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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二更

  定王懸在半空的手微僵,半晌才徐徐收了回去。


  這件事,是他從前未曾思量過的。


  孤身二十餘年,難得碰見可心意的姑娘,他所想的也只是將她娶到身邊,再不叫她受半點委屈。至於如何娶,給什麼身份,在歡喜之中,他倒是不曾深思過。而今阿殷提起,才驟然意識到她身份特殊,即便他想要娶她,皇上、母妃、禮部那裡又會怎麼說?她不願做側妃、做滕妾,可皇家會給她王妃之位嗎?禮部的儀制和父皇的脾氣他都清楚,這件事委實全無把握,即便他執意要娶,怕也拗不過皇家最看重的儀制和顏面。


  定王不是信口開河、胡亂許諾之人,在解了這個難題之前,他確實無法給出承諾。


  山風吹過,揚起袍角翻飛。定王看向阿殷,半晌才如實道:「目下,我確實無法許你正妃之位。但是陶殷,我既然想娶你,就會竭力安排。」


  阿殷笑了笑,「卑職也知此事絕無可能,所以從不敢有此念頭。殿下不必為難,強做安排,天下之大,總有家世出眾,才能容貌皆勝過卑職之人。到得那時,這些許小事也就不足掛齒了。」這麼說著,心中竟然失落起來。然而皇家規制絕無轉圜的餘地,縱觀朝堂,也沒見過哪個王爺會娶個身份低微的庶女,還只守著一人不再另娶。


  她既然不肯委身做側,不肯讓孩子也背負庶出的身份,自然只能狠心捨棄。


  好在此時陷得不深,阿殷靜了片刻,強自收拾心緒,繼而道:「山風雖不冷,久了畢竟傷身。殿下可要回去?」


  「回吧。」定王撥轉馬頭。黒獅子似也被主人的情緒感染,稍稍垂著馬頭。


  *

  一日馳騁快意,阿殷暫且將那點失落拋在腦後,護送定王回府後,便迅速歸家。


  郡主府上的氣氛不大對,就連門房都比平常謹慎,整個府邸都像是被什麼東西壓著,來往的奴婢皆謹慎小心,大氣都不敢出。阿殷今日與臨陽郡主在西苑偶遇時不曾格外見禮,回府後自然得先到明玉堂去。


  才進了垂花門,就見如意站在日落後漸涼的晚風中,滿面焦急。


  阿殷詫異,尚未開口時如意便迎了上來,「姑娘可算是回來了!」她連忙湊過來,低聲道:「郡主回府後發了好大的脾氣,還險些跟郡馬爺吵起來。這會兒都在明玉堂等著,郡馬爺派人遞話出來,好叫姑娘心裡有個準備。不過郡馬爺怕姑娘受委屈,一直在明玉堂沒走。」


  「哥哥呢?」


  「郡主尋了他的許多錯處,罰他去跪著面壁。


  阿殷便點了點頭。臨陽郡主向來頤指氣使,雖則將陶秉蘭記為嫡子養著,平常也容易對他和顏悅色,然而前提是陶秉蘭對她言聽計從、不做半點違抗,甚至能變著法兒哄她開心。前些年陶秉蘭有心護著妹妹,少年郎又沒什麼手段對抗臨陽郡主,便常對她恭順,以保兄妹平安。自打去年冬天陶靖歸來,陶秉蘭對臨陽郡主似乎也沒那麼恭順了,臨陽郡主會出手發落,也不足為怪。


  她叫如意先回合歡院,將衣衫重新打理齊整,便快步往明玉堂去。


  明玉堂里果然像是入冬般冷清,上下嬤嬤丫鬟們來去,半點動靜都不曾發出。


  阿殷徑直去了正屋,丫鬟掀開入春后換上的輕薄帘子,阿殷繞過那一架紫檀雕人物插屏,就見臨陽郡主坐在側間的矮榻上,滿面冰寒。父親陶靖坐得離她有十來步遠,面目沉肅不見表情,微垂著雙目巋然不動。滿屋子安靜,唯有玉香薰中的煙氣裊裊騰起,旁邊的沙漏里,細沙緩緩流下,無聲無息。


