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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3

  阿殷隨高元驍步入茶樓,選了臨街的雅間,將窗戶洞開,便於蔡高能在窗外隨時看清楚動靜。高元驍只默然看著,等她落座,才道:「王妃行事,越來越周全了。放心,大悲寺之後,我便已絕了妄念,不會再做什麼出格的舉動。那晚的話,不過是在試探。」


  「高將軍言重了。」阿殷坐得端然,微笑了笑,「高將軍在京中尚有父母兄弟,想必也不會貿然行事。開著窗戶,不過是避嫌罷了。事出緊急,高將軍的時間想必也不寬裕,不如開門見山?」


  「還是與從前一樣,不饒彎子。」高元驍待那奉茶的夥計出去,便道:「東襄突然出兵,想必王妃也很好奇。」


  「當然。」


  「此次南下的,是東襄的鎮南王和名將徐煜兄弟。此二人驍勇善戰,在那個時候,曾連克數城,即便定王在北庭與隋彥一同拒守,也沒能將他們攔在關外。北邊有許多重鎮落入東襄人手中,到定王引兵回京勤王時,更是陷落不少,後來全都歸入東襄人手中。所以他們此次出兵,自然是想趁京中有事,奪取北邊城池——」高元驍抬眉,面目如舊方毅,「我打算自請出戰。此去生死未卜,今日相邀,便是想同王妃道別。以故人的身份。」


  故人二字,他咬得極重。


  阿殷想起他前世浴血而來的樣子,終究感慨,道:「高將軍這一身功夫,是該在沙場用了,方不辜負。」


  「其實大悲寺那晚之後,我曾起過惡念。」高元驍卻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些許,「家妹明年春天就要嫁與永安王為妃,我甚至想過扶助他,與定王相抗。後來卻被家父喝止,才徹底息了念頭。家父說定王心性堅毅,英勇有謀,可堪追隨。我既已重重開罪過他,便不抱此奢望。此去北塞,只是想憑本事掙下軍功,往後也不會再做糾纏。只是臨行前,還有件事想拜託王妃。」


  阿殷詫然,「高將軍請講。」


  「家妹自幼被嬌慣,性情驕縱。她對王妃心有不服,先前因鳳凰嶺的事,也心懷不忿,想必王妃也知道。往後若她行事失了分寸,還請王妃網開一面,不要計較。可否?」


  「高將軍這話,聽著怎麼倒像是託付後事?」


  高元驍無奈笑了笑,道:「戰場之上,誰知道能不能生還。王妃可願答應?」


  「若令妹只是尋常過失,我自不會計較。可若傷及要緊的人……」


  「那就請王妃斟酌。只是若有失禮,還請略看薄面。」


  「那是自然。」阿殷應了。見高元驍沒再說什麼,她便往前靠了靠,道:「我也有件事想請教高將軍——那時我在閨中,對京外之事知之甚少。高相熟知邊境戰事,高將軍又消息靈通,可知我父親,究竟是如何戰死?」


  「王妃怎麼問起這個?」


  「不想重蹈覆轍罷了。」阿殷盯著高元驍,目光灼灼。在常荀離去后不久,她便想到了父親那時的結局。以父親的性子,必定會自請出戰,屆時沙場征伐,誰知會不會有意外?縱然時移世易,代王一系已經坍塌,然而面對相同的敵人,焉知陶靖不會再次受挫?

  戰事提前來臨,這樣要緊的事情,自然要理清緣由,能防則防。


  她方才答應高元驍,也是為此。


  *

  辭別高元驍,走出茶樓時,也不過半柱香的功夫。


  阿殷依舊往靜安巷裡去,到得家中除了仆婢沒見有人在,也不著急,取筆留了信拿火漆封好,又將特意帶來的一套軟甲擱在桌上,靜候陶靖回家——每逢要緊戰事,皇上點選將領后多會命他們儘快啟程,陶靖若要赴北地,必得回家一趟,取點東西。


