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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4

  連夜審問了阿殷和常荀捉來的巡防兵后,次日清晨整裝起行,定王率領的五千精銳在檀城東四十裡外的蓬嶺安營紮寨,另持兵符調了近處兩府的三千軍士——


  北邊戰事吃緊,陳博棄城而逃后,泰州兵力損傷極重,徐煜乘勝追擊,更是斬殺了不少軍士。泰州境內十餘處折衝府,如今能有戰力的已不足四五處,其中大半又被調往趙奇和高元驍處阻攔徐煜,剩下的兵馬還需戒備南線城池,能分出這三千來,已屬不易。


  阿殷從前只見在鞏昌見過都護府的軍士操練,卻未見過真正的沙場。


  如今瞧著北地寒風中蕭條破敗的城郭,百姓或是舉家逃難,或是被徵調為臨時軍隊抗敵迎戰,剩下的便是些老弱病殘——若哪日徐耿派兵出城搜刮,怕只能任其擄掠,毫無反抗之力。曾經繁華昌盛的泰州首府,此時也不知是何情形?陳博棄城,父親究竟會在何處?


  恐怕只有奪回檀城,才能尋到答案。


  五千精銳千里跋涉而來,正是疲憊,檀城內徐耿得報,當晚便派小股人馬前來偷襲試探。


  次日休整完畢,由西側城門攻城。檀城的城牆高而厚,因是邊防重地,防守格外嚴密。先前徐煜兄弟南下,在此僵持十數日,大小戰了十來回,仗著兵馬多,將檀城圍得水泄不通,才令陳博棄城。而今定王要奪回來,自非易事,從巳時打到午後,軍士幾乎攻上城牆,卻被從東側趕來的東襄援軍打斷,只好鳴金撤退。


  回到營地才歇下,忽聽外頭來報,說有個身負重傷,自稱叫穀梁的人求見。


  這名字頗為陌生,定王一時想不起來,叫人帶到跟前,卻是個中年漢子。他身上穿尋常布衣,卻多有破損之處,深深淺淺的沾滿血跡。右臂似乎負了重傷,耷拉垂落在身側,就連腿腳都似不便,走路甚為艱難。最可怖的是他的脖頸,自右側耳根至中間鎖骨,有道長長的疤痕,結著血痂,彷彿新受傷不久。


  來到定王跟前,他彷彿站都無法站穩,幾乎是匍匐在地上,行禮道:「末將穀梁,叩見定王殿下。」


  末將?


  定王目光一緊,示意兩旁侍衛將他扶起,「你是何人?」


  「末將是寒川折衝府果毅都尉,穀梁。」


  「寒川果毅都尉?」常荀與定王對視一眼,「寒川離檀城極近,戰報上說,檀城失守之前,你曾調入其中守城?具體戰況如何,且詳細說來!」


  先前送來的戰報畢竟簡短,捉的那幾個東襄巡防兵也吐不出什麼東西,這穀梁既然是檀城守城之人,所知道的,必然要詳細許多。於戰況經過的描述,也更加可信。


  常荀大為高興,當即叫人給他備水,召來軍醫待命。


  穀梁眸色轉沉,重傷下的雙臂勉強朝定王抱拳施禮,繼而道:「泰州戰事一起,末將便奉命襄助守城。原先的泰州秦守將戰死後,朝廷派了陳……」他聲音中陡然帶了憤怒,不願意再稱呼陳博為將軍,只含糊帶了過去,「之後那徐煜調了數萬大軍圍城,將四周援軍擋在外面,檀城沒了援兵,就只能苦守。陳博他受東襄人蠱惑,在徐煜趁夜攻打的時候,詐敗逃走,末將等死守城池,雖拼盡全力,卻也沒能……守住。」


  「城中眾人,都戰死了?」定王眸色暗沉。


  穀梁緩緩點頭,「東襄人數次攻打,城中本就空虛。除了遂陳博逃走的幾個人,餘下的兄弟們都戰死了。末將落入東襄人手中,苦熬數日,終於聽得戰鼓,便拚死逃出看守,假扮成東襄士兵跳下城牆,才算逃了出來。」


