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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3

  阿殷抵達鳳凰嶺附近,便請常荀在原地稍待,她翻身下馬,隻身往布條所說的巨石走過去。


  才走到巨石附近,便聽兩聲怪笑,有個獨眼男子自巨石後走出。他的面目並未做任何掩飾,鷹鼻闊額,獨眼中目光狠厲,右手握刀,左邊小臂被砍去,卻接了一段鐵臂,末端生出五根利刺,顏色暗沉。


  儘管阿殷曾對戰過突摩、周綱等兇悍之人,見到此人,不由也是心中微凜。


  她極力鎮定,往前半步,朗聲道:「我已孤身前來,我兄長呢?」


  「人我們自然會放。」那獨眼男人嗓子像是壞了,聲音沙啞,因為生得極高,低頭往阿殷身上一瞪,道:「你先隨我們走。」


  「這可不對,有去無回,你當我是傻?若不親眼看著兄長無恙,我絕不跟你走。」阿殷抬眸迎上那隻獨眼,近在咫尺的另一隻眼不知是怎樣懷調的,陷下去個窩,周圍皮膚微皺,形貌怕人。她的手已按在刀柄,蓄勢待發,目光也自冷厲起來,「半里之外便是定王府的人,我需親眼看著兄長到他們手裡,才能跟閣下走。否則——魚死網破。」


  獨眼男人冷笑,左臂的鐵鉤一揮,便只拿目光震懾阿殷,如同虎狼俯視野兔。


  相較於此時的兇悍冷厲之氣,十六歲的阿殷眉目秀美皮膚白膩,身上穿的又是齊整官服,氣勢著實不及。


  不過片刻,便有個瘦高男子過來,湊在耳邊回話——這回倒是戴了面具。


  阿殷遂將眉目微挑,「如何?」


  「放人。」獨眼男抬起下巴,示意阿殷站在石台上,周圍有六七個人迅速圍攏,將她困在正中。


  阿殷端然不懼,步上高台,往周圍一望,能瞧見茅草間潛伏著的身影。她在初見獨眼男時為其形貌而稍有懼意,如今一瞧,反倒坦然無畏,目光落在遠處,便見陶秉蘭似是被人推出,正跌跌撞撞的走在山間小徑上。他必定也是猜到了什麼,惶然四處張望,即便看不清眉目,也能知道他的焦急。


  阿殷不知怎的眼眶微酸,稍稍矮身免得被陶秉蘭看見,等他走得漸漸靠近常荀,阿殷才鬆了口氣。


  兄長已然無恙,她卻是入了虎口,而今之計,也唯有虎口求生。


  阿殷既然有心要深入虎穴,此時自不會枉費功夫惹毛對方,嘆了口氣走下巨石,道:「走吧。」


  這般淡然態度叫獨眼男意外,他謹慎的打量阿殷幾眼,見這姑娘一副認命了的模樣,便轉身往亂石深處走去,不過片刻,便入了兩峰夾峙的深谷。他雖然身材高大,走路卻極輕,一路走過去,竟未在草石間踩出任何痕迹,只是後頭茅草索索作響,想必跟了不少人盯著阿殷。


  阿殷也沒回頭,默然跟隨,步伐輕盈,既不過於掩藏武功,也未露出任何懼色。


  獨眼男走了半天,終究沒忍住,再次回頭打量阿殷,像是怕她玩什麼詭計。


  阿殷自知其意,哂笑一聲,道:「閣下是怕我耍花招?這附近都是閣下的人,我能有多大本事,在這裡自尋死路?」彷彿讀懂了那獨眼目光中的疑問,她淡然續道:「閣下以我兄長要挾我,自然還想以我要挾定王殿下。既然是要挾交易,自然有合乎兩者利益,妥善處置的法子,我孤身前來只是為換回兄長性命,至於後面如何,相信定王殿下能妥善處置,我又何必害怕?」


  她面上帶出一絲冷嘲,因心無所懼,身體也不見任何緊繃防備。


  獨眼男何等銳利的目光,瞧出她的態度,看出她並未安排后招,倒稍稍鬆懈,示意後頭的部下將阿殷從侍衛那裡取來的腰刀解下。


  阿殷並未反抗,甚至更加放心——


  從這獨眼男的行事來看,他們所要做的只是綁個人質回去。這些人顯然知道她的身份,雖則目光神情兇悍,周圍看守嚴密,行為卻不輕薄,至今都不曾碰過她身周半下,就連那腰刀也是等阿殷自己解下後接過去。如此看來,代王暫時沒打算跟定王魚死網破,這於她而言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再走一陣,獨眼男便扔了個黑色布袋過來。


