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7
宮廊間點綴滿彩燈火樹,映照著紅牆碧瓦,置身其間,如在琉璃世界。
除夕的熱鬧氛圍並未被東襄的戰事影響,宮城外的朱雀長街上煙花齊綻,鑼鼓喧鳴。永初帝坐在延慶殿時,聽不到外頭動靜,此時離了眾人前往御書房,才聽見極遠處斷續傳來的喧囂。即便已有多年未曾在除夕夜去過宮外的長街,永初帝卻還記得當年在宮外時的熱鬧場景。
生在天子腳下的京城百姓,在這承平世界歡欣慶賀,誰又知道千里之外,東襄的鐵騎已然踏破關防?
永初帝一路默然走至御書房,命太子入內,餘下眾人皆在外等候。
就連尋常貼身陪伴的內監首領魏善,都被留在了殿外。
定王敏銳的察覺出不同,皺眉立在夜風中,仿若石塑。
殿內,永初帝方進了裡間,還未在御案前站定,隨手拿起本奏摺,轉身便往太子身上摔過去,隱忍多時的怒氣終於爆發,「蠢材!你舉薦的蠢材!」
太子猝不及防,被那奏摺擊到唇邊,立時覺得口中有血腥氣蔓延。
他方才還為阻斷定王的路而沾沾自喜,哪料會突然遭此厄運,連唇角的血都不敢擦拭,忙跪在金磚上,「父皇息怒!」鼻翼與額頭幾乎貼到地面,太子任由打落牙齒后的血跡滴在地上,能感覺到上首的勃然怒氣——自出生以來,永初帝雖常責備教導,甚至曾封閉東宮,卻從未如今日這樣對他盛怒出手。
太子只覺得額間冷汗涔涔,半點都不敢抬頭,只哀聲道:「兒臣不知犯了何錯,還請父皇明示。」
「當初你舉薦陳博時,是如何說的!朕念你是東宮太子,有意維護,可你舉薦的是個什麼東西!庸才!叛徒!」永初帝怒火中燒,看到太子那副戰戰兢兢的模樣,更覺礙眼,盛怒之下也無顧忌,過去一腳踢在太子肩窩,幾乎將他踢翻。
「泰州戰事吃緊,檀城是泰州門戶,朕調了多少兵力糧草支援。那陳博卻是如何做的?棄城而逃!」
「棄城而逃?」太子滿面愕然,抬手將唇邊礙事的血跡擦掉,「不可能,不可能……」
「戰報寫的明明白白!援軍將至,他卻畏懼城外數萬大軍,棄城逃走!朕用的都是什麼蠢材!蠢材!」永初帝怒不可遏,雙目幾乎是赤紅,「檀城一失,泰州便是門戶大開!朕給陳博的軍令是死守,他卻敢棄城逃走!」
「那孟博呢?他是監軍……」
「下落不明!」永初帝怒聲,看向太子那副庸碌膽怯的樣子,又是氣怒又是後悔。
前番泰州傳來急報,說泰州守將傷勢危重,需另擇守城將領時,定王就曾說過以陳博的本事,恐怕未必守得住,他願自請出戰。彼時皇后和太子拚命勸阻,永初帝畢竟顧念太子,暫時否決了定王的提議,加派兵力支援。誰知道,那陳博竟會棄城而逃!
他哪怕戰死失城,也比棄城而逃的好!
檀城一失,泰州便是關防大開,東襄大軍即可由此南下。哪怕後面及時彌補,尚有收復失地的希望,可棄城而逃這樣的事,朝堂上下將如何議論?當日眾宰相議事,就曾有人提議請定王出馬,是他力排眾議維護太子,想為太子培植個可用的戰將。
誰知這陳博,竟會這樣丟他的臉面?棄了至關重要的城池?
太子自知此事干係重大,眼見永初帝是前所未有的盛怒,當即膝行幾步上前,「父皇息怒,父皇息怒。陳博此人,是兒臣識人不明,好在還有梁紹。他是將門出身,從前也曾立有軍功,父皇立刻派他前去,兒臣原親往前線督戰,務必奪回檀城!」
「梁紹?」永初帝冷笑,「你還敢提他?檀城何等牢固,其實你說奪回就能奪回!」
「兒臣自知識人不明,願自請往泰州督戰,還請父皇恩准!」太子倉促之下無計可施,只能尋出這樣的由頭——縱然他自入東宮后便養尊處優,除了少數幾次往富貴錦繡之地巡查外,幾乎從未去過北地,更未接觸過任何戰事。
永初帝聞言,卻是將袍袖一甩,冷聲道:「你去督戰,只會讓朕的江山丟得更快!哼——看看這是什麼!」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重重摔在太子臉上。
太子哪敢躲,生生受了,將那東西接在手中,卻是個草擬而未經中書,直接遞到永初帝手裡的摺子。那上頭墨跡尚新,必是在幾個時辰之內寫就,摺子的內容卻令太子兩眼一黑,幾乎翻到在地。
梁紹買官,東宮鬻爵?