  他的語氣沉重,加上那滿身傷痕,令坐在旁邊的阿殷心驚肉跳,指尖都顫抖起來——


  「你是說,城裡所有人都戰死了?」


  「軍士們幾乎都戰死,剩下的被東襄人俘獲后不肯投降,也都先後被殺。孟監軍如今還在東襄人手裡,末將僥倖逃脫,一起守城的謝都尉也被他們看守,快不成了。」


  阿殷騰的站起來,聲音都變了,「那陳博的副將陶將軍呢!他也戰死了?」


  「陶將軍?」穀梁當然知道陶靖,道:「陶將軍數次率兵突圍受了重傷,東襄人攻城的那晚,並沒出現。陶將軍性情剛硬,東襄人攻入城中的時候必定會抵抗,恐怕……」


  「不可能!」未待穀梁說完,定王便斷然打斷了他。


  阿殷面色已是慘白,顫抖的雙手緊緊揪住衣襟,立時轉頭看向定王。


  今日她是以右典軍的身份穿了細甲,定王如今既是行軍都督,大戰在即,哪能露齣兒女情長之態。不好當著眾將士的面抱她安慰,便只肅容看著阿殷,篤定道:「陶將軍在朝中位居三品,在檀城也是副將,與原本的泰州守將之銜相近。他數次突圍,東襄人不可能不認得他,若當真戰死在城中,東襄人怎麼可能不張揚,動我軍心?」


  要知道當日泰州守將戰死後,東襄人可是大肆宣揚,讓這邊將士恐慌迭起的。


  既然這次東襄那邊沒有消息,那就表示,陶靖並未死在城裡,也未落入敵方手中。


  這聽起來似乎挺合理,阿殷口中乾燥稍減,指尖還是忍不住顫抖。


  「可是……」


  「戰報上說陶將軍下落不明,至今沒有傳來不好的消息,便應該還活著。」常荀亦起身安慰,繼而看向穀梁,「你在檀城中,可聽到過關於陶將軍的消息?」


  穀梁一愣,答道:「沒有聽到。」


  「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常荀接到定王眼神暗示,便帶著阿殷暫時出了議事的營帳,送她到住處歇下。行軍倉促,帳中自然頗簡陋,阿殷就著桌上的木杯喝了些溫水,才漸漸鎮定下來。


  方才的驚慌雖然還在,理智卻終究佔了上風。


  「我相信殿下的判斷。」阿殷低聲,彷彿勸說自己。


  她畢竟初經戰事,白日里看過城牆廝殺的慘烈,方才又被穀梁的消息嚇著,雙腿略發軟,忙坐在案前。


  常荀亦道:「陶將軍勇武過人,既然是重傷在身,想必此時還在隱蔽處養傷,所以各處都沒有消息。」


  阿殷緩緩點頭,努力令自己鎮定,才抬頭道:「我這邊已無事。穀梁對檀城內的事知道得清楚,常司馬快回去議事吧。」


  常荀聞言,便即辭出。


  *

  是夜,定王一時完畢,去阿殷營帳探望時,她已沉沉入睡。


  定王治軍向來嚴明,不許人私帶女眷,如今身負主帥之責,更需以身作則。這幾晚紮營帳,阿殷都是以司馬的身份獨自佔一處,並未與他同宿。不過兩人的營帳相距甚近,只隔了十幾步的距離。


  此時月已中天,四下靜謐。


  守帳的侍衛在看到定王后,自發退到十幾步之外,帳中只有兩人相對。


  夜間的郊野格外清冷,即使賬內有火盆,依舊清寒。因怕敵軍趁夜偷襲,阿殷夜間睡覺時連衣裳都沒敢脫,將一條被子緊緊裹在身上,眉頭微皺。她的呼吸不似平常舒緩,眉心微微顫動,似是在夢裡掙扎。


  這是魘著了?

