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4
「大悲寺?」燈火通明的王府,定王聽罷常荀的稟報,面露意外之色。
他在去靈州之前,曾費了許多心思探查,將可能的地方都查過,卻唯獨沒想到過大悲寺。只因那是先帝出家之處,永初帝雖然不常去,卻也頗重視,每年都會派遣皇子過去進香禮佛,往來人等既雜,又常有豪門貴戚前往,算不得清凈隱蔽。
誰知道,代王竟會反道而行,偏偏挑了個熱鬧所在?
常荀道:「我也沒想到竟會是那裡,密道周圍防守嚴密,恐怕陶司馬那裡更是守衛重重,難以暗中營救。恐怕到時候,還是要動一場干戈。代王能在大悲寺悄無聲息的設伏,手段確實厲害,咱們若要動手,還需謹慎。」
「代王那邊,派個人去安撫穩住——就叫長史去,免得他心生疑慮,再出新招。」
常荀卻是一笑,「這點殿下倒可放心。」他將今日大悲寺的事極簡略的說與定王,道:「皇上既然已經出手,殿下又帶回了好消息,今晚的代王,恐怕連那座院門都出不去,更別說教人反擊了。」
「我去時,外圍確實暗哨不少。」定王肯定了這猜測,心中更是洞然——
難怪今晚的代王拋出那樣誘人的條件,卻原來他早已被逼入了死角。
代王難以出入指揮,倒更便宜這邊行事!
常荀遂道:「比代王的反擊更要緊的,是聖意。大悲寺畢竟是先帝出家修行之處,就連皇上都格外恭敬。若想動那裡,還需請皇上示下。此時夜色已深……」
「大悲寺事關重大,代王敢在其中做手腳,父皇絕不會袖手旁觀。況且我已將代王約我密談之事稟報,父皇此時怕還在等消息。我去入宮面聖,正好藉此時機,肅清亂賊。」定王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旋即起身道:「阿殷具體在哪裡?」
「只知道是在大悲寺,卻不知具體在哪一處,還需探查。殿下若要進宮,我便帶人潛入,即便不能立時救出陶司馬,陪她等援兵過來,也能穩妥些。」
他才說罷,定王動作一頓,「大悲寺的防守必然格外嚴密,萬一被人察覺,於阿殷無益。」
所以,務必派穩妥的人去。
只是定王府雖也有出類拔萃的侍衛,若論隱蔽行事探查敵情,府中所有侍衛加起來,也不及那個人——
「馮遠道呢?」定王當即想起了曾經的右典軍。
常荀嘆了口氣,「馮遠道若是在,我也不必擔心。他前陣子才離了京城,據說是得皇上允准,要去老家……」這頭話還沒說完呢,忽聽外頭有侍衛急報,召進來一問,原來是外頭馮遠道求見。
定王和常荀皆是詫異,忙叫人請進來。
馮遠道一身行路的鴉青衣裳,深秋的夜裡,額頭卻綴著汗珠,稍見散亂的髮髻有些偏了,有髮絲黏在鬢邊。他見著定王,當即跪地,竟然罕見的帶著喘息,「殿下,微臣是為陶殷而來。」他抬頭,瞧著定王和常荀的神色,胸膛起伏不止,「她當真被……捉走了?」
「在大悲寺。」定王幾乎是喜出望外,立時伸手將他扶起,「你不是出京了?」
「微臣行至中途,心裡總不踏實,放心不下便又折返回來。方才去陶家,才知陶殷被人捉走,陶將軍得了常司馬的囑咐未敢擅動,卻又放心不下,便同我一道趕來。;」馮遠道雖然官至三品,在定王跟前,還保持著從前的恭敬態度,「殿下要怎樣營救?微臣必定盡心竭力!」
他的神態舉止盡顯焦急,卻叫常荀有些狐疑。
他一個定王府的舊將,卻對阿殷如此擔憂,不但當著定王的面直呼阿殷的名字,還說什麼放心不下……常荀難免納罕,瞧向定王時,卻發現他家這位殿下竟然沒什麼異常。
馮遠道對陶殷如此關懷,定王竟然全無反應?似乎不對啊!
