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
每年的冬至家宴都大同小異,歌舞畢,帝后同眾妃諸皇親閑話一陣,待得午時過去,便散了。
帝后相攜離去,嘉德公主也隨其母妃離開,阿殷跟著定王走至謹妃跟前,隋麗華已在她身邊陪伴,扶著謹妃起來了。
「定王表哥。」隋麗華含笑行禮,望向阿殷時,笑容如舊,「這位就是側妃殿下了?」
「什麼側妃殿下,既叫我表哥,喚她表嫂就是。」定王似不喜她強調側妃這身份,又朝阿殷道:「這是舅舅的次女麗華。」
阿殷遂與之見禮,隋麗華只好叫她一聲「表嫂」。
眾人出了延慶殿,定王同阿殷走在謹妃右側,隋麗華行在左側。
謹妃似也沒想到她會在今日出現,道:「昨日才到京城,怎麼今早就進宮來了?也不叫人回稟一聲。你母親可好?」
「母親在家安好,就是記掛姑姑。」隋麗華面帶淺笑,瞧了定王一眼,「我在南郡時,聽說表哥新婚,實在好奇得緊,又想念母親,就先回來。昨晚到家已是深夜,今早皇后便派人來接,說姑姑近來病著,剛巧我回來,便讓我進宮陪伴幾日。匆忙之間只能打點幾樣南郡的風物特產跟人進宮來,沒來得及稟報姑姑——也正好給姑姑個驚喜。瞧我這副手釧,就是南郡當地匠人打的。」
南郡有隋麗華的外祖,亦有謹妃的外祖家。謹妃十多歲喪母,父親有在北庭鎮守,曾在南郡住過兩年,聽隋麗華帶了當地風物來,倒現喜悅之色。
定王卻往隋麗華身上一瞟,「你昨晚到家,今早皇后就派人去請?」
隋麗華正給謹妃看腕上手釧,頭也沒抬,只悶聲道:「是啊。」
定王目光未挪,接著道:「那皇后的消息可真是靈通。」
「誰知道呢,興許她本是想接母親進宮,瞧見我在家,就接了我吧。」隋麗華抬起頭來,挑眉看著定王,唇邊笑意盈盈,「我跟表哥也快有兩年沒見,怎麼也不問我在南郡過得好不好?虧我還給你帶了禮物,真是要白費心了。」
定王並不信隋麗華這言辭,然而瞧謹妃正歡喜,便沒再追問,只笑了笑沒應。
隋麗華便又湊到謹妃跟前,說她在南郡的見聞,說她在書法上的長進,哄得謹妃喜笑顏開。
阿殷久未聞南郡之事,聽她講述時,不免也留神細聽。心中疑惑卻與定王相同——
隋麗華既是謹妃娘家人,就算從南郡回到京城的消息傳出,也該定王和謹妃先知曉,怎的卻是皇后趕著過去接人?即便如她所言,皇后原本是想接隋夫人,以定王和太子在朝堂角逐的情形來看,皇后巴不得謹妃故去,叫定王孤立無援,又怎會好心去接隋夫人來陪伴謹妃?
皇後娘娘無利不起早,這般行徑必定還是有利可圖。隋麗華口中的,恐怕未必是真話。
不過她才初嫁入定王府,這等猜測即便敢對定王說,卻不好貿然跟謹妃提,只能壓著。
一行人到得謹妃所居的德音殿,隋麗華興沖沖的尋來筆墨給謹妃看她習字的進益,謹妃誇讚不止,因一路心情愉悅,那氣色竟自好轉了些許。
定王也不忍打斷謹妃笑意,暫未深問隋麗華之事,只趁著空閑跟謹妃道:「過陣子便是外祖父的忌日,母妃能否請父皇恩准,去鐵甲寺為外祖父上柱香?」
鐵甲寺是隋家的家廟,因隋家數代忠魂,戰死沙場無數,不少人屍骨無存唯有鐵甲染血收回,埋在寺后的石碑之下,便得此名。
謹妃聞之訝然,「父親的忌日,我在宮裡的佛殿進香就是,如何能去宮外?皇上怕不會同意。」
「兒臣這幾日總夢見外祖父,也數次夢見在北庭鎮守的舅舅,心中不安。」他當著隋麗華,畢竟不能直言,只肅了神色,道:「母妃務必求得父皇允准,這是件大事。母妃自進宮,連回府省親之事都未有過,這回是為外祖父和舅舅,父皇未必不會同意。若父皇當真不許,便由兒臣去求。」
他說得極嚴肅,儼然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姿態。
謹妃畢竟深知兒子性情,知他不會無緣無故突發奇想,母子心意相通,默了片刻,便道:「我去試試。」
定王又沉聲道:「請母妃務必放在心上。」
謹妃亦現出鄭重神色,「放心。」她今日強撐病體去赴宴,雖得隋麗華取悅氣色好轉,身體畢竟不支,站了會兒,便由人扶著去美人榻上歪著,像是要小憩的模樣。
