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2
九月十五日,永初帝率皇親重臣,前往大悲寺中。
大悲寺位於城外四十里處,因為景興帝曾在此出家修行,永初帝登基後為博眾臣之心,體念大德,特意將這佛寺休憩得格外莊重。此次他率眾前去,據說也是召見常山郡王后想起了當年的景興皇帝,聽常山郡王說要來禮佛進香,他也便起了這心思,一則為佛進香,再則懷念景興皇帝當日禪位出家之大德。
皇帝鑾駕出宮,儀仗自然格外隆重。有司在三四日前就已查過道路,這日沿途禁軍開道,宮妃女眷皆隨行,其餘官員則騎馬跟從,加上前後負責護衛的禁軍,數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叫極遠處看熱鬧的百姓讚歎不止。
隊伍到得大悲寺中,永初帝帶著眾人進香畢,便聽眾僧誦經,高僧開壇*。
寺外禁軍層層守衛,裡頭眾皇親官員坐在蒲團上,認真聽法。
寺中雖然古木陰翳,這容納兩三百人的空地上卻無物遮擋。所幸如今天氣漸涼,哪怕有太陽當空,卻也不至於將人曬暈,阿殷與跟著與常荀並列坐於蒲團,聽罷莊重誦經之後,心神也稍稍沉靜。
上頭高僧開壇*,才講至一半,便隱約傳來女子啜泣之聲,不過片刻,那哭聲漸漸大起來,眾人循聲望過去,便見代王妃坐在女眷之中,正放聲大哭。
這動靜叫眾人都詫異,台上高僧暫時停了說法,永初帝眉頭微皺,皇后因坐在女眷之首,便回身問道:「代王妃這是怎麼了?」
代王妃猶自大哭,卻也記得請罪,起身跪在蒲團上,又哭了半天,才漸漸能夠說話,「妾身一時失態,請皇後娘娘恕罪。大師之言精妙,妾身感念先帝大德,思及往事,實在……」她哽咽之間,竟自有些說不下去,只拿帕子擦淚。
皇后瞧了永初帝一眼,旋即微笑了笑,「先帝德高,確實叫人懷念。你是想到了什麼?」
「臣妾從前也曾蒙先帝指點教誨,而今聆聽佛音,才發現這幾年如迷途失路,竟有許多錯處,實在感愧。」她在蒲團上跪得筆直,朝永初帝和皇后重重行禮,旋即道:「大悲寺附近便是慈悲庵,妾身願入其中修行,直至消弭業障,懇請皇上、皇後娘娘恩准。」
佛寺里安然靜謐,方才高僧*,在座之人皆凝神細聽,此時代王妃的話清晰落入耳中,叫眾人皆驚。
代王聽她言詞,最先變色,旁邊壽安公主也是面色微變,低聲道:「王妃!」
代王妃卻恍若未聞,只跪立在蒲團上,猶自抽泣。
皇後娘娘也露出詫異之色,看向永初帝,便聽永初帝道:「朕聽皇后說,代王妃一向賢德仁愛,怎的卻有業障?你若有此心,在家中供奉禮佛即可,何必要去慈悲寺修行?」
代王妃再度叩首,道:「妾身之罪孽,唯有入慈悲寺朝夕誦經,才能消弭。當日妾身的父兄窩藏逆犯,做下種種錯事,已難挽回。妾身苟活於世,本就惴惴不安,常覺悔愧,今日得高僧教誨,才知往日種種,全是妾身的過錯,父兄為了妾身和王爺而背負罪孽,實在叫妾身愧疚不安。」
這句話更是叫人嘩然。
懷恩侯府姜家的傾塌,京城上下無人不知,其中窩藏逆犯等種種罪行,更是叫人咋舌。如今聽代王妃的意思,姜家窩藏逆犯之事,竟是為代王和代王妃背負罪孽。那邊是說,這些事都是出自代王授意?