  「給母親問安。」阿殷上前行禮,繼而又朝陶靖行禮。


  臨陽郡主眼皮微抬,冷笑了一聲,「好威風的右副衛帥,也會同我行禮。我只當你攀上了定王,已經能飛上天去!」想起今日兩番受辱,見著阿殷時更是氣怒,雙目圓睜,沉聲道:「我郡主府上不養吃裡扒外之人,明日你便辭了那微末官職,回府里老實待著!一介閨中女兒,成日跟在定王身後打殺,成何體統!」


  阿殷道:「恕女兒不能從命。」


  臨陽郡主愈發惱怒,「哼,當真是翅膀硬了,想搬到定王府上去?你還知不知廉恥!」


  「郡主!」旁邊陶靖陡然睜開雙目,沉聲道:「是否繼續當差,要問她自己的意思。你問便是了,何必出語羞辱!」


  「羞辱?這就算羞辱了?」臨陽郡主霍然站起身來。


  她後晌跟陶靖險些吵起來,原本就強壓著怒氣,此時經過醞釀,哪還忍得住,疾步走過阿殷身邊,直往陶靖衝過去。若非阿殷稍稍後仰,那膝蓋都快撞到她臉上了。


  臨陽郡主站到陶靖跟前,目中怒火,恨聲道:「我訓誡她是羞辱,你可知真正的羞辱是什麼!今日馬球場上,你跟定王合力坑害代王,你當我看不出來!代王妃可是我的妹妹,為著此事數落指責,你可知我當時臉面盡失?定王也就算了,你是我的駙馬,與代王也是姻親,偏偏去幫著定王,是何居心!」


  「郡主此言荒謬。」陶靖緩緩起身,目中射出精光,「無非馬球而已,怎說是我坑害代王?」


  「代王兄肩上被那馬球打得青紫,連骨頭都傷了。你是習武之人,若非故意,怎會錯傷!」


  「這就怪了,我與代王素來無怨無仇,為何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手傷他?」陶靖逼近半步,容色更冷,「或者郡主覺得,代王曾做過什麼惡事,所以我才怒而報復,趁著馬球賽下黑手?萬事皆有因,郡主認定我是刻意重傷,莫非已是知道這緣由了。」


  臨陽郡主心懷鬼胎,聞言面色稍變。


  今日她原本沒想過陶靖在代王落馬中的作用,直到去了清音閣,被代王妃狠狠一通數落,才知當時代王是被背後飛來的馬球擊中肩胛,加之頭上昏重,才會栽下馬背。擊球入門的是陶靖,代王妃自然將這筆賬算在臨陽郡主頭上,她不敢在代王那裡火上澆油,恰巧臨陽郡主送上門去,當即從臨陽郡主沒摸清底細亂出主意,到陶靖胳膊肘外拐重傷代王,絮絮叨叨的數落了半個時辰。


  臨陽郡主耐著性子致歉,這才知道陶靖原來是助紂為虐,幫外人來打自家人。


  此時陶靖這般質問,臨陽郡主立時理虧,氣勢稍矮了半分。


  陶靖冷笑了聲,索性挑明,「元夕那夜我就已知此事,卻未跟你計較。你不知悔改,反來指責阿殷?世上哪有你這樣的母親,黑心黑肝,心腸惡毒,竟跟外人合謀把女兒往火坑裡推!你哪裡還有郡主的氣度,分明就是惡婦!」他雖是武夫,脾氣卻不算暴躁,即便跟臨陽郡主數次紅臉相爭,也不曾出口罵人。這回著實是被氣得狠了,又不能像打代王那般對這女人出手,滿腹怒氣隨著「惡婦」二字傾瀉而出,竟罵得臨陽郡主目瞪口呆。


