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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6

  由大悲寺回到城中,竟已是寅時初刻。


  朱雀大道兩側的街市坊巷皆在沉睡,沒有人察覺城外莊嚴佛寺中的殊死搏鬥。


  阿殷今日精神緊繃,方才又經了一番搏鬥,此時只覺疲累之極,也沒心思再去王府,打著擔心陶秉蘭的旗號,中途往靜安巷的家中去了。定王倒也沒阻攔,將隨行的幾個侍衛都派出去,命他們將阿殷好生送回,另吩咐人去請郎中,給阿殷處理傷處——今夜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定王府中還不及陶家安靜。


  回到家中,廳中燈火通明,陶秉蘭站在廊下,滿面焦灼。


  阿殷同他報過平安,等那女郎中趕來處理完傷口時,幾乎已至黎明,如意還在旁邊伺候,阿殷卻已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黑甜一覺,醒來時屋內明亮,街市間的吆喝聲斷續隱約。


  阿殷睜開眼坐起身,如意便湊了過來,「姑娘醒啦?」


  「什麼時辰了?父親回來了嗎?」


  「早就回來了,聽說皇上召見,帶上少爺急著入宮去了。才是未時,姑娘起來洗漱了剛好用晌午飯,都是姑娘愛吃的。」如意利落的將衣裳一件件遞給阿殷,吩咐人打水進來。阿殷經了一夜休息,精神奕奕,才準備往定王府去探探消息,外頭卻有人來,是宮中侍衛打扮,召她迅速入宮面聖。


  阿殷不敢怠慢,當即換上官服,跟隨他入宮,到得麟德殿,卻見裡面站了不少人——


  定王、馮遠道、常荀、陶靖和陶秉蘭都是昨夜在場之人,此外還站著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高晟、韓哲兩位宰相和中書令常鈺都在當場。殿中眾人皆是朝中高官,阿殷還是頭一回入宮面聖,多少有些拘謹,端端正正的走過去行禮,「微臣陶殷叩見皇上。」


  永初帝道了聲「平身」,也不繞彎,便問阿殷昨晚被捉的經歷。


  阿殷當然不會隱瞞,簡略將經過敘述完畢,又如實回答永初帝的幾處疑問。隨即永初帝便命她起身,面上不知何時浮起了笑意,「朕竟不知你還有這等膽氣,看來玄素說你不輸給隋鐵衣,倒也非虛言。陶靖教女有方!」說話間,目光只往阿殷和陶秉蘭臉上瞟。


  他雖然早就知道這對龍鳳胎,今日卻還是頭一回同時見著兩人,但見陶秉蘭丰神俊朗,阿殷眉目如畫,果然有當初那人的模樣。不免又看向馮遠道,思及誠太子在東宮時的情形,見陶家眾人與馮遠道皆與定王投契,依稀與當年誠太子與馮家的情形相似,心中多少寬慰了些許。


  旁邊韓相也是面帶笑意,瞧了定王一眼,便向永初帝行禮道:「當日突摩之事,陶司馬便叫人刮目相看。這回深入虎穴,膽氣確實可嘉,臣以為,此次大覺寺之事,陶司馬當居首功,機敏果斷,可為人臣之表率。皇上應重重封賞。」


  「當然要賞!」永初帝笑容未減,「馮遠道和高元驍皆賜以金銀,陶靖向來行事勇毅果斷,堪當大任,依舊復左驍衛將軍之職。至於陶殷,功勞固然高,只是如今已封四品,再加封卻沒有合適的官職。十月之期在即,便命禮部著意籌備,以正妃之禮來辦!」


  定王聽他提及婚事,還以為永初帝是要以此功勞賜阿殷正妃之位,聽到只是正妃之禮,心中微詫。


  然而這已然是永初帝格外恩賜,定王曉得皇上的性情,未在此時力辯,只同阿殷謝恩。


  *

  永初帝的旨意傳下去,禮部立即奉旨提了規制,重擬聘禮禮單,隔日便將增補的聘禮風風光光的抬到了陶家門前。陶靖不過半年時間便恢復三品將軍之職,阿殷又得禮部張揚的操辦,自然羨煞旁人。


