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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25

  阿殷站了有小半個時辰,裡頭定王才帶著常荀和高元驍出來。瞧見阿殷這棵小松樹又出現在了門口,定王目光駐留片刻,旋即挪開,只吩咐高元驍,「將薛姬帶來。」


  高元驍應命,帶著阿殷和夏柯前往閑情閣。


  約有十數日不見,阿殷再次看到薛姬時,大為訝異——


  原先她是百里春當紅的美人,舞樂精通,容色逼人,而今髮髻略微鬆散,捲曲的長發披在肩頭,面上沒了脂粉妝點,略見蒼白。更明顯的是她的眼神,原本春波蕩漾勾人心魂,即便被定王「請」到都督府中,也不見過多慌亂。而今雙目黯然,在屋門打開的那一瞬,甚至逆著光眯眼躲避。


  阿殷隨高元驍步入屋中,看向屋中布置陳設,幾乎跟她當日所見的沒什麼分別。


  薛姬被困在此十數日,最初還能鎮定自若,靜坐考慮對策后請求見定王。誰知那頭不聞不問,求見的話遞出去卻如石沉大海,每日里飯食固然精緻,卻不許她踏出屋門,甚至連窗扇都不許開。如此形同□□的苦熬,著實考驗人的心志,此時見有人來,薛姬當即起身,甚至帶著些驚喜與彷徨,「殿下得空了?」


  高元驍只點了點頭,「走吧,殿下有話問你。」


  薛姬打量高元驍,屈膝行禮,「請將軍帶路。」


  一行人將薛姬帶到政知堂後頭的小書房,定王跟常荀正在裡面喝茶。高元驍將薛姬送入屋中,便回到門口把守,連阿殷等侍衛都退到了門外三丈處,不許旁人靠近。


  深秋天氣漸寒,府中樹葉凋敝,陽光毫無阻滯的灑下來,比春夏時節還要刺目。


  薛姬方走入門窗緊閉的屋中,沒了那刺目強烈的陽光,反倒有些不適,緩了片刻,才看清上首端坐的兩人。


  常荀還是老樣子,笑眯眯的看著她,倒是定王面色冷淡,擱下茶杯,問道:「想清楚了?」


  「奴家在百里春,確實是受姜刺史照拂。」薛姬盈盈下拜,「這兩年姜刺史與周綱往來的賬冊——」


  「說你的身世。」定王不耐煩的打斷她。


  薛姬的話卡在喉嚨,仰頭看著上首。那邊常荀面上的笑容也漸漸冷淡下來,身體微微前傾,道:「殿下已派人暗中前往東襄查訪,姑娘見事伶俐,知道該說什麼。若還未想清楚,回去再關兩月不遲。」


  ——至於她跟姜玳之間那點銀錢往來,定王早已查探清楚。


  薛姬赫然色變,半晌才垂首,雙手緊緊握住了衣袖。


  *

  姜玳的罪行很快便被摸了出來,貪污軍餉,官匪勾結,足已將他從刺史的位子上踢下去。只是周綱受傷頗重,回來后熬不過一天就死了,雖也招供了不少,卻還是未能吐露殆盡。定王將這些理清,呈報入京,不過四五日便有旨意下來,令將姜玳羈押,查抄府邸,交由特使帶會京中審訊。


  隨同宣紙內監一起前來的,是皇上新任命的的西洲刺史——常荀的兄長常茂。


  常家出了個太子妃,除了常荀因與定王自幼相交、感情深厚外,府中其他人皆是太子擁躉。這位常茂比常荀年長十歲,今年已是三十一了,面相瞧著敦厚,然作為府中嫡長子,卻是不怒自威。


  他同定王行禮過,便看向常荀,「父親上月感了風寒,一直挂念,你何時回京?」


  常荀朝兄長見禮,卻只是持禮的客氣姿態,「西洲匪患尚未平定,眉嶺的屠十九雖已逃脫,匪寨卻還未清。待平定西洲匪患——」他看了定王一眼,見他點頭,便續道:「我便即刻回京,侍奉父親。兄長既已來到鳳翔,想必父親那邊,已經無恙了吧?」


  常茂面有不豫,「自是無恙,只是挂念你罷了。」卻是將目光一轉,看向宣旨的內監。


  那內監笑著將腦袋一拍,道:「瞧老奴這糊塗得。臨行前聖上有口諭,殿下此次平定西洲匪患,著實功勞不小,那周綱周沖既已伏法,剩下的小股土匪已不足為慮。殿下離京已有半年,皇上和謹妃娘娘都十分挂念,這邊剩下的事情交給常刺史打理就好,殿下交割完了事情,還請早些回京復旨。」他那雙小眼睛眯了眯,堆滿笑意,「再過三個月就是年節,這西洲又地氣寒冷,皇上心疼殿下呢。」