這罪名實在太大,大得讓太子雙股發顫,聲音都變了,「父皇,兒臣絕未做過此事!」
「人證物證都已被韓哲查明,你還抵賴!一個陳博不算,你還想把梁紹這等蠢材送過去,是想做什麼?讓泰州失得更快,叫東襄儘早兵臨城下,逼迫到朕的跟前?」永初帝怒氣滔天,一把搶過那摺子,揚聲就想叫魏善進來。
太子生怕永初帝盛怒之下嚴懲,當即叩首道:「父皇,父皇明察!兒臣總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這緊要關頭賣官鬻爵!泰州戰事何等要緊,兒臣怎麼可能做這種蠢事。若梁紹庸碌,未能攔住東襄,豈不是動搖江山?兒臣就算無能,也不至於昏聵至此!求父皇明察!此事,必定是有人誣陷!」
「哼!」永初帝怒極反笑,「有人誣陷?梁紹是你親自推薦,東宮詹事收受賄賂人證物證皆在,誰來誣陷你?」
「對,是詹事!是他!一定是他背著兒臣私自受賄,再來蠱惑兒臣!」太子似捉到救命稻草,膝行上前扯住永初帝袍角,苦聲哀求,「父皇,父皇!那詹事是父皇親賜,兒臣素來倚重,這回他舉薦梁紹,兒臣看過梁紹戰功,覺得他是可用之才,所以舉薦給父皇。兒臣並不知道詹事私下受賄,更沒有賣官鬻爵之心!」
永初帝胸膛急劇起伏,鬍鬚都有些顫抖,看著在腳邊苦苦哀求的太子,盛怒之下,忽然從心底生出濃濃的失望。
從他立了太子之日起,便對東宮寄與重望,可太子是如何報答的?
以前種種庸碌暫且不提,單是這一年中,他的行事,可有半點東宮風範?受代王欺瞞挑唆,在朝堂重臣和定王之間興風作浪;東襄戰事緊急,他非但拿不出什麼有用的對策,反推薦陳博那等棄城逃走的人,信誓旦旦;及至檀城危急,他跟皇后聯手阻攔定王,卻又舉薦梁紹這等買官之人來出戰,甚至方才宴上,還打著挑撥定王的主意,豈非誤國誤民?
枉費他念著父子親情著意維護,東宮的表現著實令人失望透頂。
哪怕這次梁紹的事,太子真的不知情,他身為東宮之主,難道連太子詹事的行事也難以掌控?這樣的太子,識人不明,易受欺瞞,嫉妒賢能,不思進取,如何能放心將江山百姓交給他?
永初帝長嘆一聲,彷彿自責,「朕顧念親情,卻險些誤了國事。」
太子愕然抬頭,看到永初帝面上盛怒漸漸化為冰冷,看他的眼神中,全是失望。
渾身似落入冰窖,太子隱約品咂出那聲嘆息中的意思,欲待分辯時,永初帝已冷聲道:「出去。」
沒有任何責罰,只有簡單而冰冷的兩個字,卻叫太子如臨深淵。
他膽戰心驚的觀察永初帝的神色,見永初帝眼底似要生出怒意,哪敢再留,當即道:「父皇息怒,兒臣先告退,這就去查明實情,必不叫父皇失望!」
永初帝揮揮手,「叫玄素進來。」
彷彿渾身疲憊,老皇帝勉力恢復了往常威儀態度,轉至御案後端然而坐。
殿外,太子渾身皆是冷汗,被夜風一吹,更覺冰涼入骨。太子忍不住打個噴嚏,瞧見定王冷肅而立的神色,更覺厭惡,卻又不敢發作,只冷聲道:「父皇命你進去。」
定王容色如舊,拱手同太子行禮畢,抬步入內。
*
遙遠的歡呼慶賀聲在殿門闔上的那一瞬被隔絕在外,極安靜的殿中,唯有四角的鎏金香爐吞吐香霧。
通明的燭火將金磚照得愈發漆黑沉悶,定王走至御前,屈膝莊重行禮。
永初帝經了一夜笙歌,酒意上頭,方才又動怒氣,神思稍見疲倦。趁此間隙扶著桌案沒坐片刻,聽見定王的聲音,便抬起眼皮。
跪在案前的人身姿挺拔,墨色織金的披風拖在金磚上,拉出個極短的側影。冷峻的面目之外,頭髮被漆黑的冠束在頂心,渾身似乎時刻緊繃,無半點冗贅。比起太子身上朱紅與橙黃交雜的貴氣冠冕,定王通身上下幾乎都是黑色,偶爾織金為獸,也如他的性情般冷肅沉重。
這樣的態度在永初帝從前看來,總會覺出隱約的威脅,令人不喜。此時有太子的庸碌無措對比,卻反而叫人覺得穩重可靠。
大抵是真的上了年紀,才會看重這份穩重。
永初帝看著跪姿筆直的兒子,心內嘆息,頭一次察覺,自己對這兒子的疏遠,是為不可告人的忌憚——
譬如太子雖庸碌,卻有足夠的孝心,事父事君,都恭敬孝順,絕不敢悖逆。假使讓太子依舊在東宮住上十年,怕也不會有異議。而定王卻性情冷硬,父子本就生疏隔閡,他事父雖敬,卻少了太子那份孝心,宮廷內外,也沒少抗旨不遵,就連皇權的威儀也難以震懾。他的才能魄力遠勝太子,政事見解上也自有主張,只是羽翼束縛,鋒芒內斂。
倘若換定王住入東宮,父子相左時,他會像如今的太子般順承聖意,恭敬事君嗎?距離至尊權位只差一步,而他這父皇卻始終壓在頭頂獨掌大權,令他難展抱負時,他會願意順從嗎?