  阿殷瞧著那擺滿院子的聘禮,卻還是不解。


  院里沒有旁人,阿殷站在陶靖身邊,嘀咕:「既然都准了正妃之禮,怎麼皇上還是不鬆口?還以為他會給個正妃的位子呢。」


  「正妃之禮是給外人看的,皇上面上也有光,他自然樂意。只是——」陶靖目光稍黯,撫在阿殷肩上,「你娘親雖認了季先生,皇上心裡怕未必沒有懷疑。皇家的正妃何等尊貴榮耀,家世出身皆不能馬虎,皇上若為此顧忌,也是情理之中。」


  他這語氣當中,竟自藏了歉然的意思。


  阿殷忙道:「顧忌就顧忌吧,沒什麼要緊的。」


  陶靖忽然嘆了口氣,目光掃過滿院聘禮,彷彿懷念,「若她還在,就能親自送你出閣。」


  阿殷聞言,面色也是微微黯然。


  父女二人正自感嘆,忽聽外頭門房稟報,只當是禮部的儀禮還未完,忙迎過去。


  才走兩步,卻見定王一身墨色長衫,負手而來。


  他身後沒帶半個隨從,進院后目光只往滿院聘禮上掃過,旋即朝陶靖欠身,「陶將軍,能否借一步說話?」


  「殿下請。」陶靖側身讓開,由阿殷陪定王入廳敘話,他正好閑著,便叫人將聘禮歸置入廂房。


  而在客廳之內,阿殷斟了茶遞給定王,臉上並沒有平常的朗然笑意。


  定王躬身湊近,像是在細辨她的情緒,「還在生氣?」


  「殿下果真罰了常司馬?」阿殷清晰記得那日出宮時常荀一瘸一拐的姿態,心中又覺得不忿起來,解釋道:「皇上也說了我入大悲寺是勇敢之舉,殿下還是覺得我行事不妥?」


  「父皇賞你,是拿你當臣子看。臣子為君上賣命,自然要重賞。」


  「阿殷,你是我的妻子,與臣子截然不同。」


  定王肅容,頗為認真的態度。


  「哪有什麼不同。」阿殷嘀咕,不敢苟同。


  她倔強起來的時候,這股勁頭著實令人意外,兩天了都還在賭氣,講道理也聽不進去。定王不再強辯,藏在背後的手伸出,將一團白色毛茸茸的東西遞到阿殷跟前。


  兔子?阿殷眸中立時現出光亮,下意識的伸手接過來,抱在臂彎,「哪來的?」


  「撿的。」


  平白無故的上哪兒撿兔子去!阿殷才不信這鬼話。然而白兔在懷,眼底的笑意卻難以掩藏。


  定王勾唇,扶住她的肩膀,「還有事趕著入宮,先走了。」


  「那這兔子?」


  「暫時放你這裡。」


  ——等成婚的時候,連人帶兔子都去王府。


  *

  成婚之前,阿殷遵照禮部的囑咐,並未再去定王府,只留在家中備嫁。定王自然也守著規矩,未再來打攪。好在朝堂上事情多,從大悲寺和劍門的事查起,永初帝又將樊勝去年在西洲挖出的隱情翻出來,代王府被查封,代王被帶入天牢嚴審。


  代王的罪狀被逐條查實,先前景興帝的那點蔭蔽便再難護住他。


  隨即,永初帝開始清洗涉事的官員,或貶謫或撤職,處置發落之間沒有半點猶豫。


  阿殷每日從陶靖那裡聽著朝堂上的消息,都能察覺出永初帝隱忍了許久的怒氣。


  到得十月底,天氣漸寒,京城下今冬的頭一場雪。


  連著兩日陰雲裹絮,雪片斷續紛飛,到得二十九那日放晴時,地上的積雪足有兩寸之厚。整個京城都銀裝素裹,冬日的陽光破開雲層映照在積雪之上,晶瑩生輝,檐頭的雪開始消融,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令人恍然生出春日冰融雪消的錯覺。


