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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即將入春,臘月底的天氣也日漸和暖,照在人身上,依稀能嗅出春天的氣息。


  阿殷同如意每人背個小包裹,穿街走巷抵達府門口時,青石鋪就的路面已掃得纖塵不染。門口兩座怒獅威風凜凜,後面家僕踩著木梯,正在懸挂八角彩燈。見得阿殷回來,門房的老僕驚喜交加,立時迎過來,接了阿殷和如意的馬,還未來得及派人去向內報喜,阿殷已經拉著如意匆匆進門。


  滿目喜慶氛圍自然也感染了阿殷,繞過影壁後腳步匆匆,先往陶靖的書房撲去。


  陶靖果然在書房裡,正跟陶秉蘭在架上尋書。


  書房的門半開,後晌的和暖陽光斜斜照進去,他穿件墨色長袍,因身材魁梧,背後看著格外磊落。


  聽見院里的腳步聲時,他回頭而望,便見阿殷身如脫兔,步履如飛。


  「父親,我回來了!」阿殷撲入書房,朝陶秉蘭朗然而笑,「哥。」


  陶靖顯然覺得意外,隨即便是欣喜,「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將阿殷上下打量一遍,見其風塵僕僕,英姿颯然,似乎比十月離別時長高了些,又瘦了些,心中百味陳雜,「這一路可還順利?沒做什麼事惹殿下不快吧?」


  「怎麼會!殿下剛才還說,叫我過了初五去他府上,會給我個職位。」阿殷雙手接過陶秉蘭遞來的熱茶,捧在手裡喝了兩口,道:「原以為雪后不好行路,恐怕趕不到除夕,到底還是趕回來了。殿下帶人先入宮復命,放我回家歇息。父親一切都好吧?」


  「都好。」陶靖含笑。


  阿殷看向陶秉蘭,他也一笑道:「京城中安居能有什麼事,倒是你,父親說你曾跟著定王殿下剿匪,還活捉了個土匪頭子,聽得我心有餘悸。後來還說你要去北庭、去墨城,那都是苦寒之地,多少男子都不敢去的地方,父親擔心壞了。」


  一年時間的分別相隔,從陶靖家書中得知阿殷成為侍衛還在剿匪時,他可是懸心了許多個日夜。再怎麼故作淡漠,對同胎妹妹的挂念擔憂都還隱藏不住。


  「北庭很有意思的。」阿殷叫如意進來,擱下包裹攤開給他們看,「這些都是我在鞏昌城裡買的,那邊的匕首和彎刀比京城的還要精緻,也便宜。有京城裡極少見到的風崖石和水沉石,回頭可以做個硯台用。馬鞭皮革,風土人情,都與這邊不同,叫人大開眼界。要不是路途遙遠,真想買上半車廂,回來慢慢玩。」


  陶秉蘭聞言失笑,「你這又不是出去遊玩,怎麼還買這些東西,千里迢迢背回來,也不怕沉。」


  阿殷只笑不答,對面陶靖便道:「她出去這半年倒是長進不少。那邊情形如何?」


  「殿下去墨城請回了崔將軍的衣冠冢,回到西洲又剿了眉嶺的土匪,只是屠十九不知所蹤,還在追查。」阿殷沒敢提樊勝等人,這也不是細說要事的時候,抓過水壺又斟茶飲盡,「今兒天還沒亮就起來趕路,一路上水都沒喝半口。如意比我還慘,沒騎過快馬,恐怕顛得骨架都要散了,快回去歇著吧。對了——」她又拿出封信遞給陶靖,「這是夏都尉托我轉達的。」


  陶靖自接了信拆開看,阿殷便將一路見聞講給陶秉蘭,聽得陶秉蘭都有些動心了,笑如芝蘭,「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常年待在京城裡,倒不及你遠遊北地,見多識廣。明年求得父親允准,也該出去走走。」


  三個人說了好半天的話,外面日頭漸漸傾斜,陶秉蘭才道:「母親必定知道你已回來了,多耽擱下去難免惹出口舌,先去那邊看看,你再回去歇著換身衣裳。今晚除夕,不能這樣風塵僕僕。」