  而她,就只想守在家中,送父親出征。


  況且有些話,書信未能盡達其意,還需當面說了才叫人放心。


  日頭漸漸偏了,阿殷等了許久,沒聽見有什麼動靜,又不願無功而返,只在廊下踱步,面色漸漸焦急。


  直至日頭偏西,才見父親陶靖行色匆匆的走來。


  見了她,陶靖面上微喜,想要行禮,已被阿殷攔住,只問道:「你怎麼來了?」


  「放心不下父親。」阿殷折身跟他往屋中走,面含憂色,「父親可是要請命出征?」


  「邊地起了烽煙,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今夜就要隨軍出城。阿殷,東襄此次來勢兇猛,不知仗要打到何時,你在京城務必保重。凡事要聽定王殿下安排,不可像從前那般莽撞。」陶靖久在金匱,已視沙場征伐為理所應當之務。只是放心不下女兒,側頭同她叮囑了好些話,待瞧見桌上的錦盒信封,才詫異道:「這是?」


  「盒中是一套軟甲,我特地幫父親找的。雖然笨重,父親還是要隨時穿著,免被刀槍所傷。」


  陶靖展顏,「果真是女兒知我。軟甲我必隨時穿著,你在京城安心就是。」


  「嗯!」阿殷抬眼望著父親,擔憂而不舍,「明年咱們還要去看娘親,父親要早日歸來!這信父親可留著路上再看,女兒有很要緊的話,父親務必聽我的勸。」她依舊如從前般拉著陶靖到桌邊坐下,說了自覺緊要之處,勸他在外務必珍重,不可冒進等等。


  陶靖雖覺她啰嗦,依舊鄭重應了,自屋中取了幾樣要緊物事,當夜便隨軍出發。


  此次出征,除了陶靖外,另有兩名太子推薦的武將,並韓相推薦的監軍。


  常荀能做的也只有此事,待得眾將離去,便在府中靜候定王歸來。


  *

  三日之後,定王回京。


  他進城后沒有任何耽擱,騎著黒獅子穿過朱雀長街,直入宮禁面聖。


  永初帝這幾日為了北邊戰事,十分傷神。東宮雖多有名儒教導,於戰事精通者卻寥寥可數。太子的庸碌在平常尚不明顯,在此要緊關頭,便愈發明顯起來——在這種時候,永初帝便格外思念定王玄素。雖說父子自幼疏離,然而從當年的墨城之戰,到西洲剿匪,乃至徹查姜家和劍門的事情,定王雖沒有東宮那樣的輔者如雲,每件事卻都辦得乾淨利落,叫他極為省心。


  尤其北邊的東襄,當年定王曾與之交戰,對手正是此次南下的鎮南王,於對方戰術打法,乃至行軍風格,都比旁人清楚許多。


  是以定王入宮之後,永初帝粗粗問了幾句賑災的事,便將話題引向了北邊戰事。


  父子二人在西暖閣中對著一副地形圖談論將近兩個時辰,永初帝才放定王去德音殿中看望謹貴妃。


  德音殿比之去時更富麗堂皇了許多,雖說外頭宮牆雕梁因顧忌謹貴妃身體而未翻新,裡頭的陳設卻截然不同。從院中四時花卉、金鳥銅獸,至殿中的桌椅器物,俱都換了一番。加之裡頭新增了一波宮人,走進去時,比從前熱鬧貴麗許多。


  正殿中,謹貴妃正在看隋麗華習字。


  姑侄二人素來親近,隋麗華又極會哄謹妃高興,此時雖是練字,卻不時有笑聲傳來。


  定王進去問安時,謹貴妃含笑轉過身來,氣色比從前好了許多。


  見是定王,她似喜出望外,緩步走來將他扶起端詳。後頭隋麗華亦跟著過來問候。


  定王沖隋麗華點點頭,卻又扶著謹貴妃坐定,又端然行了大禮,道:「母妃晉封之日,兒臣未能親至,只能在此時恭賀。看母妃氣色,亦比從前好了許多。」


  「麗華常在這裡逗我高興,當然要好很多。」謹貴妃招手叫隋麗華坐到身邊來,「難為她一個妙齡的姑娘,卻要陪我在這枯燥的宮室里打發時光,這份孝心,旁人可比不得。我近來病勢好轉不少,沒少她的功勞,細算起來,還須給她記頭功。」