  阿殷從善如流,十分乖覺的將那布袋套在頭上,不忘將用銀針刺破的香囊抖了抖,留下些微痕迹。


  這布袋縫製得厚實嚴密,套在頭上,就只能看到些微光亮,完全辨不出眼前的路。察覺對方將刀鞘遞過來,阿殷便就勢握住,而後跟從對方指引,跌跌撞撞的前行。


  腳下的路愈來愈崎嶇,走了一陣后像是進了什麼山洞,風停草靜,腳下稍稍平坦,只是眼前愈發黑了。


  而後便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阿殷跟著一腳踩下去,察覺有冰冷的水勁頭鞋子漫入腳中。


  她忍不住「咦」了一聲,就聽前頭獨眼男冷聲道:「進了水道,小心腳下,扶著旁邊。」


  阿殷伸手往兩邊試了試,左右不過三尺之寬,加之有些氣悶,想必是進了山中隱藏的狹窄密道,且折轉迂迴,似頗為複雜。她頭一回發現鳳凰嶺下竟藏了這樣的道路,心中不由納罕,關於這些人藏身之處的猜測立時浮入腦海。


  只是腳下濕滑,著實令人費神,阿殷從不曾走過這樣的路,一手握著刀鞘,另一手扶旁邊,便沒法留香粉。


  想了想,才試探道:「從沒走過這樣的路,有這頭套更礙事,能不能摘了?」


  前頭獨眼男明顯腳步一頓,因為兩人是前後腳走,阿殷甚至能察覺他身上立時現出的冷厲。


  她忙解釋道:「這密道曲折迂迴,我就算想記都記不住,閣下未免太高看我。何況這裡氣息渾濁,套著布袋更悶,閣下總不想令我昏迷著出現在該去的地方吧?」


  片刻安靜之後,頭上的布袋被摘去,旋即獨眼男大步前行,拉得阿殷險些踉蹌。


  她心中懊惱之極,此時卻沒法發作,只在黑沉沉的密道中緊盯著那人後背,暗暗立誓往後必定要百倍奉還。好在這密道雖暗沉無光,沒了布袋,到底方便許多,碰到折轉處,阿殷便偷著往旁邊壁上抹點香粉,倒也無人察覺。


  直至一個時辰后,崎嶇水道才算走完,阿殷重新被套上布袋,七彎八折,總算踏上乾爽之地。


  再走一陣,眼前重又現出亮光,後頭跟著的人漸次停步,待阿殷被摘了布袋時,便見跟前她處在一間密室。從鳳凰嶺的亂石間走到這密室,阿殷本就不大會辨方向,此時更不知身在何處,只斷定此處必是在鳳凰嶺附近。


  她的腳下全然濕膩,難受得緊,走在這密室里,鞋底還咕嘰咕嘰作響,令阿殷很不舒服。


  獨眼男卻像是習慣了,全然不理會腳下水濕,只朝阿殷伸手道:「給個信物。」


  「信物可以給,不過——」阿殷皺眉瞧著那早已變形的鞋子,面上全是懊惱,「能否給我找乾爽鞋襪?公平交易。」


  她身在敵手,卻似全然不顧身周危險,篤定她會被定王救回似的,這淡然鎮定令獨眼男都覺得意外。


  他話不多,只點了點頭,卻將那鐵制的左臂伸得更靠前。


  斷臂接上鐵刺,這情狀實在叫人心寒,阿殷沒有選擇,便將頭上珠釵取下,掛在那鐵刺上,「定王殿下認得這個。」


  「姑娘倒很聰明。」獨眼男重將阿殷打量兩眼,轉身去了。


  這密室共有前後兩道門,此外就連窗戶都沒有半個。阿殷環顧四周,見除了一方光禿禿的木床別無他物,只好坐過去。他身上腰刀已被解下,藏在腰間的匕首倒還完好,此時她不知是否有人盯著,只能做出淡然之態,往那木床上坐了,抬起雙腳,苦大仇深的盯著。


  過了好半天,才有個婆子推門進來,竟真拿了乾爽鞋襪,只是做工粗糙罷了。


  阿殷哪裡敢挑,當即接過來,瞧著鞋襪沒什麼問題,便穿了。待那婆子離去時,阿殷眉頭卻不自覺的微皺——她既會調弄香粉,嗅覺便比旁人更敏銳些,方才那婆子雖然拿帷帽遮了面容,然而身上那股又淡又獨特的檀香氣息,卻還是鑽入阿殷鼻端。顯然這婆子常與檀香打交道,才會沾惹這香味。


  檀香在京城並不少見,然而這婆子身上的檀香卻頗為不同。


  阿殷低頭揉弄鞋襪,心思卻飛速轉著。這香氣似曾相識,是在哪裡嗅到過?鳳凰嶺附近有不少高門貴戚的別居,這些人中不少人篤信佛教,常會焚檀香禮佛,此外還有幾座寺廟,更是終日焚香,只是氣味與別處無異,不像這股檀香這般……


  猛然靈光一閃,阿殷險些驚呼出聲——


  這檀香,她今日似乎在大悲寺中聞到過!

