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瓊枝是孤兒,從人販子手裡賣為奴婢,輾轉到臨陽郡主府上時還很小。
臨陽郡主不喜歡阿殷,這合歡院里的丫鬟大多也只是差強人意,瓊枝矮子里拔將軍,漸漸的嶄露頭角,成了阿殷跟前的丫鬟。
如意平常挺照顧瓊枝,將她當成妹妹看,如今說起來,便更加憤然,「姑娘不提我還不知道,瓊枝平常偷偷往明玉堂里跑得可勤快了,已認了郡主跟前的何姑姑做乾娘。這也是她會辦事的造化,容不得我嚼舌根,可她仗著有幾分姿色,竟還想往殆知閣鑽。打的是什麼主意,誰都能瞧出來!」
殆知閣是陶秉蘭的住處,阿殷聽罷哂笑,「倒是我疏忽了,不知道她有這般心思。」
陶秉蘭與阿殷同胎而生,容貌相似,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美貌郎君,且又是這府里的少主人,難怪瓊枝會生出這心思。恐怕她前世之所以背叛,便是受了臨陽郡主之命,指望著辦成事情,被臨陽郡主塞到陶秉蘭跟前去,做個侍妾。
只是可惜了,阿殷雖不介意瓊枝另攀高枝,卻介意瓊枝踩著她往上爬。
阿殷沉吟了片刻,囑咐如意,「心裡有數即可,不必打草驚蛇。」
「瓊枝心思都歪了,留在身邊遲早是個禍患,姑娘難道要放過她?」
「放過?」阿殷搖頭,「怎麼可能。」
在這座府邸里,她被郡主壓著處處掣肘,哪怕處置個丫鬟都未必能隨心如願。但若是離開這府邸,臨陽郡主的手又能伸到多遠?能伸到西洲,伸到邊塞么?
*
晌午才過沒多久,負責到外院打探消息的甘露就跌跌撞撞的跑進院門,臉上幾乎笑開了花,「姑娘,郡馬爺回城了,說是已經進了宮去面聖,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來!」
「走吧。」阿殷已經在廊下站了小半個時辰,聞言而笑,帶著乳母往明玉堂里去。
到那兒等了有小半個時辰,便見父親陶靖兩肩風塵,大步踏來。
陶靖出身微寒,卻是自幼聰穎,身手出眾,且腹中也藏了些書,二十一歲那年上京參加武舉,騎射功夫皆十分出彩。他生得軀幹雄偉,英姿挺拔,身上沒有京城紈絝們的奢靡氣,風采十分出眾,便不幸被臨陽郡主看中,一心要招為郡馬。
彼時景興帝才登基沒多久,又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奪得帝位,要收服京城裡那些樹大根深的世家,少不得倚重姜皇后的娘家懷恩侯府。
臨陽郡主是懷恩侯的掌上明珠,也格外受姜皇后疼愛,她原本就是驕橫跋扈的性子,喜歡的東西非要攥到手裡不可,即便知道陶靖已有妻室,卻還是不肯罷休。三番四次的懇求皇后,最後竟令姜皇后出面,告訴陶靖,若他執意不從,非但功名路斷,就連南郡的妻子和雙親宗族都會性命不保。
那時候阿殷的母親馮卿正身懷有孕,陶靖哪肯服軟,當即丟下武舉換來的功名,孤身回鄉。
誰知道臨陽郡主吃定了他,不遠千里的趕過去,還調了當地的衛軍護駕,也不顧外頭說得難聽,擺出一副誓要橫刀奪愛,將所求的東西攥在手裡的架勢。
懷恩侯府位高權重,在京城雖有收斂,出了京城卻沒少仗勢欺人。姜家的人霸佔良家婦女、侵佔農田、縱容家奴打死人命還逍遙法外的事情比比皆是,懷恩侯爺睜隻眼閉隻眼,對臨陽郡主的行為竟是沉默縱容。
陶靖雖不怕她,家中二老卻是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不敢與這等蠻橫的貴人為敵。馮卿不忍二老整日擔驚受怕,最後以闔家性命和腹中的胎兒勸說,竟叫陶靖忍痛降她為妾,而後從了臨陽郡主。
——阿殷從前不明白母親為何會在那時自甘退讓,委屈自己和孩子不說,還硬生生將陶靖推入悔愧的境地。直至她前世長到十八歲得知母親的身世經歷后,才明白母親當時的迫不得已。
而陶靖的路也由此坎坷起來。
娶了懷恩侯府的千金,做了郡馬,即便滿腹文韜武略,又哪能輕易入伍,立功帶兵,只能在京城對著臨陽郡主想看生厭。滿腔抱負被壓制了整整七八年,直到永初皇帝登基,姜家的勢力過了中天現出衰微的氣象,才得以遠赴西洲,投身軍戎。