  阿殷也覺天色漸晚,便在父兄的陪伴下,前往臨陽郡主的住處明玉堂。


  整個府邸皆浸在年節的喜慶當中,游廊下掛滿精緻的燈籠,朗柱窗上貼了春聯窗花,精緻現眼。因臨陽郡主自恃身份性好鋪張,冬日凋敝的樹枝上也扎了彩花裝飾,尤覺華貴。


  臨陽郡主已得了家僕報來的消息,這會兒端坐堂上,瞧見阿殷跟在陶靖和陶秉蘭身後走來,眼底便聚起陰雲。


  阿殷如今更不懼她,進屋後行禮拜見,中規中矩。


  臨陽郡主滿身綾羅,金銀絲線彩綉輝煌,頭上整套的赤金頭面鑲嵌寶石翠玉,一支飛鳳步搖斜挑出來,銜著一串少見的粉色珍珠。她雙手交疊在膝上,目光將阿殷上下打量,也不叫她起身,皮笑肉不笑的勾起笑容,道:「我以為你攀上了定王,已是榮華滿身了,竟也肯來拜我。我且問你,定王在鳳翔時對土匪嚴刑逼供,構陷攀咬你舅舅,說他是勾結匪類、侵吞軍資,這些你可知道?如今你舅舅已被革職查辦,你居然還有臉來叫我母親?」


  阿殷倒是真不想叫她母親的,仰起臉來,沉聲道:「姜刺史所為,定王早已查得實據,朝廷依律論處,公平公正。」


  「公平公正?」臨陽郡主滿面怒色,「你說你舅舅被人構陷,是公平公正!」


  「律法公正,阿殷所言有何不妥?」陶靖伸臂將阿殷扶起來,臉色也是冷淡,「郡主久居京城不知外面情形,西洲匪患橫生,官匪勾結,不止騙取軍資,還收取土匪賄賂,瓜分贓銀。這些事都有人證物證,三司會審,皇上親自裁奪定下的罪名,革職還是皇室念姜侯爺勞苦功高,從輕發落。郡主若有異議,只管向皇上稟報,何必質問阿殷?」


  他自歸來后,便因姜家的事被臨陽郡主鬧了幾回,如今看她似要刁難阿殷,更沒好氣。


  臨陽郡主聞之更怒,「哼,你可真會往外拐胳膊。三司會審,冤獄還少嗎?定王構陷兄長,你也有份是不是?」


  她又膽量底氣指摘朝堂,陶靖卻不敢妄議,將阿殷護在身後,道:「只是查明真相。」


  「查明真相?難道不是攀龍附鳳,想攀上定王的交情,另謀富貴?你們父女二人倒是齊心。不過陶靖你可想明白了,這座府邸是先帝賜給我的郡主府。姜家如何,這府邸便是如何,你這般行徑,將來若是姜府受損,你也討不到好處!」臨陽郡主盯著他,眼中不復從前偶爾的情意流露,只緩緩道:「你記清楚,你是我的郡馬,是我臨陽郡主的丈夫!十多年前咱們就綁在一處,我若有損,你和兩個孩子,誰都逃不掉。」


  若放在從前,陶靖或許還會忌憚她的狠話,畢竟那時姜家勢力如日中天,臨陽郡主恃寵而驕,若當真要對兩個年弱的孩子和他遠在南郡的親人下手,有孟皇后和姜家撐腰,他未必能夠保得住。而今時移世易,兒女已然長成,阿殷更是比他原先所想的要頑強出色許多。皇上削姜家勢力之心更是日漸明顯,她臨陽郡主,早已不是當年隻手遮天、為所欲為的情形。


  這般威脅,又能有幾分重量?


  陶靖冷笑,回敬道:「姜玳之事,原只為天理昭彰法網恢恢,我就沒打算討好處。」


  「陶靖!」臨陽郡主怒而失聲,「好,好,這就是我的郡馬!」


  她越過陶靖,盯向阿殷,因怒氣而起伏的胸膛漸漸平和下來。她打量著阿殷的面容,竟自微笑了下,「即便你曾攀附定王,卻也還是我的女兒。我不與你計較,回去吧。」


  ——這張臉果真是越長越像那個女人了,不知還會蠱惑多少男人。


  十六歲的姑娘到了該定親的年紀,自當她這個做母親的安排。在府里能有陶靖袒護,若是嫁入別家,難道陶靖還能跟去插手?


