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豆蔻詞工

  敖嫣跌跌撞撞地跑出來,迎面遇上小黃,神情怔了怔。


  「公主……」


  敖嫣突然哀怨無比地望了小黃一眼,旋即跑了。


  小黃伸出一隻挽留手,「等一下」還未說出口,整個人在海水中凌亂。


  什麼情況?她做錯什麼了嗎?為何三公主一副白日見鬼的模樣?


  小黃轉身,看見極容從裡面追出來。


  「四哥……」


  小黃原以為極容會追著敖嫣而去,後者倒是表現得很淡定,在她面前駐下腳步,「嗯。」


  只是極容眉頭微皺,眼波幽深,小黃從他慣常毫無波瀾的臉上,竟難得地看出一絲傷感情緒。


  「發生什麼了?」


  ***

  發生什麼事還得從兩萬多年前,來東海退婚的那一遭說起,雖然這樁事聽起來微扯。


  當時小黃在中堂等候阿爹,不見同行的極容——自是不見的,極容在園中迷了路,不知不覺到了東海碧水潭,彼時敖嫣公主正在那裡洗浴。


  小黃聽罷感嘆,當真一場狗血風月。


  「然後呢?」


  「我怕她因我是個男子而羞憤,我那時太魯莽,情急之下稱自己是崑崙的仙姬。」極容拂去落在袖上的翠竹葉,「我不知她是怎樣想的,但我於她是一見傾心。」


  敖嫣公主自然也是作此想法,不然她不會在小黃他們回崑崙后,寄來一紙鴻雁錦書。


  只是陰差陽錯,虛鳳假凰,敖嫣一路錯認下去,除去那封錦書,又陸續向崑崙寄了許多書信,署著小黃的名,被極容偷偷扣下。


  敖嫣的來信中起先只講些瑣事,如「東海的睡蓮開花了」「今年的海龜格外多子」云云,極容收到信,怕露陷,也只回「信已收到」「甚好」等等。後來某一天,估摸是敖嫣見回信內容雖簡單,卻是每封必回,小女兒心思更甚,在信中寫了句「妾生思慕之心甚久,不知君心同妾心否?」過罷許久,極容回了封,「當如是。」


  極容說:「此次來東海,我向她坦誠了,她出離的憤怒。」


  小黃表示她看到了。


  「怕是再不願與我說一句話。」


  「四哥你真是……」小黃用拳頭敲敲掌心,「你是我們兄妹中最最聰明的,怎會犯這種糊塗事?」


  極容默了很久,方嘆道:「我現在當如何?」


  當如何?小黃也不好說,不過既然是四哥瞧上的姑娘,雖未娶過門,也算她半個嫂子,更何況他倆還誤打誤撞看對眼過,嗯。現在嫂嫂同哥哥起了爭執,她勢必得幫上一幫。


  阿爹化畢陰噬之氣的翌日,小黃在瀾滄亭遇見敖嫣公主。


  敖嫣看見小黃,眼神閃躲一下,終還是迎上去,不卑不亢,福禮道:「敖嫣見過仙姬。」


  小黃心想哪兒有讓嫂子給她行禮的道理?忙扶住敖嫣手臂,「公主,快起來。」


  敖嫣卻不肯起,身沉如石,任小黃怎麼抬都抬不動,「公主,你這是做什麼?」


  「我知道仙姬想同我說什麼,不論是什麼,都且不必說。」


  敖嫣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向小黃,眼神平視前方,眼底毫無波瀾。這樣把持著自己的姿態,讓小黃覺得敖嫣同極容很像。


  極容雖常被長輩誇讚性子溫和,但小黃知道極容的骨子裡固執而驕傲,這一點,同她,同五哥極煥,都很不一樣。


  小黃也驕傲,小時候她調皮搗蛋,被大哥發現后打一頓還不準吃晚飯,極容看著心疼,會偷偷給她送飯來,小黃偏是不吃,寧可餓自己一頓,也要跟大哥鬥氣。但如果大哥鬆了口,准她吃飯,她還是會高高興興去吃的,而且吃完飯什麼新仇舊恨都忘得一乾二淨。


  極容卻不是這樣,同樣被大哥罰不許吃飯,說餓一晚就是一晚,哪怕後來大哥親自來叫他,極容都只倔強地搖搖頭,他臉上從小就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喜怒不形於色。


  可就是這樣的四哥,嘆息著問她,他現在當如何?


