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1
阿殷察覺有異后並未打草驚蛇,又留心了兩夜,發現外頭雖有人趁夜潛伏,卻並未做過什麼。她心中難免狐疑,便在吃飯時將此事告訴陶靖,誰料陶靖聽了,只是一笑,「來人是友非敵,不必驚慌。」
「父親早就知道?」阿殷湯匙頓住。
陶靖笑望女兒,「十天前就已有人守在咱們院外,你這會兒才察覺?」
阿殷撇了撇嘴。她雖曾做過侍衛,做的卻多是隨行守衛等事,論機警,哪能比得上他?遂道:「他們只是在外潛伏,又沒鬧出任何動靜,我哪能察覺?你女兒還沒厲害到那個程度。只是前幾天覺得不對勁,這兩天留心觀察,才發現他們似乎也沒敵意。父親說是友非敵,難道知道他們的來路?」
「定王人雖不在,心卻還在京城。」
阿殷聞之微訝,「他們是定王府的人?」
陶靖頷首,道:「前陣子碰見常荀,他說定王有消息遞到,叫他派人守在咱們住處。這陣子京城裡不大太平,代王私底下動作不少,恐怕是定王殿下在靈州查出了要緊的事情。這幾個侍衛守在外面,多一層防衛,你當做不知情就是。」
阿殷一勺甜湯才送入口中,不由皺眉道:「父親又瞞著我!害我擔心好幾日。哼。」
她近來甚少舞刀弄劍,連喜歡的騎馬馳騁都強忍著沒去。待在家裡將女工練字等閨中事情做多了,釵簪綉裙在身,便更易流露姑娘家的情態,反比先前穿著司馬官府時更見鮮活靈動。十六歲的姑娘雖已長開,在陶靖看來,到底還只是個未長大的少女,他忍不住揉揉阿殷髮髻,「只是想看看你是否機警。」
「那父親覺得我夠機警嗎?」
「還算可以。定王府的侍衛都不差,那日常荀還開玩笑,說你近來在家中養得失了機警銳氣,不會察覺這些侍衛。如今看來,卻是她失算了。」
阿殷得意而笑,「常司馬未免小瞧人!」
陶靖笑而不語,阿殷便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念及定王的安排,唇角不免翹起。
自定王遠赴靈州后,她便留在家中極少出門,連王府都沒再去過,更不曾見過常荀。定王性情沉默內斂,雖然如今好轉不少,習性卻未改變,這般在外查探,又是在劍門盤踞的靈州,處境危險,難保不被人窺探,所以至今隻言片語的信都沒寫過。她都以為定王已忙得忘了京城的事,卻原來他還記得。
只是他如此安排,想必是在靈州收穫不小,已然行走在刀鋒之上。
阿殷既喜且憂。
按捺了一天,次日到底沒忍住,由陶靖陪著去了趟定王府,從常荀那邊問定王的消息,順便清算常荀小覷她的賬。
自去靈州后,定王雖未寫過書信,卻也有極簡短的消息送回,府中往來皆是獨有的渠道,能夠閱信的,目下也只常荀而已,就連長史都不能盡知。
據常荀的消息,定王在靈州雖遇到點波折,卻都一一化解。加之這回永初帝派去靈州的不止他,還有位專為永初帝辦事的高人,利落的凋了當地官員安排協助,他本人倒沒什麼大兇險。只是靈州鬧出動靜,代王在京城必能得到消息,其中不少消息恐怕還能碰到代王痛處。為免代王趁著府中空虛驟然發難,便叮囑常荀格外留神。
阿殷詳細聽過了,總算稍稍放心,雖有侍衛在外守護,日夜也總格外留心。
*
待得八月底,天氣已漸漸轉涼,幾場秋雨過去,難免要添兩件秋衫禦寒。
這一日依舊秋風蕭瑟,整座京城都籠罩在冷雨之中。阿殷的香囊已然綉好,這幾天忙著調香,卻因這雨勢纏綿,難免煩惱,且這等天氣沒法練刀提神,便只提筆在窗下練字。
晌午才過沒多久,便聽外頭傳來馬嘶。
推窗瞧出去,外頭兩人戴著斗笠雨披走進來,卻是陶秉蘭和馮遠道。
阿殷當即擱筆迎過去,在客廳外對著馮遠道福身行禮,同陶秉蘭一道入廳。
如意奉茶端果,阿殷有陣子沒見馮遠道,詢問近況,才知道永初帝從行宮迴鑾后便格外忙碌,甚至還擺駕往城外佛寺去了兩回。馮遠道身為散騎常侍,隨侍御駕,從那格外森嚴的防備中,也能嗅出不尋常的氣息。只是他畢竟身在御前,許多話也只能點到即止。
然而這已經夠了。
永初帝的具體打算,莫說是她這麼個四品小官,就連定王都不可擅自打聽,阿殷自然也曉得分寸。兄妹二人留著馮遠道對弈,待申時陶靖下值后回家,馮遠道才說明來意——