  臨陽郡主看向陶靖,碰上他比從前更加淡漠疏離的眼神,像是冬日檐下結著的冰柱,鋒銳刺人。十數年的夫妻,她原以為百般手段使出去,總能將這個男子征服,徹底成為她的郡馬。她出身高貴,是先帝親封的郡主,所受榮寵,甚至比有些公主還有豐厚,她想要的東西,又有什麼得不到?然而光陰蹉跎,十數年的心事,竟然還是落了空。


  他們父女竟然幫著外人來對付姜家,她可知姜家得知此事,是如何怒斥她的?


  他可知這般行徑,無異於往她背後狠狠查刀!


  他既無情,也別怪她無義!


  臨陽郡主強壓憤懣,看他父女二人時更覺礙眼,重哼一聲轉而往內室去了。


  陶靖也不再逗留,叫陶秉蘭自去書房整理書籍,卻帶著阿殷回了合歡院。


  奶娘聽得阿殷歸來的消息,早已喜不自勝,迎至院外翹首期待。


  阿殷與她久別,自然倍覺思念,不過既然陶靖有話要說,她也不想耽誤,叫人去備熱水新衣,便請陶靖進了次間。這算是她的小書房,地處僻靜,窗外是開闊的一方水池,丫鬟們平常不能隨便進來,算是說要緊話的好地方。


  陶靖進屋落座,單刀直入,「西洲那邊,情形到底如何?」


  「女兒推測的沒錯,眉嶺果真有貓膩。我隨殿下前往北庭時,常司馬暗中留在西洲,發現其中藏著要緊人物——」她將石雄等人的事簡略說了,繼而道:「皇上不知是聽了誰的勸諫,改了主意,竟派左武衛大將軍樊勝前來,持密令從各折衝府徵調兩千兵馬,活捉石雄等人。不過屠十九當時在逃,並未捉住。樊勝如今還在西洲追查,定王先行回來,帶著那位薛姬。父親,姜家這回,恐怕是真的能倒了!只是不知這些事何時會被擺上檯面,我們還是該早些籌謀,不能被連累。」


  「不會太早,」陶靖沉聲,「即便眉嶺的事情都被查明,那也只是個窩藏犯人的罪名,即便姜家逃不出干係,皇上卻也不能僅憑這點事情就處置了代王和壽安公主——如今正是皇上要削世家勢力的時候,若理由不夠服眾,反而被代王等人煽動,朝廷就不會安寧。皇上不會這麼輕率。」


  「所以他們謀逆的事情,暫時還不能翻出?」


  「除非能一擊斃命,否則貿然出手,反會受害。」


  「父親這兩個月,可曾察覺什麼?」


  「有蛛絲馬跡,只是證據不足。代王與旁人不同,皇帝又是受先帝禪位登基,若要定代王的謀逆罪名,必得叫人心悅誠服,否則這蛛絲馬跡只會被人說成構陷。況且既然有你說的那位薛姬,恐怕代王與東襄還有勾結,東襄兵強馬壯,戰力強勁,若是不先防著此事,若邊將起了兵患,京城中又被代王煽動世家,內憂外患,皇上未必能夠應付。」


  阿殷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所以皇上現在只會按兵不動?那咱們只能先忍著郡主?」


  「也未必要忍。姜家是代王臂膀,皇上在收拾代王之前,必定會先拔了姜家,應該就在這一兩年內。」他站起身來,安慰般輕拍阿殷肩膀,「我先前被皇上召見,此次上番結束,就會留在京城任職。阿殷,能處置臨陽郡主的是皇上,我只消為他盡忠職守,待臨陽郡主等人被皇上厭恨,尋個時機和離,豈不更能置身事外?」


  和離?


  阿殷一拍腦袋,恍然大悟。是了,她怎麼就沒想到這點!


  這麼多年她都知道郡馬無權和離,這根深蒂固的念頭,讓她下意識覺得不可能和離。可若能讓局面變遷,也不是沒有可能!即便到時候皇上可能為維持顏面而重責陶家,但只要保住了性命,還怕沒有東山再起之日?