  這念頭騰起,阿殷手心竟自有些濕膩,細心回思今日在大悲寺聞到的佛香,確實與此相同。


  當日景興皇帝禪位后在大悲寺出家為僧,遠在東襄的北寧公主特地請東襄王遣使過來,其中便有東襄當地的僧侶。那幾位僧侶對佛法也頗精熟,景興皇帝便留他們在寺中探討,他們禮佛時所焚的雖也是檀香,卻加了其他香料,與其他寺廟稍微不同。


  難道她如今所處的,竟是大悲寺!


  阿殷心中大為震驚。


  倘若她的猜測屬實,這寺里信眾頗多,往來的善男信女繁雜,更因有東襄高僧,引了許多異域男女來進香,實在太適合代王謀事了!他能在永初帝眼皮子底下做這等事情,也可見其心思,遠比她所知的更為深沉。


  而今日他將這地方暴露出來,雖不至於圖窮匕見,也可見是拼力一搏,就不怕她回到定王身邊之後揭發此處,令他東窗事發?

  如此揣度之間,時間慢慢淌過,除了晚間有人送飯,便再也無人路面。


  *

  京城外官道筆直,夜色漸濃,人語寂靜。


  高元驍縱馬疾馳,直至一處招展的酒旗之下才停住。他矗立在官道旁邊,身上衣衫顏色烏濃如墨,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深秋的夜風早已添了涼意,他站了有小半個時辰,才聽見遠處一隊馬蹄得得,疾勁整齊而有韻律。


  漸漸蹄聲靠近,他才橫下心,催馬攔在官道正中。


  疾馳如電的定王在他跟前險險勒馬,借著月光看清楚是高元驍時,陰沉如墨的面上露出不悅,「何事?」


  「微臣有事與殿下商議,能否請殿下移步酒肆?」他如今與定王並無隸屬關係,便比在西洲時少了許多恭敬。


  定王哪有心情移步,當即冷斥道:「讓開!」


  「是與陶司馬有關,只需殿下片刻功夫。」高元驍半點不讓。


  定王本就是為阿殷快馬加鞭趕來,心急如焚,聞言眉間皺得更緊,飛身下馬,沉聲道:「有屁快放!」


  這酒肆是高元驍今日就打過招呼的,此時沒有半個閑人,他同定王入內,掩門將旁人隔絕,直白道:「陶司馬被人捉走,殿下想必已知道了。微臣知道她身在何處,殿下是否願意去救她。」


  「當然。」


  高元驍道:「微臣有個條件。」


  「說!」定王聽得折轉,頗不耐煩。


  高元驍拳頭微握,迎上定王目光,神態決然,「殿下若答應在救出陶殷後悔婚,微臣便在前帶路,將她完好無損的救出。」


  這條件完全出乎定王所料,他愣了一瞬,才明白了高元驍言下之意。


  冷峻的眉目間立時浮起怒意,定王拔劍在手,冷聲道:「若我不答應呢。」


  「殿下若不答應,便只有兩條路可救陶殷。」高元驍竟自面色不變,像是豁出去一般,「若是以蠻力相救,陶司馬必死無疑;若用別的方法,便只有跟代王周旋,向他妥協,換回陶司馬。若是第二條路,微臣必會如實稟報皇上。」


  這威脅太過可惡,定王冷聲道:「我會現在就殺了你。」


  「微臣今晚既然過來,便已無所畏懼。三條路微臣已經道明,殿下想走哪條?」高元驍抬目,是意料之外的平靜,卻又藏著瘋狂,「以微臣看來,殿下苦心孤詣,第三條會將前番心血毀於一旦,最不可行。第二條會令陶殷喪命,也非良策,唯有第一條,才是明智之舉。」


  「明智?」定王冷嗤,「若我選第二條呢?」


  「殿下若果真如此選擇,微臣也無話可說。」


  「明明可以救出陶殷,你卻要將她推上死路?」


  「若不能得到她,救出陶殷又有何用?即便她死了,死的也是殿下的女人,於微臣何礙?」


  這便是得不到便要毀去的意思了。定王與高元驍相識之日不算短,著實沒料到他竟會有這般瘋狂的想法。只可惜,高元驍算的路中,還是漏了一條。


  他歸劍入鞘,對著高元驍,忽然綻出個陰冷的笑容,「我絕不悔婚。陶殷是我的女人,哪怕死了也是我的妻子,與你高元驍並無半分干係。救陶殷的事我自會安排,你若願意出手相助,我自感激,若不願意,趁早滾!」說罷,再不逗留,大步出了酒館,依舊縱馬疾馳離去。


  剩下高元驍站在當地,心中愕然。


  猶豫多日後謀划的一場豪賭,竟就這樣落空了?