這念頭迅速在腦海閃過,下一刻便被定王拉了回來——
「馮遠道能及時趕來,很好!」定王在馮遠道肩上重重一拍,陰沉的眉目間終於露出些笑意,「常荀,你和馮遠道、陶將軍再挑幾個侍衛先去大悲寺,摸到阿殷的處所,護她不受傷害。我這就進宮,說服父皇派兵征繳。今晚就將那大悲寺端了!」
「遵命!」常荀當即收回思緒,與馮遠道齊聲應命,擲地有聲。
定王掃過面前兩位臂膀,彷彿還是從前在沙場征伐,或是在西洲剿匪時的幹練豪氣。
他甚至連衣裳都未及整理,將重任託付給常荀,便疾步出門。
這一晚定王府的一舉一動皆牽動有些人的目光,定王也不走正門,自偏僻處悄然離開。馮遠道緊隨其後,同常荀、陶靖和三名擅長刺探敵情的侍衛隱入夜幕。
*
常荀等人抵達大悲寺外,萬籟俱寂。
馮遠道在來的途中已經跟常荀問了事情經過,又將當時細犬循著香粉嗅出的道路詳細問了。常荀雖已不記得密道內的兜兜轉轉,卻記得大致特徵,比如底下積水如何、呼吸是否覺得污濁、光線如何變化等等,皆如實回答。馮遠道原本就擅長山川地理之事,來到京城后,也因興趣所致,趁著閑暇將幾處要緊山水看過,此時根據常荀的描述,倒推測出了個地方。
這大悲寺內佛殿連綿,恢弘莊重,今晚正是月圓明亮,將山勢地形照得清清楚楚。
馮遠道避過諸多殿宇和僧侶精舍,卻往寺后的山坳奔去。
這一帶僧人往來得不多,卻住了幾家獵戶,院落棋布,安靜寧謐。不同於別處的簡陋屋舍,這幾家的屋宅修得都頗為齊整,像是被大悲寺佛音感化,也要做些莊重態度似的。
馮遠道在山腰隱蔽處站定,指著月光下靜謐的山坳,「這下面應當另有天地,只是不知入口在何處。」
「怎見得?」常荀瞧了半天,也沒察覺什麼端倪。
「大悲寺在京城聲名鵲起,是百餘年前的事。在此之前,這裡曾有過另一座寺廟,只是後來毀於戰火,寺廟被夷為平地,僧侶失散,沉寂幾十年後,才在那邊建起了大悲寺,這邊不見舊日痕迹。」馮遠道畢竟是出自書香之家,當年流放在苦寒之地時,最愛的便是聽父親講述京城裡被塵埃堙沒、不為人知的故事,對京城中的風物掌故,比常荀這生長於斯的人還清楚。
只是此時並非講故事的好時候,他只能簡略解釋前因,繼而道:「那寺廟被毀之前,曾在此處建過地宮。」
「地宮?」常荀和陶靖皆是詫異,顯然都不知道此事。
「當年那寺廟並沒什麼名聲,建了地宮的事也少有人知,」馮遠道打量底下的地形,「對方既然將陶殷藏在此處,還要派人嚴密看守,自然需要足夠寬敞的空間。這些院落除了迎來送往,沒多大用處,前面寺院的殿宇更沒辦法隱秘行事,最有可能的,便是他們找到了地宮的出口。」
——如此一來,既找到了合適的隱蔽之處,又能夠神不知鬼不覺。
他這般解釋,常荀和陶靖皆覺得有道理。
剩下的,便是找到地宮入口,想辦法潛入其中了。
*
此時的密室之內,阿殷盤膝坐於木床,正靠在牆上假寐。
今晚的飯食被做了手腳,阿殷當時有意防備,只吃了少許,卻也覺頭腦昏重,困意襲人。好在她來之前已有準備,身上常備的藥丸雖難解奇毒,對付這種還是有些效用的。只是不敢叫對方疑心,於是依舊裝作困頓模樣,閉目之後,聽覺便格外敏銳,透過那石制的牆壁,更容易聽到聲音。
已經枯坐了幾個時辰,除了傍晚時隱約聽到少許鐘聲和外面偶爾往來的腳步之外,便沒有任何聲音入耳。
阿殷凝神靜氣,極力讓自己鎮定。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聽到了些不同尋常的響動,像是在開門,卻與尋常開門的聲音截然不同,彷彿小心翼翼推開縫隙,怕被人知覺似的。那聲音一閃即逝,隨後便是寂靜,阿殷的神經卻再一次緊繃起來。
她不自覺的將耳朵貼得更緊,又等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又聽見響動,比前次離得更近了。
這輕微的響聲與前次相同,緊隨其後的卻是突兀的咯吱聲響,繼而便聽見有人厲喝,石壁間遂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阿殷的鼻尖不知是在何時見了汗,此時猜得是有人闖入,當即以沉睡之姿,凝神待敵。
果不其然,外頭的凌亂才傳來沒多久,密室的門邊被打開,有三個男子直衝進來,像是要將阿殷拖走。阿殷等的就是這個,在男子近身那一瞬,猛然後仰,飛腳踢在他脖頸間,另一隻腳點地借力,退入三人空隙,順手將那男子的腰刀也奪入手中。
這一下快如閃電,待三個男子反應過來時,阿殷已然執刀退向門口。
——來時的阿殷早已記不清楚,卻也知道後門通向的是防守極嚴的密道,而前門與來人更近,方便逃脫。她方才蓄力凝神,爭的便是這瞬息即逝的機會,一帶腳尖落地,當即再次借力而起,脫兔般竄出屋門。
那三個男子奉命看守在阿殷前門,在外面窺視良久,瞧見阿殷睡容酣熟,加之容顏極美,半點都不見緊繃防備之態,多少降了戒心。方才緊急得了命令便破門而入,哪知她竟會是在假寐?
