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劉伯請來郎中給阿殷診治過後,陶靖板著的臉才算是平和了許多,揮退如意和兩個小丫鬟,坐在桌邊跟阿殷說話,「今日在狼胥山剿匪,情形如何?」
阿殷據實以告,說到當時山寨里的情形時,心有餘悸,「我原以為狼胥山裡不過是土匪而已,不會有多厲害,誰知道後面打起來,那邊□□齊發,就連投石車都用上了,半點不像尋常的土匪——比起林子山那一夥,這狼胥山的幾乎可以算是叛軍了。」
「叛軍……」陶靖咀嚼這個稱呼,又道:「前後不到兩個時辰?」
「馮典軍從後山偷偷潛上去,將土匪打得措施不及,方便了定王他們,所以圍剿得快些。」阿殷瞧著父親的神色,「很奇怪嗎?」
陶靖緩聲道:「定王殿下沒來之前,剿匪的人圍攻了四天四夜,也沒能攻下山寨。」
阿殷從他語氣中察覺出不對。
四天四夜沒攻下,如今只消兩個時辰?就算定王殿下再驍勇善戰,前後的差距也不該如此之大!
她忽然就想到了昨夜酒宴上定王的言語誤導,在陶靖跟前無需隱瞞想法,當即道出懷疑,「定王殿下這次剿匪出其不意,又安排周密,自然是很重要的原因。可是,假如劉撻那邊事先知道會有人來剿匪,應該就……」心裡忽然一跳,她抬頭瞧著陶靖,「果真是有人與土匪串通?」
「昨夜宴上,定王說過兩日再議剿匪之事,是在麻痹旁人。叫我招呼好其他幾位都尉,將他們灌醉,是為方便他行事,也未嘗不是試探。」陶靖站起身來,「定王剿狼胥山土匪的事安排得極隱秘,除了我和櫟陽都尉,也沒有旁人知曉。所幸今日剿匪順利,若是有什麼差池,我恐怕就洗不清嫌疑了。」
難怪……
阿殷胸口砰砰跳起來,難怪她今早稟明實情時定王毫不遲疑的信了,原來是有此鋪墊。
緩了片刻,阿殷才道:「那往後,他應當不會再疑慮了吧?」
「不與姜刺史過從甚密,忠心做他的侍衛,自然無礙。」
*
習慣了到都督府上值,如今陡然清閑下來休養,阿殷在院里坐了半天便覺得有些悶。可定王瞞著姜玳剿了一窩土匪,這會兒的鳳翔城裡未必太平,她不想旁生枝節,只能打消帶如意去逛街市的念頭,來來回回的在果園子里閑轉。
用過晚飯,安靜了整日的陶家意料之外的迎來了訪客——高元驍。
彼時陶靖正在廊下讀兵書,阿殷看著院中那個高挑沉默、面帶疲憊的男子,嘆了口氣。
自從她成了定王的侍衛后,阿殷便跟這位都督府司馬頻繁照面,尤其跟著定王為剿匪的事情奔忙時,往來遞話送個物件,避也是避不開的。她固然依舊不喜歡高元驍,卻也漸漸看開,不再計較他前世所做的事情。
然而那也只是不計較而已,阿殷只以同僚身份待他,依舊不想跟他牽扯過多。
高元驍顯然不是這麼想的。
今日在狼胥山下匯合時,高元驍便在打量她的臉色,阿殷當時正是傷勢最重的時候,被疼痛磨損得只剩下半副精神,全都拿來放在定王身上,自然沒注意到他。此後她一直跟在定王身邊,高元驍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在定王跟前造次,為狼胥山善後的事忙碌了整日,到此時下值,材記掛著阿殷的傷勢趕來了。
阿殷招呼了一聲「高司馬」,就不知該說什麼了。
高元驍竟然又是來送葯的——
「今日狼胥山的情形,我已聽人說了。那女匪身手極好,生死之際出拳極重,恐怕會傷及臟腑。這葯是內服的,對你有好處。」他瞧著阿殷不肯近前,便伸過去要給如意。
阿殷只拱手道:「多謝高司馬,只是家父已經請郎中……」
她的話沒說完,陶靖卻已經迎了過來,有阿殷的冷淡拒絕做對比,他那一聲招呼簡直算是熱情了——「高司馬怎麼有空過來,請裡面坐。」越過女兒走至高元驍身邊,他接了那葯遞給如意,便請高元驍入內。
他是郡馬爺,又是前輩,兩個人官職品級相當,高元驍自然敬著他,拱手道:「陶將軍。聽說陶侍衛負傷便有些擔心,貿然造訪,還望將軍勿怪。」
「這是哪裡話。」陶靖陪著他入屋,卻也沒忽略阿殷臉上的冷淡不悅,雖然不明就裡,卻還是朝阿殷道:「剛才忘了一冊兵書在園裡,去尋回來,別叫晚上露水打濕。」
阿殷求之不得,當即應命而去。
高元驍原本是為了探視阿殷而來,下意識的就想叫住,陶靖已然伸手相讓,「請!」
「請。」高元驍不得不收回眼神應付陶靖。
兩個人對坐說起今日剿匪的事和阿殷的傷情,陶靖如常應對,又說自己昨夜宿醉未能親往,實為憾事云云,高元驍自然也是一番客氣。兩個人從前沒什麼交情,只是從京城到西洲的這一路輪換宿衛有所來往,陶靖又拿捏著分寸,氣氛便也不咸不淡。
高元驍坐了一陣,總不見阿殷,曉得她又是有意躲避,心裡就有些灰溜溜的——
若他的推測沒錯,阿殷同他一樣,那她必然是記著從前的事情,才會對他不悅。原打算趁著跟陶靖日漸相熟,早點定下婚事,如今看來,少不得暫時忍耐忍耐,尋到時機拿下阿殷芳心,才好提親。若她還不肯,屆時再拿媒妁之言壓過去,先禮後兵,也不算過分吧?
