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月圓夜
尼爾森先生有個特點。
他平日里在局裡工作的時候,眼花耳聾且行動不便,只要一出了防暴局的門,耳聰目明堪比十八歲少年,實在是令人不解得很。不過這也有相應的好處,那就在於他雖然平日只能做一個會簽字會點頭的機器,到了該出門的時候,還真能領出去見人。
景夙身上揣著三根電棒,雖然她也不知道帶著三根電棒到底有什麼用,但是依舊威風凜凜地站在離尼爾森先生最近的地方。
她看了一眼對面的將近三十台攝像機,不由心頭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好像這些攝像機全部都是鮮活的眼睛一般,此刻正閃著寒鋒一般的金屬光芒,逼視著她。
尼爾森先生年事已高,而且不是一般的高,這種階段的人狼如果要隱藏起耳朵和尾巴是非常困難的,說得高級一點是幻化回去,說的通俗一點,叫憋回去。
景夙遠遠地瞥了一眼尼爾森先生手裡的那封長長的聲明書,不由感到擔憂。
弗里亞將過道封鎖了以後走了進來,垂著兩隻乾瘦的手站在景夙旁邊,低聲問道:「那麼長的聲明書,他憋得住么。」
景夙不看他,依舊站得筆直目視前方,只輕輕掀動了嘴唇,壓低了聲音道:「閉嘴。」
弗里亞一貫不修邊幅,此刻也難得站直了,挨得離景夙更近了點,嘴唇不動,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來:「我聽說這就跟人憋著不上廁所一樣……」
景夙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閉嘴!」
弗里亞依舊繼續道:「我給他專門換了個檯子,到時候尾巴要是出來了,只要他耷拉著後面就看不見,就怕耳朵……」
這時候,多蘭躡手躡腳地走到了景夙旁邊,小聲道:「隊長,咱們已經把這附近的信號都屏蔽了,他們是不能直播的,到時候如果出了丑,咱們就沒收攝像機,親自剪輯上傳……」
景夙點點頭,顯然是放了心。
音響發出一陣雜音,那邊的準備人員對著這邊略一點頭,設備以及準備好了。
不遠處的攝像機看樣子也已經架好了,景夙這邊的工作人員都站直了身子,齊齊看向站在台上滿頭大汗的尼爾森先生。
景夙在心裡默默祈禱,但願上級給的稿子還像樣子,但願尼爾森先生能徹底撐過這一關。
然而,當尼爾森先生將聲明書展開的時候,景夙還是嚇了一跳。
原本以為他手裡只有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打開以後,他們才看清楚有整整三章。
景夙用餘光看了一下台下的那片記者的汪洋,在人群中找到藍御的面容,才發現她一直看著自己,目光對視以後,微微露出一個笑來。
如久旱遇甘霖,景夙焦慮的心中稍微放鬆了一點。
這時候,多蘭蹭到她旁邊,小聲道:「隊長,咱們在鏡頭前面不能臉紅……」
景夙:「扯淡,誰臉紅了?」
多蘭歪著小腦袋盯著她那張發紅的臉良久,皺眉道:「不如這樣吧,我去讓新聞部外播的時候剪掉開頭如何?」
景夙:「……嗯。」
台上的尼爾森先生拿起了話筒,音響里發出一陣刺耳的雜音。
這時候,弗里亞扭頭看了一眼,嚇得差點沒從檯子上摔下去,被景夙一把扶住後背才站穩。景夙也不看他,只咬著牙低聲道:「別找死,站好。」
弗里亞:「卧槽!」
與此同時,台上的尼爾森先生顫著音兒開口:「對於今日民眾游|行事件,政府特做此聲明——」
弗里亞一把扯住景夙的袖子:「隊長,隊長你聽我說!」
景夙:「你閉嘴!多蘭,稿子開頭怎麼沒官話?這進度有點快吧?」
多蘭的臉色鐵青:「那是第二張,他估計沒看清標碼就念了……不過隊長你放心,第一張我看了全是廢話,跳過去也沒人會發現的。」
弗里亞還是在拚命地扯她袖子:「隊長!」
景夙:「你要去廁所就直接去,別出聲!」
弗里亞已經快哭了:「不是啊隊長,姐夫正站在嫂子邊兒上呢!」
景夙:「……你嗑藥了?」
弗里亞:「嫂子正在跟姐夫說話啊!」
景夙:「???」
弗里亞:「qaq你看台下,注意麵部表情,千萬別動啊……」
景夙掃了一眼台下。
烏泱泱的人群。
高高低低的攝像機。
閃光燈不時晃動。
藍御那張美麗而靈動的面龐。
等等,藍御的臉色怎麼不對?