  旁邊隋麗華坐在謹貴妃身邊,只是淺笑。


  定王聽著,卻覺出些旁的味兒來。


  隋麗華在宮中陪伴,逗母妃高興固然不假,可這病勢好轉,要給她記頭功就說不過去了。定王雖性情冷淡,幼時相交,也頗知隋麗華的性情。她旁的未必擅長,哄長輩高興上面卻極有門道,從隋彥和隋夫人、宮裡的母妃,乃至她南郡的外祖家,長輩們多愛聽她逗樂。尤其母妃這樣深居宮中,沒有女兒承歡膝下的,就更愛她這性情。


  偏愛之下,自然容易偏聽偏信,繼而為人所用。譬如此時——


  「表妹的功勞,自然該記著。」定王睇向隋麗華,頗不喜她這般投機取巧蠱惑母妃,目光一轉,只向謹貴妃道:「先前那丸藥母妃用著如何?」


  「丸藥似也有些用處,不過換了那葯,確實與從前不同。你尋的那女郎中倒是有些本事。」謹貴妃將宮女端來的湯遞到定王跟前,「這是方才麗華叫人做的,我留了一碗本想待會喝。你既來了,就便宜你。」


  定王依命接過,嘗了一口,道:「說來慚愧,兒臣雖常入宮給母妃問安,這半年卻總未察覺不妥。若非那日阿殷心裡生疑,兒臣怕也難瞧出其中端倪。」


  謹貴妃聞之意外,「是陶側妃最先提起?」


  「阿殷幼時坎坷,不大與人親近。待母妃的孝心,卻半點不假。」


  謹貴妃最知兒子性情,看其神色不似說謊,默了片刻才嘆道:「果真是個細心孩子。」母子二人既談到此話題,謹貴妃受隋麗華懇求多日,正好今日定王歸來,便叫隋麗華先去外頭練字,卻叫定王往側間去。


  側間非日常起居所用,卻因僻靜,常作為謹貴妃與人說話之處。


  母子二人入內,謹貴妃倚著靠枕坐了,道:「你去賑災的這半月,都是麗華在宮中陪我。這孩子的痴心,不單是我,恐怕你也知道。」她瞧一眼定王的神色,抬手制止他,續道:「她雖不能與鐵衣相較,伶俐聰慧,卻也非旁人能比。陶側妃的好處我自然至道,你要娶那陶側妃,我也跟你父皇開口,求了側妃之位。而今麗華到了待嫁的年紀,你打算就這麼一直晾著?」


  「兒臣早已回絕,母妃若疼她,該早日為他另擇良人。」


  「若能另擇良人,何須拖到此時?她自幼便肯與你親近,只是你性子冷硬,總冷落著,我瞧著都不忍。她雖是庶出,卻自幼跟嫡女無異,她的外祖,更是你外祖父和舅舅的救命恩人。王府中多添個人有什麼不好?她能全了心意,我也多個常入宮說話的人。」


  「母妃是想讓我也娶了她?」


  「麗華自幼嬌慣,性子卻是嬌蠻些。也只有將她放在你身邊,我才放心。」


  「兒臣不會娶她。」


  謹貴妃稍有不悅,「何必急著回絕。麗華固然容貌不及陶側妃,性情卻可愛許多,有何不及之處?」


  不及之處?那太多了。


  只是當著母妃的面說隋麗華的諸多短處畢竟不好,況且母妃如今正被她哄得歡喜,怕也未必聽得進去。定王不提這些,只肅了容色,語氣篤定,「從前母妃提時,兒臣已思量過此事,心意已決。兒臣絕不會娶表妹,母妃若疼愛她,還是另擇一人的好。」