底下眾人難免相顧訝然,甚至有人竊竊私語。
代王面色陡變,雖維持往常的仁慈之態,卻難掩厲色,「玉姮!」
代王妃輕飄飄瞧了他一眼,眼底冷意轉瞬即逝,更不顧壽安公主的低聲勸解,只朗聲道:「妾身這些年曾做下許多錯事,從前不曾察覺,今日感念先帝大德,聆聽高僧教誨,才知罪孽有多深重。殿下——」她看向代王,徐徐道:「先帝也曾教殿下仁慈賢德,當日殿下指使妾身父兄做下那些錯事,與妾身同樣背負罪孽,有負先帝教導。不如便也在這大悲寺中修行,消弭罪孽?殿下,迷途知返,尚可原諒,否則將來殿下以何面目去見先帝?」
「滿口胡言!」代王在顧不得什麼仁慈風範,怒聲斥責之間,險些站起身。
永初帝輕咳了聲,目光往代王身上一落,如重刀砍過,霎時將代王稍顯凌厲的氣勢壓了下去。
「姜家所作的事,是受代王指使?」永初帝眉目中立時顯出威儀,起身將在座眾人環視一圈,沉聲道:「你所說的,句句屬實?」
「妾身不敢欺瞞。」代王妃神色中全是悲傷,彷彿真的痛悔,「當日家兄在西洲所做所為,橫斂資財也是為了妾身和殿下,妾身娘家當年蒙先帝器重,向來感激聖意,對殿下也十分盡心。」她嘆了口氣,「皇上若懲治妾身,妾身不敢違抗,如今只求能修行消孽,痛改前非。」
代王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當即跪地道:「皇上,臣蒙先帝教導,一向仁慈行事,絕未授意過姜家!」
寺中風停聲靜,陡然生出的折轉令在場眾人都震驚訝然。
永初帝沉默不語,面色亦冷凝沉重。
那邊代王妃意猶未盡,對著佛像叩首,聲音沉緩悲哀,更說出代王從前做過的許多錯事來。而代王懾於永初帝的冷厲目光,雖則渾身冷汗直冒,卻是連半個辯白的字都沒敢說出來——代王妃是他最親近的人,姜家曾是他最倚重的勢力,代王妃既然背叛,所有的證據幾乎都能立時擺上檯面。
夫妻一體,罪孽同擔,代王怎麼都沒想到這個女人居然會如此自尋死路。
背後冷汗涔涔,被掌心握著的蒲團漸漸被打濕。
好半晌,永初帝才徐徐開口,「今日來大悲寺,原是為禮佛,感念先帝之德。」他將目光掃向眾人,細辨眾臣神色,旋即道:「代王妃既然自請修行,便准她說請。代王辜負先帝教導,行事有失,既然懷恩侯府之事已定案,朕體念先帝之德,寬大為懷,不再深究。著降代王為郡王,每日來大悲寺進香悔過。」
眾臣都屏息不敢擅言,代王原以為永初帝會當場發作,借著這由頭徹查,聽了這話,背後冷汗稍收,更不敢當即辯解,只俯首道:「臣領旨,叩謝皇恩。」
永初帝便也不再追究,依舊請高僧*,至晌午過後才擺駕回宮。
代王妃已當場卸了釵簪,一眼都不曾再看代王和壽安公主,只由貼身兩名嬤嬤陪著,進了慈悲庵安置。
那嬤嬤是自幼看著代王妃長大的,方才也是滿身濕汗,直至進了禪房,才跪地哀聲道:「王妃這是何苦!」
「情勢迫人,不得不如此。」代王妃坐在青竹椅上,眉目現出倦色,「父親死了,兄弟子侄也都死了,連臨陽也都喪身郊野,我不想再看到母親也落這個下場。」
嬤嬤一怔,「是有人在逼迫王妃?」
「沒有逼迫……」代王妃搖頭。
確實不算逼迫,是她自願接受的交易罷了。今日之事算是她應永初帝的安排當中陳情,立了大功,雖就此青燈古佛,榮華盡失,卻能換來母親和姐妹在流放之地的安然無恙,能夠活著等到大赦,家人團聚。
嬤嬤看著她的神色,也是凄然,嘆道:「王妃自嫁給殿下,便對他一片痴心,老奴實在……」
