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定王殿下這回到西洲去辦剿匪的事,除了選派武將護駕之外,也安排了文臣跟隨,人數倒是不少。這位殿下在軍伍待過,做派並不驕矜,一行人都是騎馬,只是有位定王故人的遺孀帶了四歲的孩子隨同,故而單獨安排了兩輛馬車。
阿殷和如意、瓊枝跟的是陶靖,沒有定王那麼大的臉面照拂,自然得作精幹打扮騎馬。
一大早趕到宮城外等候,巳時二刻,定王殿下率隨同的官員向皇帝辭行罷了,整裝出發。
算上隨行的文武官員和侍衛,那兩輛馬車前後的僕從以及阿殷等人,林林總總倒有四十個人。
陶靖大概跟定王稟報過要帶家眷的事情,定王掃了阿殷一眼,也沒做聲。
隊伍緩緩行出城門,陶靖率侍衛開道,定王同隨行的文官及兩輛馬車夾在中間,末尾又是武將率侍衛斷後。那武將不是別人,正是阿殷避之不及的高元驍,據說這回定王是領了西洲大都督的頭銜,高元驍素得皇帝賞識,便特地調撥過來,以司馬的身份隨行。
好在這是正經辦差的時候,高元驍見著她時雖多看了兩眼,卻也沒做什麼。
倒是那日在珠市街碰見的常荀也在隊伍里,瞧見阿殷的時候,特意笑眯眯的看她一眼。
看得阿殷毛骨悚然——以阿殷對他少得可憐的了解,這位常荀可是個風流郎君,固然性子直爽能幹,對著美人卻常會不正經,雖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言語調戲卻是常有的。阿殷有位好友生得好看,某回被他碰上,便被打趣調戲了幾句,加上他生得俊美,言語舉止風流卻不下流,倒叫那姑娘羞紅了臉。
這是個什麼隊伍啊……
阿殷暗暗的嘆了口氣,聽從陶靖的安排,帶著如意和瓊枝兩個跟在馬車後面。
*
路上曉行夜宿,自有沿途的驛站安排住處。
因定王常冷肅著一張臉,路上也沒人敢胡鬧,規規矩矩的各司其職,頗為嚴整。
因為有兩輛馬車在,隊伍走得並不快,過了五六日,也才走了大半兒。
這一日天氣陰著,三月春雨如酥,隨風落在臉上,柔潤微涼。
意境固然不錯,卻也叫人著惱——靠近西洲的地方有一道起伏疊嶂的山脈,綿延百餘里,中間皆是崇山峻岭,那官道還是幾百年來自兩封夾峙的山谷中開出來的,兩邊皆是高聳的山石斷崖,晴日里行走都叫人心驚膽戰,這等陰雨天氣里,更是叫人畏懼。
路上泥濘濕滑,定王下令眾人務必留意,緊跟著隊伍,不可掉以輕心。
阿殷披著斗篷,也留神兩側的動靜,那嶙峋怪石在雨霧中像是佛殿里怒目圓睜的羅漢,居高臨下的俯視,像是隨時能掉下來砸到人似的。
提心弔膽的行了大半日,後晌漸漸到了飛龍谷的谷口,曙光就在前方。
只是那雨勢漸漸變大,阿殷的視線都有些模糊了,耳中聽著刷刷雨聲,忽然察覺山谷里似乎有什麼奇怪的動靜,正要留神細辨,就聽前面常荀高聲喊道:「垮山了,快往谷口走!」
一語驚醒雨中人,隨行的侍衛當即策馬往前飛馳,那兩輛馬車也沒命似的往前跑。
後頭依稀有轟隆隆的聲音傳來,兩側的山石開始晃動著滾落,阿殷夾著馬腹,朝如意和瓊枝喊,「快跑!」
隊伍在雨中疾馳,不時有滾落的山石險險的擦著身子呼嘯著落到旁邊的河谷里,有兩匹馬被正正砸中,嘶鳴著滾入河中。
阿殷這還是頭一回碰見垮山,心中卻不覺得慌張,一面瞧著前面的路,一面留意側方動靜,算著那些山石的來勢馭馬躲避。
她這兒勉強能應付,前面那馬車卻跑得跌跌撞撞。畢竟車輛不及馬匹靈活,軲轆在泥濘的路上打滑,倉促中慌不擇路,車輪子好幾次都險些滑入河谷,驚得車中丫鬟們扒住了車廂壁,嘶聲喊著救命。
周圍有身手靈活的侍衛疾馳而過,將幾個丫鬟拽到馬背上,阿殷跑了片刻,忽然見雨幕中有兩道身影逆著人流疾馳而來,卻是定王和常荀。
他們顯然久經這等場合,靈巧避開滾落的山石,口中喊道:「秦姝!」
秦姝便是此次隨行的遺孀,據說是定王摯友崔忱的愛妻。崔忱曾在幾年前的關外墨城之戰中為救護定王而死,秦姝這回跟著去西洲,便是想去墨城一遭,親自帶回亡夫的衣冠冢。
定王顯然是怕侍衛們救護不力,親自同常荀趕來。
靠前的那輛馬車險象環生,卻一直沒動靜,直到聽見這叫喊,裡頭的年輕婦人才伸出手臂。
常荀當即握緊她的手臂,用力將她拽上馬背,定王讓開常荀,就想去接裡頭那個孩子。
誰知那馬車原本就在河谷邊上打滑,秦姝蹬著馬車這麼一跳,側面的軲轆當即滑空,被那疾馳的馬兒拖著,卻是猛然掉個方向,將正在車廂口蹲著的孩子橫甩了出來。
定王伸出的手臂撲了個空,健馬已向前飛馳,那孩子卻是重重摔在了泥濘里。
這般兇險中,一個小孩子哪能逃脫?
