼得一枚金銖,划完線就問我要五萬金銖。


  程宗揚聽得直咧嘴,死老頭真夠不要臉的,在自己身上賠了錢,死乞白賴要從星月湖身上找補來了。他卻不知道殤振羽也是欲哭無淚,小紫的傀儡鐵人活活就是個燒錢機器,他老人家天天大出血,要不從蕭遙逸這裡敲一筆,眼看就失血休克了。


  五萬金銖?程宗揚關切地說:你破產了吧?


  早就破產了!蕭遙逸道:老東西張嘴就要現金,我好說歹說才寬限了幾天,先打了張欠條,說好十天內付現,超期一天,多付一成的利息。


  十天?我倒是想幫你,可我這會兒給你運錢也來不及啊。


  我用少陵侯府在建康所有的產業作抵押,向雲氏借貸五萬,雲三爺已經答應了,這兩天就送錢來,先給我應急。聖人兄,你可把我坑苦了!殤侯那老東西活活是個屬蝙蝠的,逮住血就往死里吸啊。蕭遙逸終於說到正題,這筆錢,你得替我出了。


  你簽的合同,我去付款?你打聽打聽,天下有這個道理嗎?


  我不管……蕭遙逸眼淚汪汪地說道:都是你帶來的吸血鬼……我的龍牙錐……嗚嗚嗚……你要不付錢,我就死給你看……


  我看你是閑的!


  殤侯終於出手,江州即便不算固若金湯,擋住宋軍幾輪攻勢也不在話下,難怪小狐狸能溜出來,還有閑心跟自己扯淡。


  程宗揚這會兒也不著急了,笑眯眯道:你要還不起錢,我倒能給你出個主意——瞧你這一身細皮嫩肉,白白凈凈的,不如把自己賣給殤侯,說不定老傢伙就好這一口呢。


  不就是屁股嗎?真要能換來錢,撐過這一仗!誰敢買,我就敢賣!蕭遙逸衣服一撩,拍著屁股叫囂道:有種朝這兒插!

  這麼不要臉的話,你就小點聲吧!程宗揚連忙道:清浦!趕緊把聲音整小點兒!別讓外面的和尚聽見!


  為弟兄們的性命,我賣屁股我光榮!蕭遙逸叫道:你信不信?大街上我都敢說!


  我信!我信!比起不要臉,小侯爺怕過誰來?程宗揚道:別扯這些沒用的——兄弟們怎麼樣?

  蕭遙逸悻悻道:好得很呢。就是武二爺和秋小爺去砸宋軍的法陣,撞上姓秦的死太監,吃了點小虧。


  等等,你要說秋小子我還信,但武二那斯從來都是捻輕怕重,偷奸耍滑,偷襲宋軍這種事他會幹?


  蕭遙逸咂咂嘴,這事兒吧,本來是咱們秋爺追著二爺決鬥,整天鬧得雞飛狗跳。後來紫姑娘發話,說他們這樣打一點意思都沒有,不如去砸宋軍的法陣,誰先得手誰算贏。咱秋爺是個明事理的好人,一聽就答應了。二爺呢,是個一點虧都不肯吃的橫人,說什麼也不答應。


  蕭遙逸一臉稀罕地說道:後來不知道紫姑娘和武二說了什麼,二爺當時就跟打了雞血似的衝出城。程哥,你是沒見著,連孟老大都在城頭看呆了,直誇二爺:好一個風一般的男子!


  小紫要挑動武二還不容易?只要在武二面前掛塊骨頭,寫上蘇荔倆字,保證二爺跑得比狗還快。


  然後他們兩個就被秦太監打了?該!程宗揚道:讓他們消停兩天!小紫呢?她怎麼沒來?


  紫姑娘這兩天身體不舒服。


  程宗揚騰的站起來,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蕭遙逸咳了兩聲,然後道:我跟你說實話,你可別往心裡去——我們兄弟都瞧著紫姑娘年紀小,為人又好,都沒在意……


  蕭遙逸吞吞吐吐的樣子讓程宗揚更是懸心,出了什麼事?


  真沒什麼事。就是紫姑娘趁著武二和秋小子出城的時候,誤入了宋軍的傷兵營……


  程宗揚沉著臉道:然後呢?