定王不再打攪,帶了阿殷辭別。
待得兩人一走,謹妃才招手叫隋麗華過來,「方才在玄素跟前,怎麼不說實話?別當我是傻子,皇后哪會好心去請你母親來陪我。說,是怎麼回事?」
隋麗華稍現赧然,將捧在手裡的字擱在旁邊,低聲道:「並非我故意隱瞞,實在是……姑姑,定王表哥新娶的這個王妃,當真是以前臨陽郡主府里那個庶女嗎?表哥怎麼會願意娶她,這樣的身份,居然也能成為側妃?」
謹妃對她素來疼愛,聞言未見不悅,只是道:「她雖出身不高,卻極有才幹,性情好,又立了不少功勞,當得起側妃的位子。至於玄素,他既然看中了,自然是要娶進門。」
「我還以為表哥對誰都看不上呢……」隋麗華靠過去,緊貼在謹妃身側,「我在南郡的時候聽見這消息,都沒敢相信,還想著是表哥的什麼謀算,誰知道是真的。」
謹妃握著她的手拍了拍,似是安慰,又道:「方才的話,你還未回答我。」
隋麗華躲避不過,便軟聲道:「是我回來的路上碰見金城公主府上的人,跟他打聽定王表哥成親的消息。皇后想必是從她那裡得了消息,只不知為何來請我。表哥與金城公主素來不睦,我怕表哥生氣才沒敢說,姑姑別怪我。皇後娘娘是什麼打算我不清楚,我卻是真心擔憂,想陪伴姑姑,絕沒有旁的心思。」
「我知道。」謹妃著實有些累了,在美人榻上靠了會兒,倦意襲來,便往裡面去補午歇。
*
宮城之外,阿殷跟定王入了馬車,將外頭的冷風隔絕。
宮城中禁衛森嚴耳目眾多,阿殷一路默然,直至此時才問道:「殿下請母妃去鐵甲寺,是已有打算了?」
「今日看母妃在宴席喝葯,我才想起,宮中太醫並不可全信。」定王取個軟枕遞給阿殷靠著,方才那點酒意盡去,眼底已然添了些陰沉,「若果真有人對母妃做手腳,另請郎中入宮,也未必不會受掣肘,且太張揚。倒不如在宮外安排,神鬼不知。」
「多請個人看看,總是好的。」阿殷舒了口氣,卻是微笑打趣,「況有麗華姑娘在側陪伴,母妃也能開懷許多。我瞧她那性情,必定很得人疼愛,怎麼隋夫人就在京城,她卻去了南郡?」
「麗華——」定王立時想起隋麗華方才的閃爍其詞,「性子與鐵衣很不同。」
「然而瞧著卻可愛,我看母妃很喜歡她。」
「她身世特殊,母妃既喜歡,也憐愛。」
阿殷覺得奇怪,「身世特殊?」以她對隋麗華甚少的了解,此人是隋夫人膝下嫡女,身世能特殊道哪裡去?
見定王不語,便自旁倒茶給他喝,「如何特殊,殿下快說說。」
「她並非舅母親生。」定王點出重點,就著阿殷的手欣然喝了茶水,道:「她的親生母親姓田,是外祖父得力助手田將軍的獨女。田將軍隨外祖父在北庭征戰一生,妻兒早喪,膝下只此一女。後來田將軍捨命抗敵而死,於外祖父有袍澤之誼,於舅舅有救命之情,外祖父便做主,將這孤女給舅舅做妾,格外照拂。」
「做妾?」阿殷詫異皺眉。
「田將軍雖捨命抗敵,那場大戰卻敗了。」定王端坐,神情陰沉莫辨,「當時在位的還是睿宗皇帝,怒責戰敗之事,誰敢取敗軍之將的遺女?況田氏對舅舅也頗敬仰,此事便成了。後來田氏難產而死,舅母便將麗華記為嫡出,十分疼愛。舅舅雖對鐵衣嚴苛,待她也格外寬和,常會縱容。」
難怪謹妃對隋麗華和顏悅色,想來也是為了這層淵源。
阿殷嘆道:「難怪母妃那樣喜歡她。」
「母妃當初跟田氏也算閨中密友,且她性格活潑可親,幼時常入宮陪伴母妃,所以格外疼愛。」
阿殷理清其中緣由,想到北庭戰事,一時沉默。
直到馬車進了王府,兩人下車時,阿殷才忽然想起來——
「殿下這位表妹,可曾定親?」
「不曾定親。」
「那殿下可要當心了,」阿殷湊過去壓低聲音,「皇後娘娘將她送到母妃身邊,未必是好意。興許母妃念她身世特殊,便同殿下的外祖一樣,叫殿下收了她來照顧也說不定。」
定王瞧她那打趣的神情,唇角微勾起,搖頭道:「母妃不至於。」
阿殷只笑了笑,顯然不同意。朝堂上的事情,她的判斷推測確實遠不及定王,但要說女兒家的心思,她卻比定王敏感許多。且不說隋麗華今日宴席上看定王的眼神,單是相見后那刻意冷淡的態度和脫口而出的「側妃」二字,便知這位表妹的心思。皇后先前推出高妘,如今迎來隋麗華,還真是招不在新,只看是否管用。