  皇上記掛他?定王心中嗤笑。


  西洲的剿匪結果剛報上去,常茂便被任命成了新刺史,這後頭,還不是太子盯了許久,及時補缺?他手捧聖旨,只淡聲應命。


  那內監便又轉向高元驍,「西洲匪患已清,皇上命將軍隨我一同回京。恭喜將軍了。」


  ——京師中的左右衛軍多是貴家子弟,固然能在富貴京城享清福,卻也沒多少建功的機會。高元驍此次隨定王剿匪,可立了不小的功勞,回頭到了京城,必然加官進爵。


  高元驍自知其意,便含笑拱手。


  隨後便是場例行的接風宴,常茂與常荀感情平平,這場宴會也說不上多熱鬧。


  宴后定王回到政知堂,屬下遞了京中消息過來,他看過之後獨坐了片刻,便召來了常荀,將消息遞給他看,「原以為是太子盯著刺史之位,卻原來還有代王在後煽動勸說——」他語聲漸沉,「姜玳與這山匪之間,果真非銀錢這麼簡單。」


  常荀看罷,亦皺眉道:「代王慫恿太子,由頭必然是怕殿下搶了功勞后安插人手。太子怕被佔了先機,便舉薦我兄長過來,順便將剿滅殘匪的事攬過去。這原本與代王無關,他卻這般熱心,著實可疑。」


  「太子來這麼一手,我便無法插手屠十九那邊的事。」定王沉吟片刻,猛然覺出不對。


  他自決定征繳周綱、周沖二人後,姜玳雖也做了點手腳,卻不似他預料的那般激烈。甚至在查出貪賄、與匪類勾結等罪名后,也未有過多抵抗,於是他順利的剿匪、審問、上報,繼而迎來聖旨,雖未明說,然事權交接之後,幾乎是去了他的都督之權。


  這一切在此時回想,難免順利得過分。


  而姜玳放任西洲匪患橫生,直至瞞不住鬧到御前,難道只為這點銀錢?

  這太不合情理!


  姜玳與周綱銀錢往來甚多,卻並未過多阻撓我剿匪。


  定王扶在桌案,面色愈來愈沉,「代王此舉,恐怕不止是慫恿我與太子爭鬥。土匪屠十九那裡,必有蹊蹺!」


  常荀微詫,「這話怎麼說?」


  「當日剿滅狼胥山土匪劉撻后,你我原本有意撲向屠十九。」定王見得常荀頷首,才續道:「然而百里春一事,他帶西洲眾官前來,軟磨硬泡,卻將我目光引向周綱。」當時他還曾疑惑姜玳身為一州刺史,為何會那麼快圖窮匕見。而今回味,當時的姜玳,恐怕早已是丟車保帥,拋出周綱這塊肥肉,誘他暫時不理會屠十九。


  那麼姜玳不多阻撓、如實招供銀錢之事,背地裡卻請代王出手,眉嶺的土匪棄寨而逃,所做的無非一個目的——讓他早日離開鳳翔,不去深挖其餘內情。


  常荀顯然也漸漸明白了這點,尋常嬉笑不羈的面容在此時嚴肅得可怕,「薛姬雖未吐露殆盡,然而她與東襄丞相有關,這點無需懷疑。姜玳在西洲弄鬼,屠十九寨中,難道真如傳言,藏有……餘孽?」


  定王面色微變,「此事必須深查。」


  「然而皇上已叫殿下將剿匪之事交給我兄長,若逗留不去,恐怕徒惹猜疑。」常荀想了片刻,低聲道:「殿下前往北庭時,我便暗中留在此處,探查屠十九詳細。殿下覺得如何?」


  「暗中潛伏,切勿打草驚蛇。」


  常荀應命,出了政知堂,只回住處歇息,也未向常茂處去——他與定王自幼相交甚厚,可稱莫逆。自打姐姐成為太子妃后,常家上下皆向太子傾靠,打壓定王,常茂數次斥責他不與父兄同心,甚至借他之後對付定王。兄弟二人志向性情迥異,幾年磨下來,感情已日漸寡淡。


