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湯尋人
樂津里與通商里只隔著西市,是洛都有名的聲色犬馬之地。日暮時分,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幾處布置奢華的樓閣前停滿車馬,擠得水泄不通,絲竹聲伴隨著賓主的笑鬧不斷傳來。
程宗揚沒有停留,一路繞進背巷,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巷側幾株垂柳綠條如絲,柳下是一口水井,石制的井欄被磨得光滑無比,上面還有幾道繩子磨出的深痕。一名婦人搖著轆,汲上一桶水,然後傾入腳邊的瓦罐中。
幾縷炊煙從房舍後裊裊升起,一名婢女提著水桶出來,將廢水傾入道路中央的水孔里,水聲在陶質的管道中響起,漸漸消失。幾名童子騎著竹馬跑來,揮舞著小小的木刀,模擬著城內的遊俠兒,在巷中嬉樂。
幾戶人家在巷側鋪上草席,擺上甑鼎等餐具,家人分別列座用餐,陌生人路過時,往往會受到邀請。有的豪士徑直入席,向主人道一聲謝,便旁若無人的豪飲大嚼,好客的主人絲毫不以為怪,反而頻頻持觴勸飲。
宵禁的梆子聲響起,里坊大門「吱吱啞啞」關上。里長帶著幾名嗇夫在坊內走了一遭,看看有沒有作姦犯科的,然後在木簡上草草畫了幾筆,各自回家。太平時節,這些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
程宗揚一路繞到側巷,找到一處門前掛著「陽泉暴氏」木牌的人家,推門而入。
盧景蹲在階前,面前放著兩隻破碗,一邊「嘎嘣嘎嘣」嚼著炒酥的黃豆,一邊抿著酒,見到程宗揚,只翻了翻眼睛,把碗推了推。
程宗揚往地上一坐,抄了把豆子,「我還以為你們會住在城裡的僻處,沒有人領路,連門都找不到呢。沒想到竟然連牌子都掛出來了。」
「住在那種鳥地方,去哪兒接生意?」
「陽泉暴氏……這是誰編的?」
「老四當年在路邊撿的。這些年在外面都用的這招牌。別說,還怪好使。」盧景抿了口酒,把碗推給他,「紫姑娘呢?」
程宗揚灌了一口,「跟老頭辦點事。」
「睡過沒有?」
「噗……」程宗揚一口酒噴了出來,喘著氣道:「沒有。」
「廢物!」
「喂,五哥,你該算是大舅子吧?有你這樣的嗎?」
盧景翻了個白眼,「女人,早點睡了,生個娃就安分了。」
程宗揚腹誹道:你說的是別人吧?讓小紫生個娃……想想就恐怖,再來一個死丫頭那樣的,那得禍害多少人?
程宗揚顧左右而言他,「四哥呢?」
「幹活呢。要七八天才能回來。」
「什麼活?」
「生意。」盧景道:「過日子不花?不花錢啊?」
當初星月湖大營解散後,群雄隱身市井,各謀生路,不過那些傷殘退役的戰士,還有戰歿同袍的家屬,一直是由大營撫養。負擔那麼重,孟老大這些年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也就是在江州立足之後才好一些。
盧景耳朵忽然一動,片刻後程宗揚也聽到腳步聲,「有人上門?」
盧景拍了拍手,「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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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舍中點了一盞油燈,盧景大半面孔都隱藏在黑暗中,只露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對面的草席上,坐著一個中年人。他戴著一頂便帽,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衣,看起來和街市上隨處可見的平民百姓沒有什麼區別。
「敝人姓唐,在都中做些小生意。」那人客氣地說道:「在晴州時聽朋友們說起過陽泉暴氏信譽卓著。今日有件事,想委託足下。」
盧景冷冷道:「說。」
「城西往函谷關途中有個上湯。三日之前,敝人有位朋友路過當地,隔牆聽到幾句高論,當時未曾放在心上。今日偶經一事,方知與世外高人失之交臂。敝人此來,實是受朋友所託,想請先生尋找此人。」
「上湯何處?」
「一家客棧。」
「那人是男是女,何等年紀?」
「不知。」
「是上湯人,還是路過的客人?是來洛都還是從洛都離開?」
「不知。」
「那人的高論是什麼?」
姓唐的中年人謹慎地說道:「先生見諒,實難相告。」
盧景聲音沒有半點變化,「那你讓我找什麼?」
「我那位朋友偶然聽聞,因聲音太過模糊,難以辨認。如今只想請先生找出當時在客棧的有什麼人,都是什麼身份,如今在哪裡駐足?我那位朋友自會去一一拜訪。」那人補充了一句,「一定要全部找到。」
「去找客棧的侍者詢問便是。何必來此?」
姓唐的中年人苦笑道:「先生有所不知。那家客棧昨日失火,被燒得乾乾凈凈,客棧的主人也葬身火場。」
盧景沉默片刻,「年紀、身份、來歷,是男是女一無所知,只知道三日前在一家被燒光的客棧住過——你是讓我把這些人全部找出來?」
姓唐的中年人道:「敝人也知道此事確實為難。但此事關係甚重,吾友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那位高人,又不知從何入手。聽聞陽泉暴氏能為人所不能,才請足下幫忙。」
程宗揚坐在屏風後面,越聽越稀奇。一個人路過外地一間客棧,聽到裡面有人說話,幾天之後突然想起來回去尋找,結果客棧已經被燒成白地——那還找個屁啊。一點線索都沒有,找個毛啊找?
盧景冷冰冰來個獅子大張口,「若要那人性命,一千金銖起價。」
姓唐的中年人連忙道:「並非殺人,只是想請先生找到當晚在客棧留宿的客人,是何姓名、如今在何處。因為是世外高人,如果可能,還請先生不要打擾其人,只要知道姓名,吾友自會前去拜訪,以免有失禮數。」
「上湯是西去函谷關的必經之地,平日過往的旅者數以千計。那家客棧即使只是尋常門店,每日出入的也有數十人。」
「先生只須找到八月九日戌時到次日寅時之間,在店中停留的客人即可。」姓唐的中年人道:「無論是不是那位世外高人,只要是當時在店內的客人,每找到一人,敝人都願付三百金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