景夙趕忙在藍御的身邊掃視,竟然發現她身邊那個西裝革履站著的男人,好巧不巧正是卡利安!
景夙嚇得差點沒摔下去。
總之,在人群中,兩個人正面色鐵青地站著。
景夙的嘴角抽了一下,強力忍住臉上的表情,板著臉問多蘭道:「為什麼卡利安在這兒?」
多蘭還沒來得及吃驚,就聽見手機輕微地「叮」了一聲,連忙拿出來看。
多蘭:「隊長,卡利安·莫爾德今天上午當選為議員,他身為政府官員,對涉及的案件要有一個陳述……就在尼爾森局長講完話之後。」
景夙強力忍著罵人的衝動:「什麼時候的事兒?」
多蘭:「……就剛才……」
景夙盡全力不動嘴唇:「我是說什麼時候舉行的選舉?」
多蘭:「……就剛才……」
那一瞬間,景夙腦海中閃電一般地閃過了昨天發生的所有的事情。
卡利安在去醫院的途中出事。
姑父的電話。
突如其來的訂婚宴。
卡利安參政。
那一瞬間,所有的事情都如牽絲連線一般牽扯在一起,變成一個完整的事件。
一個精心策劃的受害者,一個被人訛詐的貴族公子,這根本不是什麼詐騙事件或是強|暴事件,這只是他登上政治舞台之前,為他打下牢固基礎的一場戲而已。
原來父親早就知道,所謂立法,根本從一開始,就立不起來。
景夙再度清楚地感覺到,她父親的世界又一次地攤開在了她面前。
這時候,弗里亞再一次扯了她的袖子。
景夙回過神,從後方的角度,清楚地看見尼爾森先生額頭上的汗珠,以及他褲子里蠕動的那一團東西。
一縷毛從他的腰帶里鑽了出來。
尼爾森的聲音開始變得斷續而虛弱。
景夙都不忍心看下去了。
終於,她定了定神,料想尼爾森先生是忍不住了的,便轉頭對多蘭說:「去把電閘拉了。」
多蘭渾身就是一激靈,立刻從檯子上跳下去,倒騰著兩條小短腿跑到了後台。
尼爾森先生的聲音越發顫抖:「請相信政府,政府一定會做出更加完善的立法……方案,保障每個公民的合……法權益…」
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多,那條禿毛的尾巴已經將老式灰色寬鬆長褲的後部撐開了一個口子,從縫隙里露出了毛來。
弗里亞的手緊緊地握成拳,嘴裡念咒一般地重複著:「好想笑,但是我不能笑;好想笑,但是我不能笑……」
景夙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這時候,尼爾森先生的頭髮動了動。
台下的記者一片警覺,紛紛舉起攝像機準備拍照。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整個大廳里驟然黑了下來,景夙趕忙跳上台,將尼爾森先生迅速推給弗里亞帶下台去,拿過話筒大聲道:「只是暫時的停電,請大家不要驚慌,站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要亂動……」
台下一片閃光燈晃動。
景夙鬆了口氣,可算是熬過去了。
然而,燈亮起的那一瞬間,她猛然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
卡利安·莫爾德依舊是那身昂貴得體的西裝,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輕輕接過了她手裡的話筒。
台下,藍御正抱肩站著,面色鐵青,眼神冷漠。
景夙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能那麼站著等著他講話。
終於,那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次我所遭遇的事件,想必公眾都已經有所了解,我不為這件事做任何的辯白,但是我希望民眾能相信我,在我參政之後,這種事情絕對不會發生。我們會保護好每一個公民的合法權益,不管是人類還是人狼。」
比起方才尼爾森先生的軟弱和結巴,這個相貌良好的人聲音堅定地講出的一切,實在是具有著巨大的蠱惑力。
他再度開口:「而且,這件事不會對我本人的今後的生活有任何影響,因為我的未婚妻願意和我一起走向未來,我們會儘力為這個國家的安定與和平盡最大的努力——」
景夙猛地意識到什麼,下意識就要轉身離開。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在無數雙眼睛和攝像機的注視下,卡利安已經微笑著牽起了她的手,舉了起來:
「我和未婚妻的訂婚宴將在下個月舉行。」
台下,藍御的眼中閃過一絲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