  後來聽說傷兵營里的宋軍死了六成——肯定不是她動的手,但紫姑娘似乎受了驚,這幾天身體都不舒服。蕭遙逸小心道:程哥,你不會對紫姑娘有什麼不好的看法吧?

  不好的看法?你親哥我早就領教過了。什麼誤入,你以為她是人畜無害的小白兔啊?死丫頭打的什麼主意,我用肱二頭肌都猜得到!她拿那兩個傻瓜釣魚,自己闖到宋軍的傷兵營採集魂魄去了!難怪不肯跟我來臨安呢。


  程宗揚心裡恨恨道:你個死丫頭,一次少採點兒會死啊!這下吃多了吧!


  雖然一肚子抱怨,程宗揚卻沒有太多擔心,有殤侯在,死丫頭最多就是個消化不良。不過她要這麼多魂魄,究竟想搞什麼呢?


  蕭遙逸看著他臉色時陰時晴,也不打擾他,只打開摺扇輕輕搖著。


  良久,程宗揚吐了口氣,難怪你親自來呢,就是說這個嗎?


  宋軍的威脅,殤侯的勒索,都不算大事,至少用不著蕭遙逸親自跑一趟。他這會兒跑到筠州跟自己見面,為的還是小紫。在八駿眼裡,岳帥的女兒就等於他們的親妹妹。死丫頭一直偽裝成鄰家小妹,結果一出手就是幾千人命,頓時把幾兄弟都嚇住了。人命事小,可這事如果成為程宗揚與小紫之間的陰影,只怕會影響兩人往後的相處,不由八駿不上心。從中也能看出,八駿對小紫,包括對月霜的愛護。


  見程宗揚沒有異樣的表情,蕭遙逸也放下心來,這才說到正事,圍城到現在,星月湖的兄弟雖然還能支撐,但傷亡越來越大。傭兵和各家部曲的損失也不小。說實話,我們現在全靠著雲家的補給和殤老頭的病毒喘口氣。一旦水路被截斷,就要陷入大麻煩。程兄,你那邊還要等多久?


  我本來準備再等幾天,把握更大一些。既然這樣,四個時辰之後,我就開始糧戰的操作,快則七八天,慢則十來天,必見分曉。


  好!蕭遙逸立刻眉飛色舞起來,聖人兄,這次你要能把江州的事解決掉,我就捨命陪君子,陪你樂一把,好不好?

  去死!


  小狐狸翹了個蘭花指,往臉側一甩,討厭……


  死狐狸!小心我隔著水鏡吐你一臉!

  林清浦散去水鏡,雙方音訊斷絕。


  程宗揚在暮色中坐了一刻鐘,然後下定決心,是龍是蛇,就看這一出了。林兄,敢不敢跟我賭一把?

  如何不敢?林清浦道:二百銀銖,我賭公子贏。


  錢不少嘛。程宗揚笑道:可別被老敖聽到了,問你借錢。


  林清浦道:敖隊長要照顧的人多,倒不怎麼花在自己身上。


  老敖是厚道人。程宗揚道:等雪隼團的名冊造好,願意加入盤江程氏的,都由公司負擔,就不用他自己掏腰包了。


  林清浦沉默片刻,嘆道:公子仁厚。


  只要願意跟著我的,我都會儘力照應。沒有後顧之憂,才好用心作事,算下來還是我賺了。


  程宗揚涎著臉等林清浦的回應,半晌沒有下文,只好一笑道:我去見雲六爺。


  …………………………………………………………………………………


  雲秀峰正和一名鬍鬚俱白的老僧對坐品茗,見程宗揚進來,笑道:這位是梵天寺的方丈,智永大師。


  智永大師年過六旬,慈眉善目,令人一見便心生敬意。


  程宗揚拱手道:小子程宗揚,見過大師。


  阿彌陀佛,老僧合什道:檀越不必多禮。兩位既然有事商談,老衲便告辭了。


  雲秀峰也站起身來,兩人禮送智永大師離開。


  程宗揚坐下來道:江州情形吃緊。臨安的糧戰籌備這麼久,我準備明天一早全面發動。雲六爺,我需要我們目前所有的糧食準確數字。


  雲秀峰為人寡言,雙掌一擊,讓人送來賬冊。


  馮大.法。


  哎!馮源應了一聲,攤開紙筆。


  程宗揚手上事務繁多,最要緊的莫過於尋覓刻石工匠,製作紙幣的印模,這件事極為慎密,只有秦會之能做;林清浦施術之後需要靜養凝神;眼下就剩馮源還算粗通文墨,程宗揚趕鴨子上架,把他拉來負責謄寫賬目。


