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鮫人在岸
乍聽之下,哭聲很近,像是就在耳邊。張老三同李老四對視片刻,後者從被褥下摸出把鍘刀,「走,看看去。」
「不、不了吧。」張老三抖著嗓子道。
李老四橫他一眼,「怕什麼?聽這聲音就是個娘們,娘們你也怕?」
「咱這是在海上呢,時候又這麼晚了,哪兒來的娘們啊?」
李老四墊著手中的鍘刀,思忖一番,「出去看看,指不定就是你嘴裡說的鮫人。」
張老三抱著李老四的胳膊,仍舊戰戰兢兢。
李老四一把推開他,「瞧你那慫樣!」說著也不管被他推倒在地上的張老三,撩開船簾走出去。
海上的風很大,吹來一股子腥味,彼時月光叫烏雲遮住,夜色濃得伸手不見五指,饒是李老四夜視再好也探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環顧一圈,又將刀柄伸進水裡撥了撥,什麼也沒有,連哭聲都停息了。正要轉身回去,忽然耳旁傳來一陣撩水花的聲響。
烏雲逐漸散開,碩大的圓月幽幽探出頭,借著灑落在海面的斑駁清輝,李老四看清了眼前景,不由得睜大眼睛。
距漁船約莫十來丈遠的地方,有一處光禿禿的礁石,李老四不知這處怎會有礁石的,他們明明已經駛得挺遠,況且,附近地方李老四常來,哪兒哪兒地形怎樣他了如指掌——這塊多出來的礁石,並不在他的記憶之中。
而讓李老四更為訝異的,是礁石上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女人側身而坐,濕漉漉的長發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容顏,而她露出的一小截脖頸,在月光照耀下卻是釉瓷一樣地潔白光潤。女人穿著一襲淺碧色的紗衣,同樣被水打濕了,緊緊地裹在身上,曲線畢露,透過輕薄的紗衣,還能看見若隱若現的肩膀與手臂。
李老四的喉頭動了一下,他活了幾十年,想女人,卻一直討不到媳婦,只能找集鎮上一貫錢一次的「姘兒」,「姘兒」無情,拿了錢只管例行公事,顏色也庸俗,久而久之,李老四覺得反胃。
他看上村東頭趙家的姑娘,名叫二丫的,臉蛋子白白嫩嫩,像條鮮活蹦跳的珍珠魚,今年不過十四歲。然而他看上了的,對方定是看不上他,二丫不知李老四的心思,每每從李老四門前過,也總要像村裡人那樣,投來悲憫可憐的目光,李老四恨透了那眼神。聽說二丫爹已經為二丫說好親了,鄰村一個鄉紳的小兒子,嫁過去,就是少奶奶。
眼前女人的身段同二丫很像,聲音也像,柔柔弱弱的,掐得出水來。李老四聽得心神一晃,眼角餘光瞥見張老三從船艙里鑽出來,上前一把揪住對方的領口,捂住張老三的嘴,道了聲:「噓。」又用空著的手指了指前方,嘴角咧開一個笑,「咱們的財路。」
晃神是一碼事,切實際是另一碼事,他李老四又不傻!大半夜的在海上怎麼會有漂亮女人?這一定就是張老三說的鮫人。對於張老三撿鮫人哭下的珠子的計劃,李老四嗤之以鼻,要他說,就是把這鮫人捆了帶回去家養著,以後還愁沒珠子?實在不濟當場殺了,帶些皮肉回去,也是個稀奇貨!