「痴心算得什麼?」代王妃倚在靠背,滿面倦色,「從前我以為他對我有情,才勸說父兄冒那樣大的風險,成全他的野心,也成全我的富貴。如今才知道……呵,父兄死了,姜家傾塌,我便成了棄子。我對他痴心,他雖也濃情蜜意,卻何曾真正對我有意?莫說如今情勢大變,他已岌岌可危,就算是他得償夙願,屆時也會為借別家勢力另娶,我又算得什麼?倒不如成全自己,至少能保母親和姐妹無恙。」
從雍容華貴、端莊尊榮的太子妃到代王妃,她在姜家的滔天權勢下成長,從來都意氣風發,尊貴威儀。哪怕是姜家男丁被斬,女眷流放時,也不曾露出這樣的凄然神色。
老嬤嬤察覺她的灰心,也自滴下來來,「王妃這樣受苦,老奴看著都不忍心。」
「好在母親和姐妹能得人庇護,」代王妃深吸了口氣,指尖撫過半舊的桌椅,「我便在此念佛吃齋,等她回來吧。」
淚滴在桌上,漸漸匯聚,代王妃卸下渾身裝飾,換上庵中緇衣。
*
回城的倚仗依舊如來時隆重,阿殷官職低,便跟常荀縱馬走在最末。
今日之事,著實出乎所料。方才寺中雖安靜,眾臣卻都被代王妃舉止震驚,到得此時,已然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平素瞧著代王仁善行事,卻原來指使著姜家做了那麼多事,如今竟被代王妃親自道出。若不是皇上感念先帝之德,仁慈處置,就這些罪名,若是查實了,貶代王為庶民都算是最輕的處罰。
阿殷與常荀雖還未議論什麼,心中各有揣測,猜得這應是永初帝的手筆,眼神交流之間,也是感嘆。
正行走間,旁邊有報信的侍衛策馬馳過,阿殷忽覺身邊似有勁風襲來,忙伸手接住,卻是一枚寸許的木枝,外頭綁著一段布條。
阿殷詫然抬頭,那侍衛已然疾馳離去,無從辨別。
她將那布條拆開看過,卻是面色微變——上頭說,兄長陶秉蘭受劉陵之邀前往鳳凰嶺游山,她若不想陶秉蘭失足墜崖,即刻孤身前往鳳凰台。若一個時辰后還未到,陶秉蘭性命不保。
劉陵這個名字對阿殷而言並不陌生,他是陶秉蘭的好友,相交已有數年。先前兩人約了重陽之日登高,陶秉蘭因得了陶靖的囑咐,這段時間所有出京城的邀約全都推拒,甚至連入夜後的各種宴席都辭了。按陶秉蘭的性情,這節骨眼上給更不會貿然去那樣遠的郊外,恐怕這所謂的游山已是被人脅迫。只不知是劉陵有詐,還是兩人皆被用強。
阿殷將那布條再瞧一遍,即刻收入袖中,沖常荀遞個眼色,放緩馬速。
前頭是浩蕩的皇親重臣,後頭百官就少些拘束,兩人稍稍落後,待左右無人時,阿殷才將那布條遞給常荀,沉聲道:「兄長不會武功,在鳳凰嶺怕有危險,我得過去。」
「不可!」常荀看過內容,當即搖頭。
這布條中的意思太明白,顯然是要用阿殷去換陶秉蘭。能在禁軍中安插人手,明目張胆的給阿殷遞信威脅,對方的勢力自然不容小覷,幾乎可以肯定是代王。常荀受了定王囑託,哪能容阿殷去冒險。
阿殷也稍微作難。
她自然知道此去兇險,可兄長在鳳凰嶺吉凶難測,若當真「失足墜落」,於出手狠辣的代王而言,也只是隨手的事情。她在世上只有父兄兩位親人,父親身為羽林郎將,隨駕守護在前面,這會兒難以脫身,若不想陶秉蘭受害,她自然不能坐視不管。
常荀也知道她的擔憂,便低聲道:「我可以派人去鳳凰嶺救回令兄,但你不能前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這一去,落入對方手中的不止是我,恐怕殿下都要受掣肘。只是——」阿殷沉吟了下,蹙眉道:「我總覺得躲避無濟於事。就像今日兄長的事,稍有疏忽就可以落入對方觳中,藉以要挾,防範躲避永遠難以周全,且總歸受制於人,時時提心弔膽。難道他們一日不消停,我便要做一日縮頭烏龜?不管是為救兄長,還是為化解困局,我都該前往!」