  她朗然而笑,抬眼瞧著陶靖,眼中光芒閃動,「父親言之有理!」


  *

  至夜爆竹陣陣不絕於耳,廳外燈籠琉璃煥彩,廳內暖燭珠光朦朧。


  一家人用過飯後,臨陽郡主因正跟陶靖鬧彆扭,坐了會兒便覺得無甚趣味,推病回屋去了。


  郡主府中以她為尊,她這裡動身,丫鬟們自然呼啦啦跟隨,戰戰兢兢的侍奉著,前呼後擁的隨她回去。廳中的人立時去了大半,剩下陶靖帶著兄妹倆,倒覺舒心。外頭小廝應命點了爆竹,阿殷玩心大起,同陶秉蘭點爆竹放煙花的玩了半晌,回到桌邊時見陶靖在獨自喝酒,陶秉蘭取酒壺為他斟了,低聲感慨,「父親,將來咱們是不是可以去南郡過年?」


  阿殷聞言稍怔。


  離家一年,似乎陶秉蘭也變了不少。往常臨陽郡主盛怒氣悶,他總還會過去勸解些,免得家裡鬧得太大,兄妹二人會吃虧。看今日兩回,他卻並未有什麼動作,與從前對臨陽郡主的恭敬態度迥異。


  陶靖杯酒入腹,緩聲道:「靈修在南郡孤單冷清,將來終須回去陪著她。」


  靈修是馮卿的字,陶靖已經喝了一壺酒,臉色有些發紅,瞧著外圍還有侍女環列,便起身道:「走吧,咱們去書房。」


  這書房內外都是陶靖挑出來的人,偌大的郡主府里,也就此處無需太避忌。


  天上無月,星光暗淡,反將次第綻放的煙花顯出絢爛多彩。陶靖這幾年跟兒女聚少離多,而今說起當年與馮卿的舊事,竟自傷懷不已。好在兒女皆已長大,他終究是委曲求全的走了過來,圓了她當年的心愿。三人對坐舉杯,是少有的暢懷圓滿。


  而在皇宮之內,笙簫絲竹入耳,妖嬈舞姿入目,定王坐在案后,略有些心不在焉。


  上首帝后並肩而坐,他的母妃坐在側首,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被周圍年輕的妃嬪們襯托,雖更有沉靜穩重氣度,姿容卻稍顯失色。她向來都是沉默收斂的性子,即便也是出身侯爵之家,兄長又守著北境重地,行事卻向來謹慎,雖不得多少寵愛,卻頗受皇帝的看重信任。


  反觀皇后,雖則年紀比謹妃還要長些,卻是穿得格外莊重貴麗,雍容奪目。


  歌舞漸歇的間隙里,太子起身敬酒,還是那些熟悉的殷勤話語,即便是獻媚恭維,他也能說得冠冕堂皇。不過他表忠心的話說得天花亂墜,行事卻終究擔不起東宮之責,永初帝在宴會之前才狠狠責罵了他一頓,此時看著他,面色依舊不豫。不過有皇后在旁勸說圓場,加之他是皇帝親選的東宮,永初帝生完了悶氣,照樣還是舉樽飲盡。


  待得宴罷,永初帝自有皇后陪伴回後宮,定王才走出文華殿沒多久,太子帶著太子妃便匆匆趕了上來。


  「玄素,你站住!」太子喝了酒,又是兄長的身份,這一聲喝命甚有氣勢。


  「太子殿下。」定王徐徐轉身,一貫的冷肅端貴。因為比太子高了大半個頭,即便是躬身行禮,也讓太子覺得態度倨傲。


  「你做的好事。我去見父皇時顧念兄弟情分,對你滿是誇讚,甚至還建議父皇嘉獎剿匪之功,重賞於你。你倒好,一回來就進讒言,令父皇怒責於我。」太子平常尚且易怒,如今因氣悶多喝了點酒,加之方才宴上永初帝的態度實在過於冷淡,便更難壓住脾氣。


  定王拱手,「皇兄錯怪了。西洲匪患初平,父皇詢問經過,我只是如實稟報,談何讒言。」


  「老五,你我心知肚明——」太子冷笑,「西洲匪患既已平定,父皇本該高興才是,無緣無故怎會斥責。常茂是我推薦的人沒錯,不過那也是量才而用,為朝堂百姓著想,怎麼就成了藏私愚頑,受人蠱惑?還不是你在搗鬼。」