高元驍長了教訓,也自知理虧,強自按捺了滿腔心思,便起身告辭。臨行前,又說阿殷近日受傷頗重,都督府中幾位同僚都很擔心,要她務必安心養傷,等恢復了再去都督府不遲。
陶靖自然應承。
送走了高元驍,陶靖踱步到後面的果園裡去,就見阿殷選了個粗壯的樹榦仰躺在上面,頭枕在手臂上,半屈著右腿,仰望夜幕。
此時星子還未升起來,天色卻漸漸昏暗,入夜的涼風裡就連巷中孩童的喧鬧都遠了。
他走到樹下,盤膝坐在地上,「跟高元驍有過節?」
阿殷一直沒聽見腳步聲,此時倒是被驚了一下,轉頭瞧見父親端坐在樹底下,才放心,旋即道:「沒有過節。」
「那是為何?」
阿殷自然知道陶靖問的是什麼,卻又不能說前世的事情,只好拿高元驍的態度告狀,「這個人賊眉鼠眼,時常做些奇怪的事,我不喜歡。」
賊眉鼠眼?高元驍雖比不上陶秉蘭那樣的美男子,亦比不上定王那樣的英俊威儀風姿,到底也是儀錶堂堂,女兒卻這般說他……
陶靖失笑。
其實從高元驍的言行舉止中,他能察覺出對方的態度。自家女兒美貌,身手又出眾,會有男子仰慕傾心也不奇怪。不過高元驍是宰相之子,久在內廷廝混,心性人品如何還不好說,且京城中水深,高門貴戶相互牽繫,沒準哪天高相就跟姜家沆瀣一氣了。
陶靖吃夠了被人以權勢威壓的苦楚,自然不想女兒也受這委屈,私心裡也不贊成此事。
不過私情歸私情,阿殷和高元驍之間卻還有公事。
「高元驍如何行事,那是他的事情——」陶靖欣然發現女兒成了大姑娘的同時,也存了隱憂,「可你既然是定王身邊的侍衛,便該牢記身份,妥當行事。他今日好心看你,又是你的頂頭上司,未嘗不會是有公務在身,你那般冷淡,便是意氣用事了。你常羨慕隋鐵衣,也該多學學她的心胸。」
阿殷沉默了半天,才翻身下了樹榦,「女兒明白,往後會把握分寸。」
——大抵是心魔作祟,有前世的事藏在心底,知道高元驍存著非分的心思后,她便因此不悅,甚至煩厭。卻忘了高元驍還是都督府的司馬,連馮遠道也要不時聽命於他,阿殷這般作為,委實是失於恭敬了。
「敬重長官固然不錯,卻也不能白受委屈。」陶靖翻身立起,拍拍女兒的肩膀,「姓高的若行事唐突,只管告訴我。別忘了我是個都尉,官職武功都不輸於他!」
阿殷莞爾,「我記住了,父親放心!」
陶靖遂帶她回去,心裡卻又開始琢磨另一件事。
阿殷如今十五歲了,是該姑娘家說親出閣的年紀,馮卿不在,臨陽郡主那邊是絕不能指望的,他倒是該鄭重考慮阿殷的婚事。
*
次日,阿殷又迎來了一位訪客,不過這訪客卻令她頗為高興。
馮遠道也是來探視阿殷傷情的,順便說說對狼胥山土匪的處置。那些山匪自然依律論處,土匪頭子劉撻也落了個斬首的判決,只是那個女土匪嘴硬,至今也沒從她嘴裡掏出什麼東西來。
定王沒撬開她的嘴,卻能叫旁人來辨認,也挖出了她的身份——
竟是銅瓦山匪首周綱的部下!
據說此人巧言善辯,最會以言辭惑人,往來於西洲諸土匪中間遊說,大有要將土匪們都招攬到周綱旗下的架勢。官府追捕過她幾回,卻總被她逃脫,也不知是她本事太高,還是官府太不盡心。
阿殷沒想到自己還真捕了個漏網的大魚,更沒想到,當天夜裡,這女匪竟然被暗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