  馮源的字差了點兒,算起賬來卻一板一眼極是用心。兩人用了一個多時辰,才將賬目核對了一遍。。


  雲氏在宋國一共有四十三家分號,其中三成在明,七成在暗,從年前開始囤積糧食,少的有三五萬石,多的超過四十萬石,包括筠州祁遠的交易在內,總計二百七十六萬石,一共動用資金七十一萬金銖。另外還有向晴州朱氏糧行購買的一百萬石糧食,耗資十五萬金銖。


  各地糧價參差不一,但眼下正值青黃不接時候,即使在以往,糧價也在每石六百到八百銅銖之間。去年宋國推行方田均稅法,大量土地拋荒,糧食減產近一成,加上江州戰事和雲氏暗中收購,市面流通的糧食大量減少。除極少糧食主產區以外,糧價都超過每石十二銀銖。而在臨安這樣人口集中的大城市,糧價已經突破每石十五銀銖,甚至攀至十八銀銖。如果按目前的價格全部放出,單是雲氏囤積的現糧,就將近二百萬金銖。


  但無論雲秀峰還是程宗揚,都清楚這種理論上的超額利潤絕不會實現,一旦各地雲氏商號全面拋售糧食,糧價會應聲下跌——想從宋國糧食交易市場中提走二百萬金銖的現金,而指望一般的居民來買單,完全是作夢。


  程宗揚已經考慮多日,這會兒細看了賬目,胸有成竹地說道:雲六爺既然信得過我,程某來作個簡單的布置。


  雲秀峰端坐椅中,身體紋絲不動,手掌卻下意識地握住玉佩。畢竟這筆生意牽涉到近百萬金銖,即使以雲氏的家業,也幾乎抽空了所有流動資金。


  明天一早,開始按市價出售糧食,各地商號拋售量不許超過一成,看市場的反應。如果各地市場出現一銀銖以上的下跌,說明市場還有大量餘糧,那麼從第二天起,我們開始轉為收購。


  雲秀峰仔細聽著,程宗揚考慮更多的是江州的安危,但對雲氏而言,最重要的當然是利潤。從資金安全形度來講,現在糧價已經達到十五銀銖,即使逐漸銷售,也有足夠的利潤,如果收購提升糧價反而增加風險。


  有兩個因素,程宗揚解釋道:第一是探清常平倉的虛實。如果糧價超過十五銀銖,各地的常平倉仍沒有糶糧平抑市場,說明宋國的常平倉已經無糧可調。另一個是通過先降後升,淘汰走一部分投機者,讓他們有機會獲利離場,好讓我們最大限度地控制交易。


  雲秀峰道:如果無人接盤,這些糧食又該售到何處?


  程宗揚笑道:接盤的人已經在路上了。快則明日,遲則後日,就有人來接盤。


  雲秀峰注目程宗揚許久,然後道:一代後浪推前浪。好,便依你的主張去做。


  多謝六爺!


  程宗揚並沒有向雲秀峰提及黑魔海的威脅,雖然他知道劍玉姬的恫嚇不是虛言,但在明確劍玉姬的手段之前,自亂陣腳只會讓黑魔海有機可趁。他相信,只要籬笆扎牢,把自己和雲氏的關係搞成水泥一樣堅實,黑魔海再怎麼挑撥也無濟於事。


  接下來的一整天,程宗揚都留在梵天寺,一邊趁機抽時間精鍊真氣,一邊等待糧價的情況。


  傍晚時分,第一批交易訊息通過信鴿傳至臨安。拋售的第一天,各地糧價漲跌不一,但大都維持原價,只有三五個州縣出現小幅下跌。


  程宗揚放下卷宗,打了個呵欠道:看來市面的餘糧沒有多少,從商人身上榨不出什麼油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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