  屋內安靜了片刻,臨陽郡主反應過來,立時怒不可遏,揚手就想摑陶靖的臉。


  陶靖抬臂格開,目中怒火未息,沉聲道:「我便明明白白告訴你,阿殷不會離開定王府,更會忠心跟隨。若非定王仗義相助,她的命早就被你害了。」


  「陶靖!」臨陽郡主慣於驕橫,何曾被陶靖這般反抗過,被戳穿短處后惱羞成怒,氣得渾身發抖。


  陶靖更不相讓,「你若想家宅不寧,有什麼*手段,儘管使來。」


  「好……好……好!」臨陽郡主氣不成聲,「以為攀上定王我就怕了他!當真是她翅膀硬了,還是你們看著我姜家敗落,欺我如今式微?我倒沒想到,你原來是這樣落井下石、趨炎附勢的人!」


  「欺你式微又如何。」陶靖冷笑,揮臂甩開臨陽郡主的手。


  屋內霎時安靜,臨陽郡主呼吸稍頓,就聽陶靖沉聲道:「你或許能仗勢欺人一時,但別指望仗勢欺人一世!善惡有報,天道輪迴,你做過的惡事,我一件件全都記著,終會有清算之日!從前是秉蘭和阿殷太小,你姜家隻手遮天,敢欺鬼神,但今日,奉勸郡主一句,最好相安無事!」


  他惡狠狠的說罷,再不理臨陽郡主,過去單手拽起阿殷,也不打招呼,徑直出門走了。


  臨陽郡主依舊站在那裡,心中翻江倒海,震驚之下,甚至連剛才的怒氣都消失了,只剩下滿心茫然——他這是什麼意思?多年夫妻,他還記著舊賬,他知道當年馮卿是怎麼死的了?他到底哪來的膽氣放如此狠話,當真只是因為攀附了定王?而她這麼多年對他的痴心,這麼多年平白流過的時光,他竟自視若無睹,隨意踐踏?


  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少女時的愛慕與執著,十多年來的不甘與賭氣,甚至懷著的些微希望和多年維繫的驕傲,在此時全然崩塌。


  臨陽郡主從小到大都是被人捧著的,驕橫而要強,幾乎從未哭過。


  她將拳頭攥緊,想要止住眼角不斷流下的溫熱,心底漸漸又騰起憤恨。


  如果不是景興帝禪位,如果不是代王挪出東宮,如果……她依舊是帝后格外疼愛的驕蠻郡主,又怎會有如此被人欺辱、四面楚歌之時?不甘心!實在不甘心!

  明玉堂外,阿殷被陶靖拉著往前走,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她從沒見過父親像今日這般兇狠的罵人,更沒想到他會全然不顧臨陽郡主的臉面,那樣惡語相向。


  暮色中風涼,她跟不上陶靖的步伐,腳下稍稍踉蹌。


  將近陶靖的書房時,她才一把拽住了陶靖的手臂,「父親,你剛才是認真的?」那一番怒斥,說郡主是惡婦、翻出舊賬,甚至直言要欺郡主如今式微,還說善惡有報,天道輪迴,固然都沒錯,可畢竟衝擊太大。臨陽郡主會不會因此惡向膽邊生,做出什麼瘋狂的事來?


  陶靖似是猜透她的心思,冷聲道:「郡主向來遇弱則強,遇強則弱。不必擔心。」


  這意思是臨陽郡主欺軟怕硬,若陶靖氣勢不夠狠、蓋不住她,她吃准了陶靖怕她,便會怒而報復不擇手段;但若陶靖的氣勢完全壓過了她,她反倒會被擊潰,從而生出忌憚。


  阿殷隱約明白了陶靖的意思,卻還是道:「可她總不會坐以待斃吧。」


  「今日激將,就是不想讓她坐以待斃。」陶靖腳步稍頓,壓低聲音道:「我已有了四成把握,最晚五六月,你且靜候消息。」


  阿殷聞言大喜,「我等著這天!」


  *

  阿殷如常在定王府當值,因為開春事多,加上去年西洲姜玳一系落馬後牽出些舊案,定王也被安排了些事,漸漸忙碌起來。


  西山之事暫時擱置,定王並未再對阿殷多說什麼,只是愈發器重,不需出入隨行時,許多要緊的事情都由常荀帶著她去辦。常荀也肯指點維護,加之阿殷當差時本就應變機靈,倒是得了些誇讚,甚至有一回跟著常荀去了趟內省,出來碰見華安長公主時,因阿殷當日精神奕奕,女兒家行禮比之男子更為悅目,被長公主留意,詢問誇讚了兩句。