  定王他當真不顧惜陶殷的死活,要用蠻力去救?


  那怎麼可以!


  高元驍竟自面色大變,疾步追出酒館,卻見冷月高照,夜色清寒,哪裡還有定王的影子。


  *

  定王進城的事悄無聲息,進城后按常荀傳來的訊息拐入一道深巷,見那邊常荀早已駐馬等候。定王進城後為免鬧出大動靜,已然棄了馬匹,此時迅速馳去,目光才落向常荀,便聽常荀低聲道:「已經探到地方,殿下放心。」


  這消息在此時宛如天籟,已經足夠叫定王做出決斷。


  他「嗯」了聲,命人往宮中去遞信,沒再逗留片刻,帶了兩人隨行,悄然往一處宅院而去。


  宅院之中,代王恭候多時。


  定王帶人飄入院中,內裡屋舍虛掩,燈火通明。


  他大步走入屋中,面目沉肅冷厲,瞧見正在桌邊坐等的代王時,竟自露出殺意。


  代王卻仿若未覺,只做了個請的手勢,「玄素竟然會來赴約,著實叫我意外,赫赫有名的殺神,竟會對那姑娘如此上心?」


  「她在何處?」定王並不廢話。


  「不著急。」代王卻顯出悠然之態,斟了兩杯茶,道:「玄素是爽快人,我也不繞彎子。姜家被查算是折了我的臂膀,如今你去了趟靈州,更是叫我岌岌可危,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想叫玄素手下留情,給我留條活路。」


  「她在何處?」定王語聲依舊冷硬。


  代王被這冷冰冰的態度刺得有些不悅,便也收了方才的和顏悅色,「兩個條件。第一是抹了在靈州查出的要緊證據,叫皇上無法立時將我查辦,給我以喘息之機。第二便是送我出京城。若玄素能應了這兩條,我便將你那寶貝美人完璧歸趙,此外還將我在京城的眼線布置雙手奉上——東宮這回被禁足,對你必定恨之入骨,皇上又太偏袒那嫡親的蠢兒子,這點子禮物,你或許用得上。」


  定王神色不變,只道:「送你出京城?」


  「今非昔比,我已成了籠中之獸。」代王嘆了口氣,「你我野心其實無異,都是沖著那至尊之位,只是我棋差一招,才落入今日境地。這座京城如今已成鐵桶,我除非插了翅膀,否則絕對飛不出去。倒是你身份特殊,若能網開一面,必定有法子幫我。」


  「即便出了京城,天下之大,代王兄難道以為還有你的容身之處?」


  代王竟自一笑,「從西洲到京城再到靈州,我的圖謀布置,你還不清楚?天下之大,又不是全都歸你那老子管,怎就沒有我容身之處。」


  他已然盡數承認,言語中對待皇帝的態度也早沒了從前的恭敬。


  代王炯炯的目光牢牢落在定王臉上,將他每個表情變幻都看得清清楚楚。待看到那寒冰般的臉上終於露出些許鬆動,代王便續道:「斬盡殺絕,於你並無益處。倒不如應了我的條件,非但美人無恙,還能收些羽翼。北庭都護府住著的是你舅舅,將來你若有心做大事,我也會感念今日活命之恩,送些便宜。」


  ——利誘威逼,句句都戳著定王的要害。


  定王心中驚出駭浪,面上依舊半點不顯。


  這些言辭,盡皆大逆不道,在代王說來,卻彷彿輕鬆得如同兒戲。這位代王兄,果真是膽大包天。


  燭火搖動,金獸上煙絲裊裊,定王的神色變幻,似是在猶豫掙扎。許久,他才沉聲道:「明日我進宮面聖,還望代王兄真能做到完璧歸趙。否則即便能逃過此劫,這京城的銅牆鐵壁你也決計飛不出去。」


  「那是自然,我既然要送禮物,自然是誠心奉上。」代王滿意而笑,起身送他。


  定王依舊如來時大步流星,越過院牆,便即隱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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