當年他祖父馮太傅被人誣陷牽連,馮家遭流放后,馮崇於秋末染疾未愈,死在了流放之地。永初帝登基后,他父親得以赦免,在梁州鄉下做教書先生,也將祖父的墳冢立在了那裡,時常祭掃。如今八月底,離祖父忌日只剩二十餘天,他已跟永初帝告假,要回梁州一趟,祭掃祖父墳墓。據他所說,永初帝當年常與東宮來往,對馮太傅頗為崇敬,這回特地叮囑,叫馮遠道代為祭掃。
而馮遠道今日來陶家,便是想問問陶靖和阿殷兄妹是否要打著季先生的名號與他同去梁州,祭掃過馮太傅,回來途中還可繞道南郡,去祭掃阿殷的娘親。
阿殷聞言默然,同陶靖對視。
她去年在西洲時就想過去南郡看望娘親,只是未能成行,中秋那日去寺里進香,也曾提及此事。若擱在平常,阿殷必定要跟著馮遠道同去,只是此時……
「時機恐怕未必妥當。」陶靖皺眉,也不隱瞞馮遠道,「皇上派定王殿下遠赴靈州,你也該知道其中利害。常荀前陣子才加派人手守在這周圍,此時貿然出京,便是自曝於險境。非但阿殷可能受賊人所害,甚至定王殿下也可能被影響。」
「我也是拿不準,所以來問問。如此說來,確實不妥。」馮遠道望向窗外,面露憂色。這座小院所在的靜安巷只是經常中平淡無奇的普通處所,院中屋宇廂房,也與別處無異,比起定王府的守衛森嚴,確實太簡易了些。他出自定王麾下,曾跟著定王出生入死,如今雖隨侍君王之側,卻時刻未忘舊日經歷。
馮遠道嘆了口氣,「此患不除,終究難安。」他瞧了阿殷一眼,「表妹算是定王殿下的軟肋,這節骨眼上處境確實危險。姑父恐怕也不能動身離京,那我就代為祭奠,再往南郡一趟,為姑姑祭掃。」
陶靖沉默頷首。
阿殷多少也有些苦悶,「這回不能去,後幾個月事情也不少,那就明年清明再去?我很想去南郡看娘親,也想去看外祖父。」
「已經等了十幾年,不差這幾個月。」陶靖倒是已經習慣了,「你娘必定也不願你為祭掃而冒險,往後推推,也無礙。」
阿殷只好答應。
商議既定,馮遠道也不耽擱,當即告辭出門。
陶靖帶著阿殷兄妹送他出去,因馮遠道此去是為祭掃,阿殷和陶秉蘭意有不舍,直將他送出院門外。
馮遠道依舊縱馬離開,阿殷才要轉身回去,卻見雨幕中有人遠遠站著。
雨勢已經小了許多,阿殷撐傘立著,雨絲被斜吹入傘下,站在身上也只覺潮濕。那人的渾身卻都濕透了,高大的身影站在灰牆之下,如同雕塑。
高元驍?阿殷望著那渾身濕透的人,怔住。
他怎麼在這裡?他站了很久?
阿殷暫時駐足,叫陶秉蘭先行回去,再瞧過去時,便見高元驍往這邊走來。他本也是個頗有才幹的人,雖不及定王的英武決斷,行事卻也極少拖泥帶水,尋常都是穩健疾步來去。今日他卻走得頗慢,彷彿有些猶豫,隔著雨幕打量阿殷,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高將軍?」
「陶殷——」高元驍經雨浸透全身,衣衫頭髮皆緊緊貼著,開口叫了一聲,卻又頓住,欲言又止。
阿殷覺得奇怪,「高將軍有事?」傘下的美人盈盈而立,是他前世今生皆念念不忘的麗色,然而那雙杏眼之中,除了因為舊日交情所生出的些微關切之外,並沒有半點別的東西。她換回了女兒家的打扮,發間除卻從前簡單的宮花珠釵,還添了一股玉釵,甚至臉上還薄施脂粉,比從前更增麗色。
她越來越美,卻會在兩月後嫁為人婦。
嫁的不是他。
姜家已經傾塌,臨陽郡主已經喪命,代王和壽安公主恐怕也難以如前世那般大興風浪。她終於得償所願,可以挺直脊背行走在京城,與夫君攜手閒遊,面帶笑意。可惜那個人不是他。
高元驍多麼希望那個人是他。可以在閑時帶著她縱馬郊野,在晨起時練劍談武,在陰天相伴廝磨,歲月安好。美人在懷,功成名就,他一向以為,重活一回,他能夠做到。可惜仕途雖順,美人卻要落入別家——於是他所做所想,都成了徒勞的掙扎。
他還是不甘心。
諸般念頭翻滾,高元驍終究咽下了話語,只緩聲道:「路過靜安巷,想到你也住在此處,就來看看。近來好嗎?」
「勞高將軍記掛,一切都好。」阿殷笑了笑,禮貌邀請,「將軍渾身濕透,先進去喝杯茶歇歇嗎?秋雨寒涼,可換身家父的衣衫,免得受寒。」
