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世事無常
銀色的長劍自小黃身旁呼嘯而過,直衝坐在寶榻上的天君襲去,小黃站得並不近,可凌冽的劍氣還是割破了她臉上的皮膚,滲出一道嫣紅的血痕。
她看見暘谷,或者說,那已經不是暘谷了。
頭髮散開,隨風曳舞,眼眸里一片赤色,猙獰的容貌是小黃見所未見。此情此景,像是入魔了。
那柄三尺長劍未能刺中天君,甚至,都未能近天君的身。九重天之主揮開衣袍,渾厚的仙氣在身前凝出一道仙障,不僅阻隔了長劍的攻擊,還將長劍壓迫得劍身彎曲成一堆廢鐵。
失了武器,暘谷並未收手,一手捏決,一手作掌,在天君料他無法再度攻來時,下一擊已至。
攜帶著黑氣的掌風,殺氣騰騰,竟將天君的仙障一分為二,肆意席捲的氣流衝撞得在場眾仙搖晃不定,再抬眼,魔氣縈繞的男子已同天君兩掌對接。
眾仙驚訝地發現那相持著的兩人是何其相似,眉宇間的桀驁呼之欲出,只不過,那名男青年的眼中此刻已是邪氣凜然。
天君一手捻須,與暘谷相接的右掌猛然發力,將後者震開后,怒喝一聲:「混賬!」又是一掌要拍去。
「陛下!切莫!切莫!」原本受了驚嚇,被天君護在身後的天后忽然一把抱住天君的胳膊,鬢髮散亂,神情驚恐,已無昔日端莊。
「朕眼拙!竟讓此等魔物混上凌霄殿!來人啊!把他打入天牢!三日後問斬誅仙台!」
暘谷。暘谷。小黃此時心中亂作一團,她眼睜睜看著暘谷被天君擊落在地,像一隻破碎的人偶,毫無生氣。眼睜睜看著暘谷被天將押解下去,她瘋了似的爬起身,想要追上去,卻被人一把攔住。
「放開我!」
「六兒,不得造次!」
「大哥,你放開我!他們要把暘谷帶走了,他們要帶他去哪兒?」
極風加大手上的力道,幾乎要攥斷小黃的筋骨,小黃卻絲毫痛楚也不覺得,只因極風最後同她說的那句話清清楚楚傳入她的耳中。
「你還不明白嗎?那個暘谷,是魔種。」
***
相傳魔君無垢被封進輪迴之前,曾留下一眾信徒,四散各地,找尋摧毀無垢輪迴救出魔君的機會。
魔族,向來都很奇怪,是非善惡,不可一概而論,若真要細說,尋常的魔族,類似於凡間百姓,於天界並無威脅,更有甚者可與仙族通婚,屬善類。而無垢手下訓練的一眾魔兵魔將,無垢在訓練他們時便剝其心智,使他們誓死效忠無垢,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當年天魔交戰,天界有一半天將命隕於魔兵手中,是為惡。至於魔種,乃惡中之大惡。
為增修為,殺凡弒仙,奪其丹元,匿身其中,以躲避追查,暗中將所奪修為送往無垢輪迴。
數萬年前,天君曾親自領兵鎮壓魔族殘黨,意在將無垢殘留的魔種一網打盡,不給魔君翻身的機會。然而魔種千萬,消滅不盡,加之這些鬼物披了他人的皮囊混跡在人群中,要發現他們很難。
靈元的滋養使得無垢輪迴出現裂口,日益闊大,天界曾修補過一次,然而無濟於事,修補好的無垢輪迴經歷百年,再度裂開——皆是魔種所為。
小黃說什麼也不願意相信暘谷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是散佚的魔種」「披著他人的皮囊,偽裝自己,意在找到機會刺殺天君」「他同你親近,怕也只是為了獲取你的信任,好叫他有機會能接近陛下」。
他們怎麼可以那樣說暘谷呢?小黃心想。如果他想接近天君,何必走自己這條道?能見到天君的方法千千萬萬,她極黃有何能耐,值得被他……
利用。這兩個字,呼之欲出,卻始終不忍說。
她不相信他是利用她的。不相信,他此前那番痴傻是裝的。不相信,他待她的情誼是假的。不相信,這一切不過是她的自作多情。
「姑娘。」綉綉將一碗端了許久的薑湯擱在小黃床邊,「你粒米不進一整日了,好歹起來喝口茶吧。」
「我要見暘谷。」
「誅仙台是禁地,尋常神仙去不得……」
「我要見暘谷。」
「姑娘!」
「我要見他!」小黃坐起來,死死咬著唇,下唇因脫水而蛻皮,牙齒一咬便滲出血珠。
小黃還是將嘴唇緊咬,任由血珠順著唇角滴落,「啪嗒」一聲濺在她同樣皴裂的手背上,「算我,求你。」
綉綉怔怔地望著小黃,忽然捂住嘴搖了搖頭,「姑娘,你莫求我,我不想看見……你求人的樣子。」她掩好屋門,坐在小黃身邊,握了她手道:「姑娘,我要你句實話,那位暘谷公子,你究竟是在何處同他相識的?」
***
綉綉端著湯碗出門,轉身便看見立在門口的極風。
「上神。」
「湯她肯喝了?」
「是。」
極風點點頭,負手離開院落,綉綉則捧著托盤一路跟在極風身後。待轉過幾處長廊,極風駐足,「我叫你問的事,問到了嗎?」
「綉綉無能,姑娘她始終不肯說。」
——我跟他,初見是在暘谷山。
——姑娘可是瘋了?暘谷山是禁地,若此事追查下去,姑娘私闖禁地一事必定會被發現!