  *

  阿殷在值房歇了一宿,次日出門時,卻碰見了高元驍。


  他今日只穿便服,像是已經等了半天,見著阿殷時,神色如常,「明日我將啟程回京,殿下要去北庭,恐怕你也會隨行。我還有要緊事要同你說,一道去用早飯,如何?」


  上回的尷尬在連日的奔忙中消於無形,阿殷拱手,「高司馬請。」


  兩人出了都督府,往東街而去。那邊有家小店賣極好的餛飩,皮滑肉鮮,湯料可口,因為在鳳翔城裡極出名,便特地租了店面夥計照應,比別的餛飩攤熱鬧許多。阿殷每常下值,若覺飢餓,也會先去那邊。


  兩人到得店中,老伯認得阿殷,忙請他二人到裡頭安靜處坐著,送來兩碗餛飩。


  阿殷舀湯慢喝,只覺渾身舒泰,「高司馬有何吩咐?」


  「已經出了都督府,就不必這樣叫了。」高元宵看著阿殷,狀若隨意,笑道:「序齒我比你年長几歲,若是不介意,叫聲高大哥如何?」見阿殷沒什麼反應,便是自嘲而笑,「我知道上回魯莽唐突,大概配不起這聲大哥。」


  阿殷停了動作,看著那張端毅的臉,不知是不是近來過於忙碌的緣故,頷下已經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這半年相處,固然有過不愉快,然而一同入山寨剿匪殺敵,一同在都督府當值往來,到底也能養出些同僚的情誼。


  況且高元驍除了感情上魯莽之外,別處卻叫人敬佩——


  他雖是右衛軍統領出身,身上卻少有世家子弟的驕矜氣,待下雖嚴苛,卻也常關懷。他的身手也很出色,又有情義敢擔當,征戰時勇猛向前身先士卒,倒著實是個值得敬佩的硬漢子。


  阿殷便笑了笑,「那樣早的事何必掛懷。高司馬既然知道不妥,往後不再魯莽便是。」


  餛飩的香味撲鼻而來,氤氳的熱氣後面,她笑得坦蕩而無罅隙。


  高元驍頷首,「今日相邀,是有些話要勸你。銅瓦山上活捉周綱的事我已聽說了,雖不知當時情況如何,但周綱兇悍之人,想必很難對付。你的功夫固然出類拔萃,畢竟經驗尚淺,貿然對上那般敵手,難免兇險,往後斷不可如此——」他擱下碗勺,顯然心不在早飯上,「這一趟去北庭,路途艱難,你當真要隨殿下去?」


  「為何不去?」阿殷挑眉反問。


  「我曾揣測過你為何要做侍衛。」高元驍打量阿殷,如畫的眉目映入眼中,前世今生的記憶交疊,愈發叫人挪不開目光。即便有意收斂,其中的炙熱卻是掩藏不住。


  阿殷不自在的低頭,「然後呢?」


  「我猜你是為了臨陽郡主。」高元驍的聲音不高,卻清晰的落入阿殷耳中,「郡主與陶將軍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你在府中的處境,想必也不算平順。與其在京中任人宰割,不如來到西洲,有陶將軍照拂,能改變處境,是不是?」


  阿殷動作微頓,詫異於他竟如此洞悉,漫不經心的道:「是又如何?」


  「當侍衛著實辛苦,這般出生入死身臨險境,不該是你該經歷的。你這般辛苦,我瞧著也心疼——」高元驍目光流連她的容色,口裡的話沒忍住,脫口而出。


  見阿殷面色微變,他才發覺失言,忙道:「如今定王翻出姜玳的罪行,數位官員受罰,不止懷恩侯府吃虧,就連太子也吃了暗虧,來日回到京城,必定會有場腥風血雨。陶殷,臨陽郡主本就……你跟在他身邊出入做事,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阿殷抬頭,眼中殊無笑意,「高司馬這話我不明白。莫非是勸我知難而退?」


  高元驍確實有這個意思,不過她似乎不喜歡這樣的說辭。


  離別在即,已不容他猶豫,便直白道:「我能如你所願,未必非要定王。高家雖然比不得侯門富貴,然我父親身為宰相,我在宮中宿衛,未必不如臨陽郡主。你也無需跟在定王身邊吃苦犯險,我可以護著你……」


  「高司馬!」阿殷立時猜到了他後面的話,有些頭疼,繼而尷尬,「我暫時無意於此。」


  「陶殷,你不知這後頭有多少兇險。京城裡的角逐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高元驍猛然頓住聲音,回頭看向門口,就見馮遠道帶著兩人進了店門,正在跟人要餛飩。他心中一凜,暗悔方才鋪墊得太多誤了正事,眼瞧著那幾人已朝這邊走來,便匆匆道:「陶殷,我們都是同樣的人。」