永初帝覺得未必。
弒兄殺父,明知當日道士的胡亂言語是有人刻意安排,那四個字還是如噩夢般縈繞在永初帝的腦海。
定王的膽魄能力遠勝他年輕的時候,這種難以斂藏的鋒銳會讓他覺出不安,甚至為此覺出隱憂,不敢放任他羽翼豐滿。而如今情勢逼迫,力不從心之下,江山百姓,終究勝過了這份隱憂。
永初帝揉著鬢角,驅散諸般雜亂思緒。
「東襄戰事愈發艱難。」他坐在御案後面,緩緩開口,「檀城守將陳博棄城而逃,檀城已落入敵手。」
「棄城而逃?」定王雖知陳博未必能守住檀城,卻未料他敢做出這等事,當即心驚皺眉。
永初帝點頭,將方才深深的失望與疲憊收斂,端然坐起,「檀城失守,泰州便危急。倘若讓東襄人占著泰州往西包抄拿下北庭,北邊防線,就算是徹底潰散。這種事,絕不可發生。」
定王抬目,如滿弓蓄勢待發,拱手道:「兒臣願率兵北上,奪回檀城!」
「朕也有此意。」永初帝一改往常的猶豫模糊,這回態度很分明。
定王當即道:「謝父皇!兒臣此去,必定奪回檀城,築牢邊防。」
「何止檀城。朕有意讓你領行軍都督,總攝北庭與泰州戰事,將東襄大軍驅出關外。」永初帝目光落在定王臉上,未在他容色間尋出半分波瀾。
定王只謝恩道:「兒臣必定不負父皇所託!」
「在此之前,朕還有件事想問你。」永初帝眉目稍稍緩和,「將隋麗華給你做正妃自然不妥,但你的府中,卻也不能缺了正妃。最適宜的高晟之女已給了玄夷,你如何打算?」
「兒臣不願另娶。」
「一直讓正妃之位懸空?」
「陶殷目下雖為側妃,但假以時日,誕下兒女,也可居正妃之位。」
「陶殷?」永初帝搖頭,「她的身份你我心知肚明,做側妃已是勉強,如何當得正妃?朕不計較此事,准她居於側妃,已是格外開恩。倘若以她為正妃,爭議之下,未嘗不會有變故——朕可查知,陶靖在南郡的家中,還留有馮卿故人。」
定王愕然抬目,與永初帝對視。
那個馮卿故人他知道,是當年照顧馮卿逃往南郡的婆子。陶靖入京城時,那婆子怕回京被人認出,便留在南郡為馮卿守墓,如今還好端端的活著。南郡離京頗遠,那婆子又只是當年一介不起眼的鋪婢,若非刻意追查,不會有半點泄露,所以定王並未動那婆子。可是,永初帝竟已不動聲色的查了此事?
他強壓心緒,肅然道:「此事兒臣自會處置,陶殷是季先生外孫女,此事絕不會更改。」
永初帝冷笑了聲,「你對她,倒是情深義重。」
「兒臣既娶她為妻,自要善加珍重。」
「所以不惜違背聖意,不顧大局?」永初帝目光陡然帶了鋒銳,肅然道:「你若是個平常王爺,任你如何重情,朕都不會過問。可此次朕既然將此重任交給你,就絕不許你再因私廢公,為私情所惑。陶殷絕不可做正妃,你若執意如此,便永遠留在王府做你的情種!私情與前程孰輕孰重,自己琢磨。」
永初帝說罷,便拂袖離開。
定王恭送,雙手按在冰涼的金磚,細嚼永初帝話里的意思,心中翻起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