極風揚眉,「連你也問不出來嗎?」
「綉綉無能。」
——無所謂了,他上誅仙台,是一死,我闖禁地,到頭來不過隨他去。
——姑娘,你怎可……你怎可這樣想。
極風盯著綉綉,「你向來是我的好管事,在煦晨宮百年,你都做的很好,我很信任你。」
「承蒙上神厚愛。」
「我信你不會做出什麼忤逆我的事情。」
綉綉垂眸,跪身,「綉綉,定不負上神厚望。」
——姑娘,我幫你,綉綉橫豎一條命,若是能幫到姑娘,綉綉願意。
***
誅仙台很高,一眼望去,望不到盡頭。
灌耳狂風,猛烈呼嘯,讓小黃想起那一日凌霄殿上,暘谷自她耳旁劃過的一陣劍風。
綉綉離開時的話語還在小黃耳中回蕩,「至多只能呆半個時辰,我只能幫你拖延這麼久。」
小黃深吸口氣,抬腳,邁上第一層台階。
第二層,第三層……越來越近,寒冰柱上綁著的那個人影也越來越清晰。小黃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就要下來了。
她見過暘谷傷得最慘的一次,不過是他千里迢迢離開暘谷山到崑崙去尋她,途中遇到野豬精,落了個鼻青臉腫的下場,那時她便已很心疼。
而現在,男人雙手反剪著,衣衫盡碎,於鎖骨處穿了玄鐵鏈,道道繞下來,緊緊纏在身後的冰柱上。她看見暘谷身上鞭刑之後落下的傷痕,皆是皮開肉綻,體無完膚。
「暘谷……」
聽到小黃的呼喚,男人低垂著的頭動了動,慢慢抬起,「你……怎麼來了?」
小黃伸手撫上暘谷的臉,「怎麼會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暘谷抿著嘴,不答她。
「你跟我說啊。」
依舊沒有回應。
小黃忽然慌了,她來找暘谷,為的就是從他這裡求證,聽他親口告訴她,他不是旁人說的那樣,他不是魔種,他不是為殺天帝而來,他接近她沒有別的目的。
可是現在,看著始終沉默著的暘谷,小黃忽然失去了詢問他的勇氣。
她怕自己問來的答案,到頭來扇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
小黃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搖著頭,像是自言自語,「我在想什麼呢,我怎麼能不相信你,我怎麼能夠……」她倚在暘谷身前,注視著暘谷的眼睛,她從前就知道它們很好看,像三十三天上星星,清澈,乾淨,有這樣好看眼睛的人,定不會同魔種扯上關係。
「暘谷,他們說你是魔種,他們……是胡說的對不對?你是有冤情的,對不對?你告訴我,我一定會在天君陛下那兒為你討個公道。」
她用絲帕擦去他臉上的血跡,一點一點,擦得仔細而認真,暘谷低頭注視著她,眉眼沉沉,她聽見他喚她,「師姐。」
叫的是「師姐」,他已許久未曾這樣稱呼她,不知何時,小黃竟已習慣聽暘谷喊自己的乳名,從最開始的極為彆扭,到現在已這樣習慣了。
她已經習慣身邊有他陪伴了,從最開始拿他當個不諳世事的孩童養在身邊,暘谷山的歲月,崑崙的歲月,九重天的歲月,他已經一點一滴滲透進她的生活,變作不可或缺。
在暘谷同她說提親時,小黃還恍如在夢中,當初為他取名字時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他們的名字會一同被記在八荒的姻緣譜上。
從女從因為姻,命運際會為緣,她此前從不曾體味到這兩個字的精妙。
「師姐。」暘谷的聲音艱澀、枯沉,像一把重鎚,將小黃心上最後一道柔軟的壁壘一點一點敲碎,「他們說的沒錯,我確實,是一個魔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