她的語氣頗為堅決,常荀雖也知道這處境有些憋屈,卻不願冒險,阻攔道:「殿下臨行特意叮囑過,不能叫你有半點閃失。令兄的事我會派人妥善解決,陶殷,殿下就在返程途中,咱們這裡不能出意外。」
「可是常司馬,如今人手本就少,單獨分出去救我兄長,也是旁生枝節。何況——」阿殷目光微沉,十六歲姑娘的嬌美容色中,卻顯出些斷然果決,「代王此舉是反守為攻,難道我就不能反守為攻,絕地求生?」
「什麼意思?」
「殿下一直想挖出代王黨羽在京城的藏身之處,卻總找不到頭緒,這回他們主動送上門來,何不將計就計?他們要以我威脅殿下,自然會將我藏在要緊之處,豈不正好做我們的帶路人?屆時殿下只消派人尋到我的蹤跡,便能找到他們,可不就解了樁老大的難題。」
初秋的風掠過原野,令阿殷的衣袍微微擺動,她朗然而笑,嬌美的眉目間竟自添了英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這思路反道而行,倒是常荀先前沒想到的,乍聽之下,竟自生出激賞。
——苦尋對方藏身之處無異於大海撈針,如今對方沉不住氣出手,確實是良機。
只是這想法未免大膽,阿殷落入敵手便入兇險之境。叫一個十六歲的姑娘,還是個即將成為定王側妃的姑娘落入虎狼窩中,常荀怎麼放心?
阿殷看出他的憂慮,「常司馬,若今日不是我,而是蔡高提出這建議,你會如何?」
蔡高嗎?常荀思忖片刻,斷然道:「若是他,我會允准。」
「那我為何不能,難道我比蔡高差?」阿殷既已想到出路,面上便見笑意,「我確實會成為定王側妃,但此時我還是王府右司馬,論武功,論應變,自問比蔡高更好。昔日在西洲剿匪,殿下也曾帶我入虎穴,常司馬也曾誇過我,怎的如今卻又畏首畏尾?」
她這般說著,卻叫常荀失笑,「是我想差了。」
西洲時那女侍衛的風采記憶猶新,回京后活捉突摩,在鳳凰嶺的寒潭中救下定王性命,她也勇敢過人,叫他刮目相看。這陣子奉命他只拿阿殷當側妃來保護,卻反倒忘了,這位姑娘並非一味要人保護的閨中弱質,她曾保護旁人,更曾力戰惡賊,功勞卓著。
她原本就不是尋常閨中弱質,而是能與女將軍隋鐵衣風采相較的颯爽女官!
思及此處,常荀總算展開眉頭,「你打算怎樣做?」
「將計就計,去換兄長回來。我這香囊中裝的是近來新調的玉露香——」阿殷將腰間香囊指給常荀看,「此香味道獨特,最妙的是香味持久,五六日都不會散去。我身上久經香味,途中也會見機行事,留點香粉做痕迹,你只需去我家中讓如意找些給你,再找個上等細犬來尋蹤跡,豈不就能找到他們的藏身之處了?」
「計策雖好,只是你孤身入險境,若稍有閃失,不好跟殿下交代。」
「殿下會理解我的選擇。再說他們既然是打算以我要挾殿下,有求於殿下,自然不會輕易傷我。放心,我能護好自己。」阿殷目光明朗而篤定,「何況對方捉住的是我兄長,天下之大,我就這麼一個兄長,絕不想令他有閃失!」
她的主意既然定了,常荀再勸阻也無濟於事。
他沉吟了半天,才斷然道:「就依你!」這會兒再回王府籌備已來不及,好在阿殷知道如今多事之秋,出門前在底下穿了定王給的護身軟甲,袖箭和防身匕首俱備,不算太倉促。
因皇帝鑾駕有禁衛軍隨行,不許旁人守衛,常荀叫人給長史通報一聲,只說他和阿殷有事暫離,走遠了屈指為哨召來命暗衛,將他身上應急的皮囊給了阿殷。阿殷將其中用得上的東西盡數取來,選個僻靜處在身上備好,便同常荀策馬,同往鳳凰嶺而去。
秋風漸勁,駿馬疾馳,揚起阿殷的緋色官袍。冠帽之下容顏如玉,目光卻是沉靜篤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