況且看定王今日之表現,明明看出隋麗華撒謊,卻還贊她書法進益,這表妹的身份,畢竟還是有些用處。
兩人走了片刻,定王瞧她神色變幻,偏頭道:「喝醋了?」
低沉的聲音入耳,阿殷側頭看他,分明讀出些許得色。
「殿下想多了!」她挑眉而笑,眼底光華流轉,妝容釵簪襯托之下,愈見精緻嬌美。正好到了岔路口,阿殷見定王似要來攬腰身,便搶著斜部滑開數尺,盈盈行禮道:「身上有些冷,就不陪殿下去書房了。」說罷竟自揚長而去,修長的身影快步走過甬道,披風之下,裙底的紅梅翻起波浪。
——即便穿著婉轉衣裙,她那背脊依舊挺直,明練而爽利。
是夜,由於阿殷身體不適,定王數番求歡被拒,只能抱著睡了一宿。
*
十一月中旬,謹妃以連夜夢魘,夢到父兄為由,求得永初帝恩准,往鐵甲寺去進香。
定王與阿殷著了素服相伴,隋夫人亦帶了家中仆婢前往,正好將在宮中住了數日的隋麗華接回。
謹妃出宮,儀仗自然隆重整肅,更因隋家數代忠魂,永初帝令禮部和內廷有司鄭重籌備,路上禁軍開道,祭品甚隆,另有得道高僧隨同前往。
祭完家廟,離定下的回宮時辰尚有兩三柱香的功夫。謹妃懷念親人,便在廟后的屋舍中獨坐,除了貼身宮婢,將隨行之人盡數留在外面。
定王和阿殷入內陪伴,特意尋來的女郎中便以阿殷身邊嬤嬤的裝扮進入屋中。
這女郎中已有四十餘歲,出自岐黃世家,祖上也曾任過太醫院院判,后因犯事被問罪,家眷皆遷出京城,在外面開館謀生。女郎中天賦極高,醫術精湛,在當地極有名氣,只因未在京城開館,所以京中少有人知——若非常荀尋來,定王和阿殷也不知道這號人物。
據常荀所言,這女郎中的醫術,絕不在當今太醫院院判之下。
定王將先前疑惑向謹妃道明,請女郎中為謹妃請脈。女郎中依命把脈片刻,「咦」了一聲,凝神又診,如是三次,緊皺的眉頭才稍稍舒展。她端然跪在地上,雖是面對皇妃王爺,神色卻無半分波瀾,只緩聲道:「娘娘貴體日漸虛弱,是因誤服藥物之故。民婦推斷了王妃日常用藥的方子,斗膽寫來,請娘娘看看是否如實。」
說罷,取了旁邊筆墨,不過片刻便寫了方子,遞到謹妃跟前。
謹妃接來過目,面色微微變了,「確是此方。」
「能開出這方子的,想來也是有道的名醫。此方確實對娘娘的病有用,只是其中一味葯失了分寸。」女郎中伸手往那方子上一點,道:「凡天下藥材,皆有三分毒性,此葯若以三錢而用,在別處並無不妥。只是娘娘貴體有陰虛之狀,以三錢用之,未免失當。長久服用,必損貴體,娘娘用此方,想必已有大半年了?」
未待謹妃答話,定王已是面色稍變,「已有八月。」
女郎中頷首,因謹妃和定王請她免禮,便在旁邊竹凳上欠身坐了,環視四周。
定王會意,命人至外等候,只留謹妃、他和阿殷在側。
女郎中才道:「娘娘近來藥方未變,身體卻更虛弱,依我猜測,是有人換了藥材。」見謹妃唇角稍動似要說話,便微微笑道:「不是說換成別的,而是換了產地。據我所知,宮中甚少用此葯,若用了,都是產自崖州,其藥性溫和,可用於宮中貴人。而娘娘如今所用的,恐怕是產自燕山,不止藥性烈了數倍,且因產地陰濕,於娘娘貴體有損。」
定王即便不懂岐黃,卻也知道藥性列了數倍意味著什麼。
女郎中遂提筆另寫個方子,「此方製成丸藥服用,可解娘娘陰虛之症。原先那方子也可沿用,只是須減去半錢,依舊用崖州所產。」
謹妃因她先前準確推斷出藥方和時間,心中已信了七分,便問道:「用此藥丸,即可痊癒?」
「娘娘貴體有損,是日積月累,若要根治,也急切不得。這葯也須用上數月方可見效,最要緊的,是娘娘必得停了燕山的葯,否則再用數月,恐怕……」
恐怕什麼,定王和謹妃心知肚明。
阿殷在旁聽著,也是心驚不止——恐怕前世謹妃病故,便是因此葯被人做了手腳,身體受損加之臘月舊病發作,才會支撐不住撒手人寰。宮中採買藥材都有專人負責,且為藥性穩定,都是從選定的產地採買。而謹妃的葯,竟然會有人暗中掉包?
且太醫院中名醫如雲,謹妃常用的三名太醫也無人察覺有異嗎?
阿殷抬頭看向定王,便見他眉目愈發冷厲,眼底如墨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