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講正經事

  像是過了很久,卻又僅僅只是一瞬,煙火還未停,炸裂在天際,隆隆地遮掉了周遭的喧鬧。


  小黃的下巴抵在暘谷的肩膀上,繃緊的肌肉硌得她有些疼。暘谷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混著檀木與佛手的熏香,有些甜,很清冽。


  一襲晚風吹過,絲絲寒意叫小黃清醒過來,她試著掙了一下。


  沒掙開。暘谷甚至,將她圈得更緊了些。


  「有……有人看呢。」小黃局促道。


  「嗯。」


  「什麼叫『嗯』吶,你倒是松啊……」


  然後暘谷就鬆開了手,往後退一步,偏了臉不去看小黃。


  但小黃還是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不安和他暴丨露在她眼前,怎樣遮掩也無濟於事的泛紅的耳朵。


  煙火漸歇,原本駐足觀看的路人走動起來,窄石橋上霎時淹滿行人。


  兩人這樣站了一會,相顧而無言。小黃幾次想打炮沉寂,但都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暘谷方才那個,算是表白吧,他……喜歡自己嗎?小黃怔怔望著站得高他一石階的男人,自燈籠中透出紅色的燭光為暘谷的白衣鍍上一層暖色,男人側著頭,眼眸低垂,從額頭到下巴的輪廓漂亮得有些不真實。


  他在等她作答嗎?應該……是吧。煙火響起之前,暘谷明明欲言又止。


  她當如何說?說,我亦然么?亦然,心悅你。


  她想這樣說,卻顧慮著,終不曾說出口,連小黃自己,都不知她在擔心什麼。


  許久后,暘谷打破沉默。


  「師姐。」男人的唇角浮起一個似有若無的笑容,眼角溫柔而落寞。他將視線從湖水中收回,落在小黃身上,「我們走吧。」


  ***

  極煥從司命局裡出來,看見小黃立在門口石階下。極煥挑挑眉,「喲,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小黃舉起手上的酒壺搖了搖,「有空嗎?請你喝酒。」


  極煥把手裡拿著的捲軸文稿夾進腋下,「本來是沒空的,不過親妹子請喝酒,沒不去的道理。」


  小黃把酒壺拋給極煥,隨口道:「這樣啊,你們司命局是不是有扣全勤獎的說法?」


  極煥正伸手接壺,小黃的話入耳,手腕一抖,酒壺差點沒接住,他擦把汗道:「早退而已,算不得缺勤。」又說,「怎麼著啊你,難不成想舉報我?酒還喝不喝了?」


  「喝!」小黃說,「走吧。」


  二人按照極煥的意思,挑了處僻靜的地方,正臨著天河,天河四周種了好些菩提古樹,四季皆蔥蘢,是個遮掩人的好去處。且天河水湍,臨近的兩人說話需很大聲才能被對方聽到,隔得再遠些,便什麼都聽不清了,是個背後說閑話的好去處。


  一百多年前,某處仙宮失了宮婢,尋了幾日都未找到,四處問遍也沒人看到,宮主人只當她是思凡下界了,也沒放在心上,直到一個多月後,宮婢的屍首在天河裡浮了出來。浸了一月,仙身神力盡失,同凡人無異,打撈上來時的模樣據說慘不忍睹。


  許多膽小的神仙說什麼也不敢來天河旁了,一是那小宮婢狀貌太慘,深入人心,二是不知何時起,仙婢間開始謠傳天河食人,死去的小婢就是被天河水吞下去的。


  小黃於傳言早有耳聞,對此毫不在意,想想看這是哪裡?九重天。九重天上,天君眼皮子底下,要是還有什麼妖魔敢作祟那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至於極煥,他較之小黃,更為洒脫,直接沖小黃道:「干喝酒多沒意思,我下河給你摸條魚去。」


  最後小黃以「天寒水冷」為由,制止了極煥想要下河摸魚的瘋狂行為,從袖裡掏了許多花生核桃做下酒菜,掏著掏著,還掏出一把果蔬和啃了一半的餑餑。


  極煥湊過頭,笑道:「嗬,你藏品還挺豐富。」


  小黃捏著那塊餑餑,眉頭緊緊皺起。


  「扔了吧,揣這麼長時間,估計都餿了。」


  「袖裡乾坤中的時辰的靜止的。」


  「那又怎樣,你還準備繼續吃?你也太……」極煥憋半天,吐出一句,「太持家了吧。」


  小黃將餑餑重又收回袖中,神情嚴肅,「五哥,我可能遇上什麼不得了的事了。」


  「你么?正常。我就沒見過哪個丫頭比你能惹禍的。」極煥大刺刺坐在一塊河邊裸岩上,仰起脖子灌了口酒,「說吧,什麼事兒?看我能不能幫到你。」


  小黃搖搖頭,「叫你來是為說另一樁事的。」


  極煥叼著酒壺口,等小黃下文,中途還插了句,「酒不錯,哪兒買的?」


  「人間過上元了,釀的新春酒。」小黃說著也灌了一口。


  酒是暘谷買的,在她袖裡乾坤袋裡囤了很多。暘谷說那家店釀酒用的是活泉水,且糯米進蒸籠時裹的是荷葉,因此釀出來的酒要比別家香甜許多。買回來后小黃一直沒喝過,此時嘗了第一口,確然,甜而清冽的味道在舌尖打轉。