  「玄素!」謹貴妃低斥。


  內間里片刻沉默,謹貴妃皺眉將定王看了片刻,見他面色絲毫未動,才嘆了口氣,「當真不娶?」


  「絕不另娶!」


  「你——」謹貴妃抬手指著定王,怒而無奈,「只會惹我生氣。」


  定王默然受了。


  謹妃拗不過他,亦不再多說,叫他自出宮去,到外頭見隋麗華也已穿了披風,便叫定王出宮時捎帶上她,妥帖送回府中。


  定王固然心急著回府,卻不能違拗謹貴妃,只好答應。


  兩人出了德音殿,定王步履較快,隋麗華幾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直至出了宮門,她才沒忍住惱怒,喘了口氣頓住腳步,叫道:「定王表哥!」


  定王仿若未聞,繼續往前走。


  隋麗華氣哼哼的又趕上去,一把扯住他的披風,「表哥你就不能等等我!」說完了才見定王面色冰寒,瞧著她的目光中,是從前熟悉的冷淡責備。方才在德音殿時,他還和顏悅色的,怎麼此時卻是這副表情?


  隋麗華握在定王披風上的手不自覺的鬆開了些,聲音都變小,「表哥為何……這樣看我?」


  「你常入宮陪伴母妃,我很感激。但是麗華——」定王稍稍回身,披風自她手中抽出,不悅道:「你若想利用母妃對你的疼愛亂打主意,我不會放任。」


  「我哪裡……」隋麗華癟了癟嘴,為定王目光所懾,終究未能壯著膽子撒謊。


  「我只是很想跟著表哥……」她低頭怯怯的看著定王,觸到他冷淡的目光,心中委屈愈濃,眼裡漸漸積聚出淚花,「那個陶側妃,真的就那麼好?我跟表哥自幼相識,哪裡比不上她?表哥肯對她關懷備至,就不能對我和顏悅色一些嗎?」


  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表妹,定王縱然不喜她的性子,卻也沒法看著她在寒風中流淚而無動於衷。


  「我先送你回府。」他的聲音有些僵硬。


  隋麗華卻低聲啜泣起來,「表哥看不上我,我知道!可是陶側妃就比我好嗎?她是表哥的王妃,卻在街上公然跟旁的男子單獨喝茶,她哪裡有王妃的樣子!前幾天我見到高妘時就聽她說了,高元驍從前可對她動過心的!她還敢單獨跟他說話,半點都不知道守德避嫌!」


  夜風清寒,定王聽她含糊說罷,驀然面色一冷。


  大悲寺那夜的情形驀然襲上心間,高元驍賊心未死,定王很清楚。更清楚的,是那晚救出阿殷后,遠遠看到的情形——高元驍在跟阿殷說話,似是密語,等他走近時,高元驍卻迅速離去,只有阿殷沒頭沒腦的跟他說要提防高元驍,別的隻字未提。


  他們兩人中間,似有什麼他不知情的事。


  縱然知道阿殷對高元驍必然無意,然而那種被瞞著的感覺依舊不好受。


  回府的念頭愈發急切,定王丟下尚且抽泣的隋麗華,陡然轉身抬步。


  護城河邊黒獅子打著響鼻,在夜色中噴出團白霧。定王一語不發的大步走過去翻身上馬,吩咐後頭的侍衛將隋麗華送回隋府,再不做任何逗留,徑往王府馳去。


  夜色沉寂,街市上人蹤漸稀,黒獅子撒開四蹄,風馳電掣。


  而在定王府中,阿殷此時正泡在浴桶中,周遭熱氣蒸騰。


  她今日後晌就得到了定王回城的消息,最初還滿心歡喜的等待,誰知等了整個後晌也沒見他的蹤影。後來聽說永初帝留了定王在宮中說話,猜得是為東襄戰事,恐怕要談到深夜也未可知。她驟然失落,便沒了旁的心思,用過飯後倦意襲來,等到入夜沒聽見任何動靜,便叫人備了熱水,想著沐浴完了,再看書等他。


  誰知道正在水中泡得舒暖,外頭驀然響起如意的聲音——


  「殿下,王妃還在……」


  話音未落,便聽門扇響動,有腳步聲急促行來。


  阿殷尚在浴桶中昏然,聽到動靜詫然抬目,就見紗屏背後轉出定王的身影,正卷了夜風往裡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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