「不必了,還有公事在身。這點雨不礙事。」高元驍搖頭,謝絕了阿殷送傘的建議,抬步離去。
腳步如來時一般遲緩,如同猶豫。
阿殷瞧著他背影隱入淡薄雨幕,覺得今日的高元驍很不尋常,卻又思索不出頭緒,站了會兒,還是進院去了。
*
高元驍一路走回府中時,雨已經歇了,只是他渾身上下早已淋透,衣衫依舊濕膩的黏在身上。
才走過垂花洞門,要往高夫人處去問安時,高元驍卻忽然被叫住了,卻是高妘——
「又拿出這把匕首,還在惦記那個陶殷嗎?」高妘面色語氣皆是不悅,「這樣失魂落魄,叫母親瞧見,又要惹她擔心。」
高元驍聞言低頭,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將隨身帶著的匕首拿在手中把玩。那是先前他在西洲送給阿殷的,後來阿殷決定跟隨定王后,便將這匕首還給了他。
高元驍默然將匕首收回去,「天漸漸冷了,站在這裡做什麼?」
高妘笑了聲,「你可以淋秋雨,就不許我隨便走走?父親才回來,已經叫上大哥去母親那裡了,我瞧他神色,怕是有事要商議,恐怕還是給定王操心吧……」她眸中難以察覺的掠過譏諷之色,「明明我要做的是永安王妃,怎麼你和父親卻總為定王著想?」
她自端午那日被定王所拒,轉賜永安王之後,所思所想,便與從前漸漸有了不同。
高元驍低頭看著妹妹,辨出其中的不忿。他暫時收起了這一路的心緒,只虛扶著高妘肩頭,帶她往裡走,道:「定王是為皇上辦事,父親和我在京城配合,只是為了皇上。你這腦袋,整日都在琢磨什麼。」
「你們就是想幫定王,我感覺得出來!」高妘走了片刻,見高元驍沒再有什麼反應,又道:「我跟永安王的婚期都已經定了,你們還當我喝從前一樣不懂事?姑娘們中間的事我應付自如,外面的事也不是一無所知。不管皇上的心思或是朝臣的口碑,永安王都比定王好,如今東宮被禁足,父親那樣得皇上器重,為什麼不能幫永安王,卻只在定王跟前白費力氣?二哥,我才是你和父親的家人!」
「這是什麼話?」高元驍頓住腳步,側頭看著她,「我們當然是家人。」
「那你為什麼不幫我?」高妘想起那把匕首時就不忿,「難道眼睜睜看著陶殷跟著定王飛黃騰達,將我踩在腳下?」
「陶殷是側妃,你是正妃,又在不同的王府。她不是仗勢欺人的性子,怎會踩著你。」
高妘目中生惱,情急之下跺腳,「你明白我的意思!皇上對東宮有了不滿,我聽見你跟父親說了!這樣要緊的時候,永安王如果能夠出頭……」
「妘兒!」高元驍猜出她言下之意,驀然打斷她,眉目稍厲,「不許胡說。」
「胡說?」高妘從前被父兄捧在手心,也不懼怕高元驍,湊過去低聲道:「你和父親幫定王,難道只是為了皇上?」——在相府耳濡目染,高妘多少也能察覺出父兄的意思。從前父親只是個中正的宰相,今年卻漸漸跟定王走近,先前母親提起想將她嫁入定王府時,父親也十分贊成,高妘猜得出那意味著什麼。可如今她都已經要嫁入永安王府了,高家的榮辱便跟永安王牽繫。
永安王也是皇子,在朝臣中的口碑遠勝定王,父兄願意幫定王,為何不能幫他?
高妘揪住高元驍的衣袖,語聲清晰的道:「從龍之功,不就是你和父親求的嗎?」
高元驍被她言語震動,低頭看去,在妹妹眼中察覺一絲陌生的瘋狂。她原本不是這樣的性子,謹言慎行,妥帖周到,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滿心愕然,不知道高妘是何時有了這樣的變化。
難道真是因為端午那日定王拒婚和後面沸沸揚揚的流言,才會令她心意驟轉,想要以永安王的威勢,將陶殷踩在腳下?
這頭高元驍驚疑不定,靜安巷中阿殷也正驚驚疑——
送走馮遠道后沒多久,陶家便又迎來了客人,卻是常荀。
據常荀所說,昨日代王的庶弟常山郡王奉詔進京,永初帝決定在九月十五日,往城外大悲寺去進香。大悲寺是當日景興帝禪位后修行的寺院,此次進香永初帝極為重視,要求各皇親府中五品以上官員及朝中三品以上官員隨行。
湊巧的是,據定王傳來的消息,他將會在九月十七日左右抵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