  到得初八那日,恰逢阿殷休沐,多日不見的高妘特意遞個帖子來,請她過去指點馬球。


  京城內地方有限,馬場多在郊外的別居里。


  高家有高晟這個宰相,長子是青年才俊,高元驍也能得皇帝青睞,家底子不薄,在郊外也有處極好的別居。


  阿殷過去跟高妘練馬球,探討些技藝,沒過半個時辰,果然高元驍也來了。


  這意圖著實明顯,阿殷不動聲色,繼續留心馬球。直至高妘喊累說要歇會兒時,久在場邊閑坐的高元驍才走了過來。


  春和日麗,挺拔健朗的男兒,觀之也算悅目。


  他先誇阿殷馬球打得好,又東拉西扯的說了些事,說這別居附近有處山坳地氣和暖,花開得比別處早。阿殷平常忙於差事,難得出來一趟,高元驍盛情邀請,必要帶著她和妹妹去看看。


  阿殷笑而不語,認真聽他說罷,才挑眉笑道:「高將軍何必如此費周折。」


  她的目光清朗、明媚,高元驍被她窺破心意,也不覺得赧然,笑道:「平常我在宮中戍衛,你在王府當值,難得能休沐碰到一起,自該游春賞景——好吧,如你所猜,我依舊賊心不死,想藉此機會套個近乎。」


  阿殷被他這態度逗笑,道:「多謝高將軍美意,只是我依舊並無此意。」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臨陽郡主如何對你,將來會如何,你我一清二楚。令尊如今留在京城,恐怕也是你勸說的?他們有什麼打算,如何安排人手,我雖不能盡知,當初卻也被告知了些許。這事上我會與令尊同心,好讓你早日得償所願。陶殷,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對的心思從未變過。」


  這便是要幫陶靖揭露臨陽郡主的意思了。


  他投靠定王是為自保,但是出手幫助陶靖,這由頭阿殷自然是明白的。


  她駐足側身,認真道:「高將軍若能相助,家父必定感激,事關重大,我也不會刻意拒絕,將來我與父兄必當銘感恩情,以圖報答。只是有件事我須提前說明白,這件事是我會在別的事上報答致謝,但絕不是將軍想的那件事。所以將軍出手相助前,還是考慮清楚為是。」


  高元驍未料她會說得如此直白分明,稍見詫然。


  「令妹的馬球功夫不錯。」阿殷轉而看向遠處歇息喝茶的高妘,「不過看得出她志不在此,這般探討,委實強人所難。今日多謝厚意,將軍也不必再勉強令妹,叫我與她都作難。時辰不早,我還有事在身,先告辭了。」她今日穿的是便於打馬球的勁裝,行的也是抱拳之禮,退後兩步,繼而往高妘處辭別。


  出了高家的別居,驅馬馳於官道上,兩側柳樹已然抽了嫩芽,有繾綣的燕兒穿梭來去,春光里生機勃勃。


  她極目望著遠山近水,天地開闊,宇內分明,柔美春光令人心神也舒朗起來。


  阿殷吐了口氣,失笑。


  半月之內連著推拒了兩份心意,兩人都是京城中難得的好兒郎,只可惜她都沒福分——


  一個是她不愛,沒有兩情相悅的婚事總是食之無味,所以推拒后也不覺得如何。另一個,卻是她愛不起。從西洲到北庭,再從北庭到京城,情愫不知是何時滋生的,所以錯過了便覺失落,偶爾午夜回想更覺得遺憾。


  卻也只能遺憾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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