也終於能遠離臨陽郡主,在西洲的殘月中悼念亡妻。
如今陶靖風塵僕僕的歸來,阿殷未說半個字,淚花便先濕潤了眼角。
前頭臨陽郡主已經帶著陶秉蘭迎了上去,陶靖與她雖是夫妻,卻幾乎沒什麼感情,避開臨陽郡主的手,將肩上披風遞給陶秉蘭,硬邦邦的道:「皇上召問邊防之事耽擱了時間,勞郡主久等。」
「你能得空回來,我就很高興了。」臨陽郡主卻是軟著語氣,一面吩咐人奉茶捧果,一面問他路途是否平順。
陶靖客氣簡短的答她幾句,便問陶靖課業如何。
他自馮卿死後性子便冷硬起來,平常沉默寡言,鬱郁少歡,只是他生得容貌出眾,人過中年後愈發身材偉岸輪廓硬朗,叫人動心。臨陽郡主一則貪戀,再則當年的事鬧得難看,如今沒臉和離,愈發不肯放手了。
夫妻二人同處時的氣氛素來僵硬,坐了一陣,外頭來人說壽安公主派人來請臨陽郡主和陶秉蘭去品茶,臨陽郡主便安排人伺候陶靖休息,一面帶著兒子赴茶會去了。
他們二人一走,阿殷這才緩緩上前,站在陶靖跟前。
陶靖瞧見她眼角似有淚痕,有些意外,卻不願在這明玉堂多逗留,帶著阿殷到了書房,才問道:「怎麼哭了?這半年她虧待你了?」
「郡主沒有虧待我,只是父親歸來,我很高興罷了。」阿殷眼角發紅,唇邊卻是滿滿的笑容,等陶靖落座后便給他添茶,手中茶杯穩當,聲音卻稍有哽咽。
應該算是喜極而泣吧。
前世父親戰死沙場,她未能見他最後一面,甚至連父親臨終時將梳篦葬回南郡的心愿也未能達成。如今父親好端端的坐在跟前,還是令人著迷的偉岸風姿,沒有戰死沙場,更沒有那時的殘破遺憾。
所有的一切,都還有轉圜的機會。
陶靖跟臨陽郡主成婚十數年卻一無所出,膝下只有陶秉蘭和阿殷這對兄妹。陶秉蘭是臨陽郡主自小帶在身邊,當成親生兒子教養的,只是阿殷這個庶女瞧著礙眼,常受冷落。陶靖知道女兒的委屈,平常也更疼阿殷一些,如今見她如此,便覺心疼。
「我在西洲也總惦記你,」陶靖的目光籠罩女兒,嘆了口氣,「這府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女兒已經長大了,父親不必擔心。」阿殷微笑。
十五歲的少女漸漸長開,容貌里也有了她母親當年的韻味,是京城上下無人能及的麗色。陶靖整年沒見她,如今瞧著明顯的變化,有些恍然,「才十五歲,還是個小姑娘。再過兩年,我給你找個好人家,就再也不必懸心了。」
阿殷知道那個人家,是他同僚的兒子,前世若非那場變故,她本該在年底時出閣的。
可如今阿殷卻不想毫無作為的等待,然後眼睜睜的看父親戰死,兄長被斬。
她取了一方綉凳坐下,將手臂擱在桌案上,望著陶靖,「聽說父親升了都尉,在鳳翔城有自己的住處了?」她唇角翹起,若有期待,「我想跟著父親去西洲,一直都聽父親講那邊的趣事,我還沒親眼見過呢!」
「西洲比不得京城,你去做什麼。」陶靖失笑。
阿殷卻是認真的,「我不想困在府里,與父親兩地相隔各自懸心。哥哥在這兒很好,我卻不想任由郡主擺布,聽說北庭都護的千金如今都當女將軍了,我就算沒那個本事,也想做些事情,自己掙個出路。」
如今風氣比較開放,女兒家不必困在深閨繡花逗鳥,集市上有女商人,書院里有女夫子,邊塞有女將軍,宮廷中也有女侍衛,只要肯吃那份苦,總能找到出路。
陶靖未料女兒還有這份心思,遲疑道:「認真的?」
「認真的!」阿殷斬釘截鐵。
陶靖一時還拿不準該不該讓女兒去西洲歷練,便沉默著沒說話,阿殷便續道:「還有,父親教了我那麼多弓馬功夫,二月中旬的馬球賽我也想去參加。」她靠近陶靖軟了聲音,是平素極少流露的撒嬌頑皮情態,「父親,你可一定要答應!」
——那場馬球賽可是她在定王跟前露臉的最好機會。
定王殿下是當今皇帝的次子,果敢決斷,英武過人,因為幾年前的墨城之戰得了「殺神」這麼個不為文臣所喜的稱號,加之又是庶出皇子,如今朝堂上下都瞧著東宮的太子,對他不怎麼看好。
阿殷卻知道,代王等人謀逆時,太子軟弱無能,是定王以雷厲手段穩住京城形勢,得了帝位。
而阿殷想要豐滿羽翼改變結局,跟隨定王是最好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