  「父皇英明,豈會輕易受人蒙蔽。」定王全然事不幹己的模樣。


  ——今日永初帝問罷西洲匪患的事,難免提到當時派去的常荀。常荀一到西洲,皇上就收了定王的大都督權力,隱藏的打壓之意再明顯不過。誰知道,後面會查出眉嶺那檔子事。永初帝當時偏袒太子,險些釀成大錯,拉不下面子承認是自己有失,為了安撫定王,便將太子拉過去罵了一頓。


  太子還不知眉嶺藏著的蹊蹺,更不知代王當日慫恿他的險惡居心,被永初帝臭罵一頓后,想不通緣由,便把賬全算在了定王頭上。


  太子被他噎得無話可說,恨恨冷哼一聲,被太子妃勸著拂袖走了。


  定王哂笑,補了句「皇兄慢走」,而後緩步走出宮門。


  太子的車駕早已走遠,只剩百姓們在護城河外三五成群的歡呼笑鬧,父母兒女,兄弟姐妹相攜夜遊,比之那隔閡嚴肅的宮宴親熱許多。年輕的郎君新婦提了燈盞並肩緩行,那新婦畏冷,趁人不注意時將手臂環在郎君腰間偷暖,像是那次銅瓦山下借宿,阿殷將雙臂軟軟的環在他腰間;像是北庭那晚深雪夜酒,她醉后靠在他胸前。


  數丈高的燈樓上光彩流轉,河邊的御柳間懸著各色彩燈,散射朦朧光暈。


  不知為何,定王忽然就想起了百里春的那個夜晚。他喝得微醉,扶著阿殷的肩頭下了樓梯,站在庭院里的時候也是這般場景,遠處有酒客笑鬧,近處是燈籠昏茫。


  他原來有那麼多關於她的記憶,無知無覺中留在心底。


  她這時會在做什麼?縱然臨陽郡主不是善類,陶靖卻是個慈父。


  此時的她,應該是跟父兄一起守歲,共享天倫。


  而他呢,兄長的嫉妒自不必說,就連父皇也總是冷淡疏離,為的不過是二十年前的幾句瘋話——


  定王出生的時候是在寒冬,那時候永初帝還只是個王爺,府外不知是從哪裡來了個道士,瘋瘋癲癲的斷言這孩子將來會弒兄殺父。當時謹妃也只是個側妃,還因為生育的辛勞而在榻上昏睡,外頭的動靜驚動了永初帝和時為王妃的孟皇后,親自到門外呵斥,命家丁將那道士轟走。


  道士滿口胡言不肯走,來來去去都是弒兄殺父、命道不吉幾個字。


  孟皇后大怒,說謹妃辛苦懷胎誕下孩子,道士卻妖言惑眾,竟下令家丁將道士活活打死,還哭哭啼啼的為謹妃抱不平。


  當時永初帝就在旁邊,眼睜睜看那瘋道士被打得皮綻肉開、血肉模糊,臨死還在念叨弒兄殺父幾個字。


  那場景必定能在永初帝腦海中印刻一輩子,甚至在最初的幾日,從未做過噩夢的他,竟連著好幾夜噩夢纏身。後來孟皇后特意換了親自調製的安神香給他,那夢境才算停了,只是永初帝從此對定王十分冷淡,甚至連從前最得寵的謹妃,地位都一落千丈。


  定王幼時還鬧不清其中原委,等長大了,才明白孟皇后的險惡用心。


  只是這些伎倆,當時的謹妃未能看穿戳破,此時的他更是無力回天。


  穿過熱鬧的街市人群,兩側的喧囂笑語皆如風刮過耳邊,他回到定王府的時候,裡頭也被長史安排得十分輝煌華彩,卻冷冷清清的不見幾道人影。拐角處有銀紅的衣衫隨風揚出,定王加快腳步走過去,卻見那只是個丫鬟,端著盤中金杯前行。


  不是他以為的那個人,定王收回目光。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殺伐征戰,頑強獨行,這些年他從未羨慕過東宮的簪纓繁華,從未羨慕過常荀閑時的珠環翠繞,卻在此時,不知為何覺出種孤獨,陌生又清晰。


  走近書房,外頭守衛共有八名,卻沒有他想見的人。


  定王進了書房鋪開紙張,原本想要提筆練字,回過神時,滿紙都是遒勁的兩個字。


  陶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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