這樣想著,李老四驅船,緩緩向前逼近。
礁石上的鮫人動也未動,彷彿正等候著他們的到來,靜默了一會,又開始斷斷續續地抽泣起來。
李老四已經將漁船繞至礁石後面,鮫人看不到的地方,左手提刀,右手握了一捆麻繩,悄無聲息地走了上去。張老三被留在船上,看著這一幕,心在胸腔里劇烈跳動著,手心裡全是汗水。
李老四紮好繩索,剛要衝鮫人頭上套去,誰知那女人竟攸地轉過身來,柔柔地叫了聲:「老四叔。」
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皮膚白得像曬場上的鹽,李老四感覺腿一軟,手裡的鍘刀差點掉下來,「二丫頭?」
「是我,四叔。」
「你怎的在這裡?」
被李老四這樣一問,二丫眉頭微蹙,神情落寞地低下頭去,「我、我睡不著覺。」
「睡不著覺也不能擱這兒瞎晃悠,多冷啊,走,跟四叔回去!」
「不,四叔,我不回去!」
李老四把鍘刀放下來,「你跟叔說實話,到底發生啥事兒了?」
二丫淚眼汪汪,「叔,我不想嫁人!」
李老四一愣,竟是為了這事兒。
一旁二丫仍在啼哭不止,「我不喜歡那個宋公子,我不想嫁他。」
「聽說那老宋家有錢的很,你跟著他,不愁吃穿。」
「不,我不要,我不稀罕!」二丫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突然,她一把抓住了李老四的手,「叔,要不這樣,你帶我走吧!隨便去哪兒,二丫頭都跟著你!」
少女嬌軟的雙手就這樣包在自己的手上,僅憑手背上傳來的感覺李老四就知道這姑娘的手有多細膩,雖然指腹處有常年結漁網留下的老繭,但這不妨礙它們年輕、美麗,飽滿動人。李老四深吸氣,他彷彿聞到嗅到了少女身上所特有的奶香味。
他反手握住二丫的手腕,「跟叔走。」
「哎!」少女乖順地點頭。
李老四轉過身,剛準備原路摸回船上,卻見寬闊的海面上空空如也。
他娘的張老三駕船跑了!這是李老四的第一反應。他懊恨地一跺腳,下意識地想提刀去追,又想這是海上,自己是被困在這兒了,追他奶奶個熊的追!再一摸,刀竟然他娘的也沒了!
李老四驚出一身冷汗,難不成張老三偷偷摸摸地上來把自己的刀偷走了?不可能啊,他要上來了自己不可能察覺不到!李老四趴在地上胡亂摸一通。
「四叔,你找什麼呢?」
「叔的刀不見了。」
「哦,是嗎。」二丫頓了頓,忽然,發出個枯老的聲音,「你過來看看,可是這把?」
李老四猛地抬頭,月光下,站著一佝僂老人,臉上的皺紋縱交錯,頭部一塊碗大疤痕,裡頭的白骨森然可見,手上則持著一把明晃晃的鍘刀。只見老人慘然一笑,「說啊,可是這把?」
漆黑的夜,男人凄厲的慘叫在海面上傳過十里,很快就被海風吞噬。
次日清晨,遇龍村的村民們在岸邊發現了被海水沖刷上來的兩人,名叫張老三的僥倖撿回一條命,卻似中了魘,成日說些風言風語,而名叫李老四的則已經死去多時,頭顱破了個洞,裡頭的東西都叫海魚吃去不少。
時間退回到張李兩人出海那天的夜裡,當男人慘叫著落水后,從他落下去的地方「噗」地浮出來一名少年,少年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年紀,骨架生得精巧,一雙桃花眼斜斜上挑,頗有些妖孽的味道,他拍了拍礁石道:「阿術,至於嗎搞這麼大一出,這男人的叫聲怕是連龍王都要驚動了。」
「我哪兒知道他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卻這麼不禁嚇,真是,叫得我耳朵都聾了。」白朮說著掏掏耳朵,仍保持著糟老頭子的模樣,在少年趴著的礁石旁坐下,「樓玉,今兒收成怎麼樣?」
樓玉誇張地笑道:「你還指望有收成?估計也就你手旁那把鍘刀能賣點錢了,其餘的?哼,我搜遍了整艘船啥也沒搜到。」
「是么。」白朮若有所思,「看來遇龍村的村民們是越來越窮了。」
樓玉撇嘴,「得了吧,你還不如說咱倆撞上的都是窮鬼。」
白朮踢踏兩下水,濺起兩朵小水花,「你倒是算算,把這刀賣了,能換幾個錢,管咱幾天飽飯?」
樓玉比了個「一」。
「一天?唔,罷了,我知足了。」
樓玉搖頭,糾正道:「是一頓!一頓啊!」
白朮聽罷,無語地望望天,心道那自己還是省著吧,嘆口氣道:「罷了罷了,郭老爺子的夙願也算是了了,他也能安心投胎去了。」說著,拍拍手旁的礁石,「別老趴水裡,上來坐啊。」
樓玉把頭別過去,不看白朮,「你先把這樣貌換換吧,太難看了!之前郭老爺子每天上門找我搓麻將已經夠我受的了,終於盼到他去投胎,你能別瞎我眼睛了嗎?」
白朮敲敲樓玉的頭,「老爺子要是聽到了一定從地府回來打你一百單八大板。」這樣說著,袖子一揮,變去了老叟的模樣,回復真身。
白朮的真身,是個少女形,嬌俏,玲瓏,同尋常女子無異,而讓人第一眼便知她是妖而非人的地方,是她的臉。
白朮的臉上,乾乾淨淨,無眼,無鼻,無口,無耳,什麼都沒有,只是一張臉而已。
東海有妖,其名為魅,善化形,而不知其本形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