  陶家雖小,卻是張燈結綵,喜慶的燈籠一路從靜安巷口懸入院中,紅綢映著積地白雪,日光下奪目秀麗。


  阿殷穿了禮部精心籌備的鳳冠嫁衣,因為身材修長秀美,便格外華貴端然。


  金線綉出的鳳鳥盤飛,銀線鉤織的細碎花紋自裙角鋪散而上,由密至疏,如同將漫天星辰摘下來灑在裙角。鳳冠之上恰到好處的點綴寶石,懸著一串串上等的圓潤珍珠,暈然生光。珍珠之下,杏眼蘊藏光彩,如畫的眉目稍加修飾,襯以白膩的臉頰和塗了胭脂的紅唇,便是傾城之色。


  季夫人攜著阿殷的手端詳,目中竟自覺出酸熱。


  阿殷眸光微動,竟自綻出個笑容,握住了季夫人的手,「今日是喜事,外祖母該高興才是。」


  「高興,高興。平常瞧著就漂亮,打扮起來很更,比你娘親那時候還美,阿殷長大了,滿京城裡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美人。」季夫人今日以外祖母的身份來做本屬於馮卿的事情,將阿殷渾身上下每一處都打點妥當,而後招來如意和奶娘陳氏,又是一番囑咐。


  直到外頭鑼鼓漸行漸近,季夫人才意有不舍的將蓋頭遮了阿殷。


  蓋頭遮下來的那一瞬,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了,熟悉的屋中陳設皆隔絕於外,阿殷雙眸微斂,終於不再克制強忍許久的淚花。眼前漸漸朦朧,她握著季夫人的手,緩步出門,而後在如意的攙扶下,跪別陶靖。


  廊下的積雪早已清理乾淨,積蓄已久的眼淚迅速滴落,滲入蒲團。


  阿殷雙手在寬大的衣袖中握住,聲音極力如平常那般平和——


  她是真的害怕,怕一個不慎便忍不住哽咽,怕她的情緒影響陶靖,叫他想起早逝的馮卿,更添悲傷。更怕自己也忍不住懷念從未見過面的娘親,忍不住想起前世的支離破碎……已經很好了,此刻父親還活著,兄長還安好,各自還有大好的前程可以追逐,這一刻,已經很圓滿。


  值得高興,值得欣慰。


  阿殷勾起唇角,將話說完,最後一拜之間將眼底所有的潮濕都擠出去。


  陶秉蘭侯在旁邊,按著習俗將阿殷背出門去,送上花轎。


  轎外想起簡短的說話聲,卻是陶秉蘭和定王——他今日求得恩准,親自過來迎親,隨同而來的是永初帝格外敬重,曾為永初帝啟蒙授課、盡心輔佐,在朝野間也極為德高望重的孟太師,給足了臉面。


  鼓樂聲再度喧鬧起來,花轎穿過熱鬧的街市,踩著初融的晶瑩冬雪,緩緩向前。


  禮部籌備的儀式,比之尋常嫁娶莊重許多,阿殷在蓋頭下閉目,雙手交疊放在膝頭。前塵往事迅速在腦海中浮過,她懷著遺憾被斬,抱著希望出生入死,從未想過,嫁人原來是這樣的感受。


  在銅瓦山側峰的懸崖間,她看著定王探路的背影,暗下決心追隨的時候,也未曾想過,竟會是這樣的方式。


  阿殷手指挪動,觸到一枚溫潤的玉佩。


  那是定王在擒獲突摩那日贈給她的麒麟玉佩,今日她帶在了身上。


  喜樂自朱雀大街穿過,隆重而喜慶的抵達定王府門前。禮部和王府長史司的精心準備之下,今日的定王府煥然一新,門前積雪被清掃得乾乾淨淨,紅牆內樹上的積雪卻猶自晶瑩,被紅綢堆花點綴,如冰天雪地里早早綻放的紅梅。


  花轎落地,喜娘扶著阿殷下來,將一段紅綢遞在她手中。


  按著禮部的安排緩緩行向院內,裡頭的喧嘩漸漸安靜下來,阿殷垂目看路,餘光始終能瞥到數尺之外定王的袍角錦靴。永初帝攜孟皇后親自來赴這場婚禮,京城中的皇親國戚,朝堂上的權貴重臣,無不過來道賀,將這喜廳擠滿。


