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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西里爾結束訓練回來的時候,周圍的環境和平時已經沒什麼兩樣。他和往常一樣從口袋裡取出鑰匙開了門,客廳里的燈開得很亮,沈微就坐在沙發上,聞聲抬頭看了過來。


  「回來得正好,」沈微坐正身子,神情嚴肅:「西里爾,我有一些事情想告訴你。」


  ***

  西里爾從睡眠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


  他換好訓練服,迷迷糊糊的走出房間,本是下意識的去尋覓沈微的蹤影,然而眼前的空蕩無人卻讓他立刻回憶起了昨天晚上與沈微的談話,以及對方這個時候應該已經登上去中國飛機的事實。


  西里爾一直隱隱的知道,家中除了自己和沈微以外,還有其它的親人。


  之所以是隱隱,是因為在沈微和沈家還有聯繫的時候,西里爾還很小。孩童的記憶力不足以記下那些複雜深刻的東西,卻始終會對某些負面的畫面難以忘懷。


  像每一個悲情故事裡常有的那樣:西里爾最初也擁有一個和睦美好的家庭,有嚴厲要求的父親,也有脾氣溫和的母親。稱不上富有,卻完全能保證基本的生活需求和一定的享受,


  直到西里爾五歲那年,父親達米安-斯萊德被檢查出患有白血病。


  在那個年代里,白血病還屬於一種徹底的不治之症,但適當的治療卻能在一定程度上延緩患者的死亡。考慮到這一點,兩人最終還是決定盡全力去治療。


  然而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化療,達米安-斯萊德的病情卻並沒有得到什麼改善,與此同時造成的是家中大半積蓄的耗盡,那個時候的西里爾還懵懵懂懂的,對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只記得在某一個雨夜裡,消失一個星期之後回來的沈微狼狽的身影,和被沈微拉在手裡,最後一次看著父親被他推進手術室的情景。


  等到後來年歲漸長,西里爾才隱隱意識到,那段消失的日子裡,沈微應該是去找什麼人求助去了,而就結果來看,那個時候的沈家顯然是拒絕了沈微的請求。


  再之後便是葬禮。


  簡單的葬禮過後,也許是為了徹底了斷和沈家的聯繫,杜絕被再次找到的可能,沈微帶著西里爾和最後一點積蓄離開了美國,定居在了葡萄牙波爾圖一條人煙寥寥的巷子里,這一住,便是整整十一年。


  直到幾個月前的歐青賽決賽,「斯萊德」這個熟悉的姓氏再次進入恰好在波爾圖的沈家人眼裡。


  然後就在昨天晚上,沈微將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在一般的家庭當中,這大概是一件挺奇怪的事情——但在西里爾家中,卻屬於一種比較常見的情況。事實上,自從西里爾漸漸知事開始,他與沈微就維持了一種類似於「高度自治」的關係。


  簡單來說,就是在保證自己擁有絕對的知情權,以及西里爾安危的情況下,沈微不會幹涉西里爾獨立做出的任何選擇,反之也亦然。


  這也是當西里爾選擇進入波爾圖青訓營,選擇豪爾赫-門德斯作為自己的經紀人時,沈微都沒有提出反對的原因。


  只不過在很多時候,沈微沒有選擇隱瞞西里爾,而是把事情的一切托盤而出,不得不說,除了這個約定以外,也考慮到了不可能瞞得住西里爾這個事實。


  與其模稜兩可的讓西里爾擔心,不如乾脆把一切都說出口。


  「還記得你之前請來的那個家庭教師嗎?」西里爾仍然能夠清晰的回想起沈微昨晚坐在沙發上,談起這些舊事的情景,和母親的神色里掩飾不去的疲憊,「他叫沈先擇,從血緣上來說,算是你的舅舅。如果你還有機會碰到他的話,不管他說什麼都不要搭理他。」


  在說到這些話的時候,沈微絲毫沒有掩飾對於沈先擇的厭惡。


  在中國,沈家算是一個比較有底蘊的家族了,祖輩從數百年以前就是江南一帶著名的書香世家,隨著時代的發展,在固執地維持了舊時對於讀書的某種執念的同時,也開始逐步走向了商業發展,並且已經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績。


  沈家雖然不是什麼大家族,但家中有血緣關係的族人依舊不少,而問題就在於,在年輕一代的沈家人之中,對讀書感興趣的特別多,但對商業以一塊感興趣,並且有天賦的,只剩下沈微的兄長,沈先凜一人。