  忽地就想到暘谷身上好聞的味道。


  橋頭一段訴情后,暘谷帶她去了許多街角巷弄,尋到的酒樓、食玩店、首飾鋪子,都是小黃未去過,且極有趣的。小黃想問暘谷是怎麼發現它們的,卻一直不知該如何開口。


  一定要先答覆他。這樣的想法縈繞在小黃心中,讓她愈發不知該和暘谷說什麼。暘谷沒有強求小黃,他始終是溫柔地、耐心地同小黃說話,正因為他這樣的溫柔,小黃覺得如果把橋上那段事直接略過,此後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與暘谷說笑,那自己真是太過分了。


  她喜歡暘谷的溫柔,所以才要好好對待它,不能只為了滿足自己而不顧暘谷的感受。


  小黃默了一會,問極煥:「你有喜歡的人嗎?」


  極煥正喝酒,一段氣沒喘勻,被酒水嗆住,「噗」一聲噴出,伏在石頭上猛咳起來。


  小黃貼心地拍拍他的背。


  極煥一抹嘴,「怎麼問我這個問題?」


  「嗯……就是想問問。」


  極煥冷哼一聲,「當然沒有。」又盯住小黃,「問這個作甚?情聖想傳授經驗?」


  「情聖?」小黃同極煥對視許久,才敢伸出手指向自己,「我?」


  極煥點頭。


  小黃沉默了,過了一會她問:「五哥,我們倆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

  上清宮這一日的暮鼓沒有按時敲響,手持鼓錘的男子手臂揚起,下落時遲疑了一下,像是走了會神。


  待悠長鼓聲傳遍整座上清宮,一名青衣小童提了個食盒進來,「又是那位仙子送來的。」


  暘谷將鼓錘放好,洗凈手,看也未看食盒一眼,「為何要收?」


  「那位仙子執意要我收,我沒法拒絕。」


  「她可走了?」


  「公子要見她嗎?」


  「不,只是想讓你將食盒還給人家。」


  小童跺跺腳,「公子怎麼這樣不解風情,那女仙日日為公子送吃食,是什麼意思公子還不明白嗎?況且,我覺得那仙子生得甚好看,同公子挺般配。」


  暘谷取了卷佛經,隨意翻閱著:「我向來不認識什麼茗若仙子。」


  「那這食盒怎麼辦呢?」


  「放著吧,她下次再來,讓她帶回去。」又說,「若再又什麼女仙來找我,就說我不在。」


  「好吧。」小童應畢便退了下去。


  獨剩暘谷在院中,保持著手執經卷的姿勢,然而那佛經始終未翻過一頁。


  暘谷嘆口氣,擱下經書閉了閉眼,指節輕輕揉著眉心。


  又一陣腳步聲響起,暘谷抬頭,還是方才那個小童,手上沒提食盒,雙頰紅撲撲的。


  「怎麼了?」


  小童撓撓頭,「門外有位仙子,說要找你。」


  暘谷用經卷敲敲他的頭,「我方才怎麼和你說的?」


  「我……我記得的,你說有女仙來找你就說你不在。可是……」小童吞吐一會,臉色愈發潮紅,「我覺得這位仙子姐姐,你當見見。」


  暘谷坐回椅中,「替我回了她吧。」


  小童急了,「你就見一下吧。哦對了,她自稱是你師姐。」


  未等小童說完,暘谷已從椅中站起,在小童驚愕的目光中,匆匆走出院落。


  小黃等在上清宮外,一襲紅衣,在隆冬蕭瑟之景中分外奪目,見到暘谷出來,小黃先是揮了揮手,意識到四周都是守衛,這樣做有些不大矜持,便收了手,唇角咧出一個大大的微笑,「怪不得你不讓我來這裡,來見你一趟好不容易啊,還要層層通報,我亮明了身份都不讓我進去。」


  小黃說話時呼出一口白氣,她的睫毛便氳上一層水汽,看上去濕漉漉的。


  「嗯。」暘谷握住小黃的雙手搓了搓,「冷嗎?」


  「還好啦。」


  「來找我做什麼?」


  「非要有事情才能來找你嗎?」


  暘谷笑了笑,「那……」


  「好吧。」小黃輕咳一聲,擺出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那我就勉為其難同你講個正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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