  定王扶著她的肩膀,躬身湊過去,「阿殷?」


  阿殷眉間周得更緊,呼吸也愈發急促。


  定王再不猶疑,將她拍醒,一句「魘著了」還沒出口,驀然睜眼的阿殷騰地坐起身,朦朧的眼睛依稀看清是他,立時重重抱住。她的背上冷汗涔涔,身子都在微微發抖,就連聲音都滿含驚恐,「我夢見了父親……」她緊緊攀在定王肩頭,眼淚唰的便流了出來,「我夢見他……死了。」


  低低的抽泣深埋在定王胸前,阿殷夢中夾雜著前世陶靖戰死的噩耗和此生陶靖下落不明的驚恐,滿心擔憂之下,夢境頗為可怖。


  自初一得知檀城被破的消息后,她便極力令自己鎮定。這一路北上,如常的隨軍疾行,如常的與常荀去做任務,如常的聽他們議事,思考收復城池之策。擔憂被一回回驅向內心深處,越積越重,在夢境中,便無可遏制的洶湧而出,瞬間擊潰她努力築起的堅強。


  那樣的陰陽相隔,她絕難承受第二次。


  阿殷努力吞下嗚咽,哭聲便破碎斷續。


  定王猝不及防,愣了片刻才明白她為何這樣傷心,不由收緊懷抱——


  「夢是反的。岳父他必定還好好活著,也許過不了幾天,他就能回來。」


  「可我還是害怕。夢裡父親死了,屍骨無存。」阿殷將定王抱得更緊,彷彿這樣就能驅走恐懼。


  前世的凄慘收場,除了她跟高元驍心知肚明外,便未再跟任何人說過。那些噩夢壓在心頭,平時尚能壓制,而今戰事一起,陶靖再涉險境,她就難以承受。尤其想起今日穀梁那滿身重傷的模樣,聽穀梁說父親因重傷而難以出戰,心中更時絞痛難忍,唯有對信任之人的傾訴可以稍稍緩解。


  「夢裡父親還是金匱府的都尉……」阿殷攀在定王肩頭,聲音低得像是夢囈,「我還在京城等他,卻只收到他戰死的噩耗。他沒能回來,我等到的只有他的衣冠,和他的半枚梳篦。」


  定王輕拍她後背,「可見夢是反的。你如今在泰州,怎會在京城收到消息。」


  阿殷在他胸前蹭了蹭,然而破碎的嗚咽依舊溢出。


  陷入夢中的情緒,單靠勸說難以令她脫困,定王只能往別處轉移,「半枚梳篦?為何是半枚?」


  「那是娘親的東西。」阿殷悶聲,「娘親臨死的時候,父親將它一分為二,一半隨娘親埋葬,另一半在他手裡。他將來必定還想回到南郡,與娘親合葬。」


  「岳父重情,令人欽佩。」定王見她漸漸停止了顫抖,才扶著她的肩膀令她坐直,「是個什麼樣的梳篦,好看嗎?」


  他極少這樣耐心的勸解她,阿殷眼睛尚且發紅,情緒卻漸漸穩定下來,低聲道:「很好看。」


  「是什麼樣子?」


  阿殷便細細的描述給他聽,梳篦的顏色,上頭的花紋雕飾,篦齒的疏密,乃至梳篦出自何處,都細細說來。這般緩緩傾訴,心底那股濃重的壓抑總算減輕了許多,她終於從夢境和慘淡記憶中回到現實。帳外的夜風清晰可聞,跟前定王的呼吸落在臉頰,漸漸令她踏實。


  末了,她將指腹落在定王眼底,「殿下也很累了吧,早些休息。」


  「不用陪著你?」


  「不用。明日還要商議攻城的事,殿下肩上可挑著重擔呢。」阿殷勾唇微笑,寬慰他。


  定王雖不至於倦極,然而這幾日部署對敵的事極需精力飽滿,見阿殷無事,便自回營帳。


  躺到那架簡單的木板床上,定王總覺得那裡不對。閉眼歇了片刻,腦子略微清醒些,他凝神之間,猛然意識到哪裡不對——阿殷所描述的那個梳篦,他似乎在哪裡見過!