  按理說這其實也沒有什麼問題,畢竟有一個就是萬幸了,正好順理成章,都不必為了公司繼承問題發生什麼電視劇式矛盾了,只是這一切的平靜,在沈老爺子要求沈先凜與他的戀人分手,轉而娶另一位高官的女兒時,被徹底打破。


  「……難道中國到現在還講究門當戶對嗎?」聽沈微說到這裡的時候,西里爾簡直百思不得其解,對於在歐洲長大的他而言,這種婚姻上的束縛可以說是不可思議的。


  不想沈微卻搖了搖頭,「不是的,你外祖父當初之所以會提出這個要求,是因為……」她遲疑了片刻,輕聲道:「凜哥當年的戀人,是一個男人。」


  沈家作為幾百年的書香世家,擁有普通人所沒有的一些精神上的財富的同時,也同樣免不了思想上還保留著過去書生的那種迂腐,因此,當沈老爺子發現自己最看好的兒子,竟然喜歡男人的時候,內心的抗拒和憤怒可想而知。


  而彼時的沈先凜,也已經不是那種被家中斷了經濟來源就沒法正常生活下去的普通人,他在商業上面的天分讓他完全可以脫離沈家,獨自白手起家另外闖出一片天地。


  直到沈老爺子給沈先凜下了最後的通牒:你想不娶?行,那就沈微嫁吧。


  那個時候的沈微其實並不抗拒家族聯姻,從她懂事的時候開始,她早就做好了履行自己作為家中一員義務的準備,哪怕沈老爺子給她挑的那個人選,實質上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


  但沈先凜不願意。


  一邊是自小疼愛血濃於水的妹妹,一邊是有過一生之諾的戀人,沈先凜最終選擇了前者。他聽從了沈老爺子的要求,娶了一位高管之女為妻,與過去的一切徹底了斷。


  而表面上,他對包括沈微,和自己原本的戀人在內的所有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是自己為了沈家的繼承權而放棄了愛情。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知道,只要我一天還待在沈家,就一天是父親用來挾制兄長的工具,大學畢業我就離開了沈家,一個人留學去了美國,也是在美國遇到了你父親,後來的事情,你應該也知道了。」


  也許是因為相隔太遠,又或許是因為沈微過分平靜的態度,西里爾對於這些事情倒並沒有什麼特別大的情緒波動,他此時更在意的,是沈微選擇將這些陳年往事都告訴他的理由。「所以,媽媽你是打算……」


  「我想回去沈家一段時間。」


  「可是……」西里爾還想說什麼,但沈微的態度顯然十分堅決。


  「只是一段時間,」在說到「一段」兩個字的時候,她加重了語調。


  沈微一直都知道,西里爾並不像很多人看上去的那樣乖巧單純。


  正因如此,她才感覺有一些猶豫,該如何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


  十年的時間,已經足夠改變很多東西,比如——沈老爺子和沈老夫人對於沈微的態度。


  對於老人來說,可能年紀越大,反而越希望兒女子孫承歡膝下,樂享天年。十年的渺無音訊,足以讓老人對於女兒的憤怒,轉化為思念和愧疚。


  而愧疚,則往往就意味著補償的開始。


  沈微從來都沒有打算原諒自己的父母——十年前懇求幫助時所受到的諸多冷漠,和這十年以來坎坷生活,讓沈微對於唯利是圖的沈家人已經徹底厭倦,只恨不得離他們遠遠的。


  她不稀罕沈老爺子情感上的補償,但如果假裝原諒和孝順可以帶給她實質上的補償,她願意再回到那個令她厭惡的地方,只為拿回那些本該就屬於她的東西。


  西里爾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又似乎沒有。少年蹙了蹙眉頭,沒有再多想,只是認真的確定著他關注的問題:「只是一段時間?」


  「最多半年。」


  「不會有人讓你做你不情願的事情?」


  沈微搖搖頭:「到現在這個份上,他們已經不會強迫我,也無法再拿任何東西來強迫我了。」見西里爾似乎不太相信的樣子,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或者說,能夠被他們用來威脅到我的人,已經強大到不可能再被他們控制了。」


  對於現在的沈微來說,最重要的人,無疑只剩下西里爾和沈先凜,前者與沈家幾乎沒有任何關聯,也擁有了獨立的生活能力,後者則已經掌控了沈家接近一半的權力。


  「什麼時候離開?」


  「明天早上。」


  西里爾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夜色已經徹底的暗了下來,漸漸亮起了萬家燈火。


  最終他站起身,在母親的臉頰上印下了一個輕柔吻,就像她一直以來做的那樣。


  「一路順風。」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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