眼瞧著阿殷已然竄出門外,三人哪敢放她走,當即呼喊一聲,叫周圍人來攔截。
這些人一旦圍攏,便該是那日在寒潭之側的險境,容不得她有半絲分神。
阿殷右手握緊了刀,左腕動處,藏匿已久的短細哨箭自袖中飛射而出。
這聲音還未落下,幾重牆外,便傳來了回應般的哨箭響聲。
果然是常荀!
阿殷精神大振,被十數人圍攻也凜然不懼,仗著身形迅捷靈巧,拿彎刀將身體團團護住,在疾勁的劍鋒中穿梭求生。對方似乎並未得到將她殺死的命令,雖然攻勢凌厲,卻並未出太狠的殺招。即便如此,劍光往來之間,稍有不慎,便是穿腹透胸的血光之災,阿殷身如玉燕,險象環生。
拼盡全力撐了片刻,又一聲哨箭傳入耳中,已經是很近的了。
這聲音愈發鼓舞阿殷,動作也更見迅捷輕盈,在不足丈寬的過道中,極力往哨箭的方向靠近。
腿上像是被划傷了,沉重冷厲的劍氣之下,阿殷的手腕也漸漸覺出無力。她畢竟是個姑娘,雖則技巧身形出於眾人之上,氣力到底不及,這片刻中幾回死裡求生,細密的汗沁出額頭,只能咬牙支撐,憋著一股勁給自己打氣。
——定王的人就在外面,她只消保住性命,這一趟冒險,就是賺了!
穿梭的人影間隙中,忽然出現了個魁梧的身影,手中大刀虎虎生風,幾乎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之態。面前的阻攔被相繼清除,陶靖雙目赤紅,渾然不顧腰腿負傷,以一把鋒銳的重刀開路,終於殺到了阿殷身邊。
阿殷身上的重壓為之一輕,叫了一聲「父親」,換來陶靖的冷臉——即便她是為了救回兄長,父親卻還是不願意她這般冒險,阿殷清楚,卻不後悔。
隨後便是馮遠道、常荀、定王府的侍衛,各自仗劍而來,與阿殷和陶靖並肩而戰。
再過片刻,又一道人影穿破阻礙趕來,竟是高元驍。
阿殷已然來不及細問其中緣由,只與陶靖等人合力往外衝殺。在場之人皆是高手,合力抗敵,所向披靡。
這地宮道路幽深曲折,似乎有數不清的人不間斷的衝過來阻攔,各自身手不弱。
阿殷不知道她已砍傷了多少人,卻發現衝過來的人愈來愈少。
外頭傳來此起彼伏的吶喊,隱隱傳入耳間。
「殿下帶著衛軍來了!」匆忙之中,常荀高聲開口,是鼓舞,也是震懾。
有人開始往外逃脫,亦有人舍下阿殷等人,往密道的方向衝過去。
阿殷終於能緩口氣,卻覺精疲力盡。看向父親陶靖、表哥馮遠道和常荀,甚至高元驍時,面上卻忍不住浮起笑意。從前在西洲,在擒拿突摩時,只有馮遠道與她並肩而戰,力克惡賊,那時的她所想的,只是如何擒住對方,卻從未有過性命之憂。
而今日,她卻是真正的死裡求生,虎口求存。
然而這終究也是值得的。
至少在她看來,很值得。
門口漸漸近了,能清晰聽見外頭廝殺的動靜。高健挺拔的玄色身影揮劍疾奔而來,寶劍揮舞之間,近身者皆遭血肉橫飛。他的面目沒有半點表情,只死死盯著門內,襯在火光血色的背景上,冷厲凶煞。
阿殷心中徹底安穩下來,精神稍振,率先殺出門口。
外頭是一處獵戶的院落,門牆已然不見,火把光芒中,獵戶打扮的男女正與官兵對戰。
迎面定王帶著寒冷的夜風撞過來,伸臂將她接住,繼而舍了眾人,飛身上了屋頂。他的手臂如同鐵鑄,緊緊箍在阿殷腰背間,似乎要將她勒斷。夜風冷冽的吹在手臂上,面前的胸膛卻是滾燙,阿殷緊貼在定王胸前,聽到他胸腔的劇烈跳動,急促而凌亂。
「殿下……」阿殷抬頭想要開口,定王卻俯身封住她的唇舌,粗暴而用力。
他的手臂愈收愈緊,滾燙的唇瓣重重壓著她吸吮,吻得毫無章法,卻叫阿殷腦海中幾乎空白。
好半天,定王才稍稍鬆開,額頭抵著阿殷,濃墨翻滾的眼底映出血色,咬牙道:「誰許你這樣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