阿殷就跟在馬車後面,見得孩子甩落,下意識的便伸手去撈,只是孩子離得遠,她哪裡夠得著。阿殷回馬不及,便咬一咬牙鬆了韁繩,躍下馬背撈起孩子。
她也不慌亂,抱著孩子就地躍起,借著後面侍衛送到身邊的馬背一點,身體再度騰空而起。她騎的馬也頗有靈性,這會兒已經緩了速度,阿殷如是三次,竟抱著孩子穩穩騎回了自己的馬背。
這動作一氣呵成,濛濛雨幕中,勁裝少女身輕如燕,像是在懸崖上輕盈騰挪的靈狐。
定王焦灼的回首,將她的舉止看得清清楚楚。
谷口已經遙遙在望,後頭垮山的動靜越來越小,阿殷策馬疾馳,猛然在河谷里的一方巨石後面瞧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卻是瓊枝。
瓊枝伺候了阿殷這麼多年,自然也會騎馬,原本是跟如意一同逃命的,這會兒像是被山石砸傷了馬,連人帶馬的落在河谷里,恰恰掉落在一方巨大的山石後面,半隱半現。
侍衛們飛馳而過,沒人留意她,阿殷稍稍猶豫,打消了喊人去救瓊枝的念頭。
刷刷雨聲響在耳邊,瓊枝大概是傷了腿,靠在那兒大聲呼救,卻被雨聲和隆隆之響淹沒。透過雨幕,阿殷彷彿能看到瓊枝殷切向她求救的目光,然而——前世在高府中的情形閃過,彼時阿殷勸說甚至哀求,瓊枝卻總無動於衷,何曾顧念過主僕情分?
更何況,阿殷這回本就打著要將瓊枝丟棄的主意,心念一轉,便目不斜視的飛馳而過。
垮山似乎停了,雨勢卻愈來愈大。一行人飛馳出了谷口,沒命的飛奔里斗篷雨披皆已散亂,各自淋雨落魄。定王命人粗粗點了隨行之人,侍衛們雖有不少人受傷,倒是沒有落下的,只有如意到了阿殷跟前,低聲道:「姑娘,瓊枝不見了。」
阿殷「嗯」了一聲,便沒有下文。
如意想要張口,看到阿殷無動於衷的模樣時,到底沒敢再開口勸說。
隊伍里都是臨時調來的侍衛,瓊枝於他們而言也是陌生,只要阿殷不提,便無人留意,倉促點了人數便依舊前行。陶靖一直在前面開路,遙遙見得阿殷無恙,便也不再分神。
往前走了五里才是驛站,驛官們迎了定王入內,自有人去打理馬匹。
方才的驚魂在此時終於安定,阿殷牽著那孩子的手進了驛站,便見秦姝滿面驚惶的迎過來,用力將孩子攬入懷中,隨即朝阿殷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孩子像是受涼了,快喝碗薑湯吧。」阿殷也不客氣,急於歸還孩子。
她渾身上下早已淋透,濕漉漉的難受,這會兒也急著想換身衣裳,再拿熱水沐浴去寒。
秦姝叫那孩子也道了謝,才在常荀的陪同下上了二層的客房。
定王原本一直沉默,待得秦姝離開,才走至阿殷跟前,將一枚乳白瓷瓶遞到她手裡,「服一粒,比薑湯管用。」
他的目光落在阿殷猶自沾著雨水的臉上,如畫眉目近在跟前,她的眼睛是極美的杏眼,眼尾微微挑出點弧度,隱然風情綽約之態。頭髮在頂心挽成髮髻,此時被雨淋得濕透,有一縷貼在腮邊,漆黑的頭髮與白膩的臉蛋相襯,就著潤澤的紅唇,是最素凈的美。
他還記得方才在雨幕中如靈燕般救人的身姿,補充道:「身手不錯。」
「多謝殿下。」阿殷眼中的定王卻還是那副冷肅面無表情的模樣,只是淋雨後少了往常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威儀,倒讓人覺得親近。
她畢竟不敢放肆,只恭敬致謝,連笑都是收斂的。
定王不再戀棧,吩咐驛站夥計引她去客房,也不急著去換衣裳,先看看侍衛們的傷情。
一扭頭瞧見那道修長的身影已經過了樓梯,只留一道秀美的背影,精幹的打扮竟叫他想起那日北苑馬球場上飛揚的身影。
穿著襦裙的時候輕盈秀美,著了勁裝卻又爽利颯然,素凈的臉上不飾妝容,天然美貌。倒還真是個美人,難怪連閱美無數的常荀都要交口稱讚。
只是可惜,長在了臨陽郡主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