  三拜之後,禮成,送入洞房。


  帝后二人喝了杯喜酒,便起駕離去,剩下的滿堂賓客由常荀和長史招待,繼續喧囂熱鬧。


  而在漸漸安靜的後院,熟悉的游廊兩側,是積雪銀光的天然裝飾,風吹過廊下,喜紅的燈籠隨之微盪,流蘇柔柔的撫過阿殷身側。走至台階處,繁瑣的裙角被喜娘抬起,阿殷小心翼翼的跨步,察覺定王忽然扶住了她的小臂。


  阿殷心頭微跳。


  定王的手迅速滑下,觸到她的手腕,而後攤開手掌,將阿殷的手握在掌心。


  掠過游廊的風似乎都柔暖了起來,明明是寒雪冬日,卻叫人品咂出春日的味道。


  阿殷腳下如同踩了棉絮,直至進了洞房,被定王扶著坐在床榻上,才覺出踏實。屋內自安排了人伺候,定王指腹摩挲著阿殷手背,道:「等我。」


  那一襲大紅的袍角走出幾步,拐過垂著的簾帳,不過片刻,便響起關門的聲音。


  阿殷的心總算穩穩跳回了胸腔,低頭摸索著榻上紅鸞,吩咐道:「都出去吧。」


  她做了這麼久的王府司馬,又曾在藤院養傷,王府上下誰人不知?恭恭敬敬的應答聲后,屋內丫鬟盡皆退出,便只剩下喜娘、陳氏和如意陪在身側。


  「姑娘歇會兒吧,鳳冠可以先摘了,候著殿下回來之前再戴。」


  喜娘小心翼翼的取下鳳冠,阿殷頭上為之一輕,視線陡然沒了阻隔,便見滿目皆是喜紅。燭台紅帳、香爐檀桌,這裡以前是定王的居處,布置陳設皆十分簡潔,叫人覺得冷清。此時為了大婚另行布置,添了不少傢具擺設,鴛鴦交頸的鏤金香爐擺在榻旁,甜香之中,更見旖旎。


  連阿殷都覺得,這屋中的布置過於情長。


  卻很合今日的氛圍。


  她微笑了笑,走至桌邊坐著,吃些糕點充饑。


  *

  定王回來時,天色早已暗了。


  滿府的燈籠皆被點燃,兩側暈紅的燈光映照積雪,不見清冷,反添暖意。他在院外駐足,瞧著被燭光照亮的窗戶,不知怎的,竟自勾出個笑容——已經在這地方住了數年,這還是頭一回,讓他在回院時生出期待。從前冷清空蕩的院落,如今終於有了女主人,她正在等他回去。


  那是他的妻子。


  是他踽踽獨行許多年後,唯一走近心裡的女人。


  定王入院進屋,奶娘帶著丫鬟們恭敬行禮。他大步穿過,繞入內室,便見床榻間阿殷端然獨坐,白膩的雙手在膝上合攏,修長的雙腿將嫁衣上的金鳳拉出極美的姿態。燭光映照,滿室甜香,陡然陷入陌生的溫柔旖旎,竟叫定王覺得酒意又深了幾分。


  喜娘奉上金盤玉如意,定王在阿殷跟前站定,挑去蓋頭。


  秀眉之下眼睫微垂,雙頰柔潤,被鳳冠上的珍珠流蘇映襯。尚未抬頭開眸,便是這樣迷人的輪廓……定王不自覺的伸指抬起阿殷臉頰,四目相交的那一瞬,定王的目光牢牢黏住。


  果真常荀說得沒錯,稍加脂粉裝飾,阿殷便能美得傾城。


  更何況今日精心修飾,黛眉朱唇,眼角微微挑出的弧度更添嫵媚韻味。


  定王俯身,印在她的唇上,低喃——


  「殷殷。」


  低沉的聲音如磁石打磨,穿著喜服的他,迥異於往常黑袍下的冷厲端肅,俊朗眉目間殺伐之氣盡斂,竟自添了溫柔意味。


  阿殷不自覺的微笑,然而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合適。面上似有些發熱,鼻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亦察覺他落在手臂上的掌心滾燙。她不敢對視定王漸漸灼熱起來的目光,只好求助般叫道:「喜娘。」


  喜娘已然備了酒,被阿殷一聲召喚,便奉上來。


  定王同阿殷喝了合巹酒,揮手命人退去。


  甜香紅燭,薄酒淡妝,屋內只留二人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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