  ***

  到他們離開東海,小黃都沒能再找到機會在敖嫣面前為極容說幾句好壞,她隱約覺得自己不當摻和進來,雖然自己什麼也沒做,但莫名就有一種千古罪人般的氣息在她四周纏繞。


  這就是所謂的擠進二人世界中的第三人么……


  極容回到崑崙,茶飯不思,夜寢不眠,數日內消瘦不少,本就溫雅的容顏更是蒼白清瘦得叫人心疼。紫菀上神見了沒說什麼,極清上神見了亦沒說什麼,小黃想起在龍宮時極清同自己說的什麼「因她而起的事,需她參與收尾」的話,覺得阿爹定是知曉極容同敖嫣糾葛的。


  她跑去問阿爹。阿爹在烹一壺茶。


  茶室四壁皆白,暖氣醺人,淡淡茶香縈繞其間。極清坐在茶几后,拂著袖子將茶壺從小爐上提起,淺碧色的茶水便被斟進兩隻淺口杯中。


  小黃伏到茶几前坐好。阿爹拿起一隻茶杯,自斟自酌起來。小黃等了片刻,終見阿爹放下手中的杯子,去碰另一隻,她便作勢要接,熟料阿爹兩隻捏起那小杯子,一仰頭,自己喝了。


  小黃兩手懸在空中,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尷尬地眨了眨眼。


  極清睇她一眼,「做什麼?」


  小黃:「六、六兒有事求教。」


  「問便是,手伸著做什麼?」


  小黃:「……」正常晚輩來同長輩問話碰見長輩在煮茶還一斟就是兩杯,不應當分晚輩一杯不問來由先飲為敬,由飲茶引向人生再由人生轉述到晚輩所惑之事,讓晚輩在不經意間終有所悟的嗎!阿爹你怎麼不按套路走?!


  小黃默默把手收回來。


  極清放下茶盞:「族學可結了?」


  「近日就能結業。」


  「結畢族學就去你大哥身邊做事吧。」極清頓了頓,從一側尋出數打書信,疊在小黃面前,「這是我們去東海時,從九重天寄來的信,為父本想等你結了族學再給你,想想你也是大姑娘了,當有自己的看法,為父也不便多說什麼。」


  小黃愣愣地把信接過來,見封封的麵皮上都書著「師姐」二字,不由得心頭一暖。她旋即想起來此目的,正色道:「爹,我其實是想問四哥和……」


  極清抬手做了個意為停止的動作,「莫多問。」


  ***

  小黃抱著信從茶室里出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感到阿爹看向她時神色複雜,她甚至在阿爹眼底尋到一絲愧疚。


  那種,虧欠般的歉意。


  小黃在一棵白梅樹下拆信。信箋上沒有落款,但她猜也知道是誰寄的。


  風拂樹搖,幾瓣白梅落下,撒在展開的信紙上。最初的一封很簡短,暘谷在信里說他不知道寫什麼,又說寫信給師姐,心裏面居然會有一點不好意思。


  接下來幾封,暘谷寫得洋洋洒洒,流水賬一樣嘮叨了好多話,說他在九重天上遇見什麼人什麼事,跟在陸彌神君身後又學到了什麼本領,信的末尾,暘谷說:師姐,我很想你。


  中途斷了幾封,估計是暘谷在信中所提的「閉關」,待看至下一封時,暘谷本就清秀的字跡更是飄逸,用詞遣句也成熟穩重許多,小黃看著,忽然有種暘谷長大了的感覺。


  信很長,講閉關時的事情,小黃知道他定是吃了不少苦,但暘谷語氣輕鬆,避重就輕,一直問著師姐過得怎麼樣,為何信寄出許多也不見小黃回他一封,是不是寄錯了?可上清宮裡的娟鳥盡職得很,應是不會寄錯的。


  最後一封信里,暘谷塞了只芒草編的燦金鳳凰,他說他想起那日小黃帶他吃的糖畫,陸彌神君告訴他小黃的真身便是一隻鳳凰。


  「我摘了芒草編的,不知師姐喜不喜歡。」


  喜歡,自是喜歡。小黃將小鳳凰托著把玩,愛不釋手。


  信的末尾,暘谷說:師姐,我依舊很想你。


  小黃把信貼在胸口,捏了捏發燙的耳朵。白梅花瓣不僅落在紙頁里,還落在小黃的發間和羅裙上,小黃兜了一裙子的花瓣,回到房裡將硃砂化水,用筆蘸了在花瓣上寫字,她覺得想說的話直接寫在紙上,一行鋪著一眼便被看去怪臊人的,如果當時暘谷旁邊還坐著什麼人與他同看那就不好了,拆開來,一片花瓣上寫一個字,叫暘谷拼去看,就算被別人偷瞄了也不妨事。


  小黃覺得這個主意甚好。她將花瓣壓平,裝進信封,是夜託了娟鳥送去。


  暘谷在陌青天上清宮中接到娟鳥送箋,拆開信,倒出一桌花瓣,男人修長的手指拂了拂,將那一句四字歸順,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花瓣瑩白,硃砂明艷,一句四字是我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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