  阿殷一怔,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後頭馮遠道卻已經走近。


  換下官服,便無太多尊卑之分,馮遠道看著一臉茫然的阿殷,再看看高元驍人高馬大的背影,便笑道:「高兄這話說得奇怪,你跟陶侍衛怎會是同樣的人?」


  高元驍打個哈哈笑過去,沒再多說。


  待阿殷吃完餛飩率先離去,高元驍被馮遠道纏著說話沒能脫身,半天后出了小店,卻是連她的背影都見不到了。這該死的馮遠道,必定是故意的!


  高元驍站了片刻,畢竟還是不放心。想了想,他明日便要啟程回京,若不將事情說清楚了,這往後阿殷跟著定王去北庭,還不定會發生什麼,便往城東阿殷的住處去了。


  誰知道才到那巷口,卻見定王騎馬走在前面,後面跟著陶靖。


  高元驍愣住,腳步不由緩了緩。那邊兩個人已經在門口下馬,拐進了院門。


  院內,阿殷已然換了身女兒家的打扮,搬了個竹椅在廊下,胸腹和修長的腿沐浴陽光,卻將頭藏在陰影里,正自看書。羅衣在身,烏髮側垂,髮髻中墜著一串精巧渾圓的珍珠,襯在膩白的臉頰。偶爾有風穿過廊下,撩動衣角,秋陽之下,清晰分明的落入定王眼中。


  這樣慵懶看書的美人與政知堂外的小松樹截然不同,定王像是笑了笑,卻是腳步一緩。


  阿殷聽得動靜,當即從書頁後頭探出雙眼睛,見了是定王,詫異之下忙將那北庭風物誌擱在一旁,起身迎到院中就要行禮。


  定王卻適時的伸手虛扶她手臂,「不必多禮。」隨即覷向那本倒扣的書,「在看什麼?」


  「北庭風物誌,寫得翔實有趣。」阿殷仰起臉,眉目帶著笑意,「殿下事務繁忙,怎麼親自過來了?」


  旁邊陶靖便道:「殿下今日得空,想去金匱看看騎兵。你一向好奇,今日便同去吧。」


  阿殷雖在值房歇了一宿,到底有任務在身未能放心安睡,方才看書又有些犯困,聞言懵了片刻,才道:「當真?」面上立時浮起驚喜,她看著陶靖,躍躍欲試,「現在就走嗎?」


  「換身衣裳,現在就走。」


  阿殷當即應命,回到廂房換了身輕便衣裳,出來一瞧,不知高元驍是何時來的,竟然跟定王一處在廳上喝茶,父親陶靖作陪。那頭陶靖見她出來,便起身笑道:「高司馬回京,原該踐行,只是還要陪殿下去金匱,路途遙遠,須當早些動身,還請見諒。來日回京,我必定記著這頓,專程把酒補上。」


  高元驍忙起身,笑道:「將軍言重了。原不知將軍還有要事,是我來得不巧,反倒打攪了。」瞧見阿殷那身打扮時,略微詫異,「陶侍衛也要去嗎?」


  「她一直想去看看,今日便帶她同去。」陶靖眉目朗然,先前雖因阿殷而怒打高元驍,這幾回並肩作戰後卻已冰釋前嫌,只招手叫來阿殷,「高司馬明日啟程回京,特意過來辭行。這段時間你也蒙他指點,今晚宿在金匱來不及踐行,便在此時作別吧。」


  阿殷依言,上前拱手作別。


  高元驍縱然藏了滿腹的話語,然而當著定王和陶靖的面,卻是根本說不出來,只好按捺心緒,只以辭行為由頭,糊弄過去。旋即又同定王施禮,謝他這半年的照拂指點,言辭卻是分外懇切,半點都不饞假意。


  定王便也客氣幾句。


  高元驍卻知定王這一去金匱,他臨走前便再沒機會陳情投誠,大事上不能含糊,於是拱手道:「末將還有事要討殿下示下,能否借一步說話?」


  定王側眼覷他,那邊陶靖便帶阿殷到外面等候,「寒舍簡陋,卻也清凈,我在外面靜候。」


  這院子地處僻靜,後頭是個果園,院中此時無事,僕役也都在倒座房中,倒真不怕人偷聽了去。高元驍不再猶疑,拱手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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