  可是會在哪裡見過?


  那枚梳篦是馮卿的東西,一直在陶靖身邊,他絕不可能見到。


  這樣隱隱綽綽的熟悉感覺,難道是在夢裡?


  自與阿殷相識,便陸續有斷續重複的夢境襲擾,在初初成婚的那幾夜,更是因那襲明黃龍袍和阿殷被處斬的景象,令他心神不定。然而夢境也僅止於此,後來雖也陸續夢到過,翻來覆去,卻都是從前出現過的,甚至到臘月時,已然不再入夢。


  如今凝神回想,即便是夢中,他也不曾見過什麼梳篦。


  那麼這種熟悉感,究竟緣自何處?


  定王直到次日醒來,也未尋到答案,只好打點精神,撲入議事之中。


  *

  京城。


  即便永初帝為戰事心焦,然而年節熱鬧氛圍下,還是有耐不住寂寞的府邸奏樂設宴,謀划往後的富貴。


  比如隋府附近的那戶人家。


  白日里街市喧囂,那點絲竹管弦自然鬧不出多大動靜,到了夜裡,即便遠處不聞,身在隋府中,還是能隱約隨風入耳。


  隋麗華躺在榻上,本就全無睡意,才要朦朧入睡,聽見那一絲管弦,登時暴躁起來。


  她胸中如有火燒,極力忍了片刻,終究翻身坐起,赤足走至桌邊,抄起那茶杯便摔在地上。


  靜夜裡,瓷杯摔碎的聲音格外分明,外頭僕婦聽見,當即隔著門扇道:「姑娘可有吩咐?」


  「沒有!」隋麗華怒聲,幾步走到門邊,將那從外面上鎖的門上扯得快要散架,「我要見夫人,告訴夫人,我要見她!快給我開門!」胸臆中的悶氣令她簡直難以呼吸,見外頭僕婦是如常的沉默,登時怒不可遏,抬腳重重踢倒旁邊的香爐,「滾!都滾!」


  隋麗華目中幾乎泛紅。


  自初一從萬壽寺歸來后,她便發覺隋夫人的態度與平常有些不同。


  初時她並未在意,如常的跟幾位交好的姐妹交遊。誰知到了初六那日,隋夫人忽然將她召入內室,拿出封從北庭寄來的急信。


  那上頭的字跡十分熟悉,是隋彥的。內容卻令隋麗華驚愕無比——


  信上說她行事唐突,失於管教,讓隋夫人罰她在府中禁足思過,待六月後,觀成效而定。


  隋麗華當即問隋夫人這是何意,隋夫人也未隱瞞,將當日定王攜陶側妃上門,勸她好生教導的事情說了。隨後,隋夫人說隋家之勢,雖有隋彥父子和鐵衣在北庭拚命力保,卻也與謹貴妃和定王息息相關。旁的事上可以縱容,然而關乎定王府的事情,隋麗華決不可隨心所欲。與金城公主私下往來的事情,往後絕不可再做。


  隋夫人的態度少有的堅決嚴肅,隋麗華當時便以服軟為對策,暫時免了一通教訓。


  誰知道緩步走出內室時,卻聽見隋夫人跟身旁的媽媽嘆息,說要儘快給她挑個人家!

  那聲音細弱蚊蠅,卻如極細的絲線勒在隋麗華心上,越陷越深。


  她知道先前隋夫人尋的人家,她並不滿意,決不能嫁!

  經了這兩日緊閉屋門的禁足,隋麗華更是越來越心焦——必須想辦法出去!隋夫人待她固然縱容優渥,卻都是按父親隋彥的心意來行事,拖延下去,說不定就會跟對方議定親事。懇求隋夫人必定沒用,唯有更改父親的心意,才有用處。父親那樣疼愛她,必定硬不起心腸拒絕。


  只是,如何逃出去見父親呢?

  隋麗華極力剋制胸中躁鬱,在屋中來回踱步,瞧見多寶閣上擺著的那把匕首時,猛然有了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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