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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終章)

  一年後, 登州城。


  暮色籠罩四野, 月上柳梢頭,星布穹廬下。


  登州城內的一家茶肆迎來了一日當中最熱鬧的時光, 兩層的茶樓, 四座皆是客,座無虛席。一樓的正中, 站著一位中年青衫說書人,手持摺扇, 表情生動,繪聲繪色地向在座賓客講述中原近日發生的大事。眾人聽得津津有味。


  「卻說這唐穩唐家主,自其子唐肅被殺,難掩悲憤, 便召集了正派人士,前往天墉城復仇。」說書人將摺扇一收, 目露鄙夷,「真是不自量力!被天墉城殺得片甲不留,單槍匹馬地回了恭州城。梅家自梅三爺死後便一蹶不振, 謝家被修羅惡道滅了滿門, 唐家吃了敗仗元氣大傷, 蜀中曾經的四大家族,如今也就趙家還剩個空殼子在苦苦強撐,真是一損俱損那!」


  「有道是,風水輪流轉,萬物無常新。這有倒下去的,就必得有站起來的。今日在下要說的,便是這站起來的。」說書人端起案前的茶杯,呷了口茶水,賣了賣關子,「不知諸位可曾聽說過,十二都天?」


  「知道!」


  「還以為你說的是誰!原來是他們!」


  「不是早就名震江湖了么!」


  說書人微微一笑,「不錯,十二都天確實是早已名震江湖,只不過,如今的勢頭更勝從前,無人能及。十二都天有兩位當家,俱是神秘莫測的人物。其大當家武功深不可測,明明是用劍之人,卻無人能看得清她用的是何劍,使的又是何種劍法。其二當家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物,擅長機關暗器,江湖上千金難求的祁氏連弩便是出自他手。諸位可知,唐肅是被何人所殺?正是十二都天的大當家。想那唐肅是何等修為,在十二都天大當家手裡也過不了三招便一命嗚呼。遠的不說,便說說昨日才發生那件大事罷。」


  「昨日?昨日發生了甚麼大事?」有人問道。


  「這位兄台想是才到得登州罷?」說書人笑了笑,將摺扇打開,搖了搖,「昨日,正是那惡貫滿盈的修羅惡道夫婦的死期。」


  「修羅惡道死了?誰幹的?」


  「十二都天。就是修羅惡道這樣令江湖人士聞風喪膽的惡魔,在十二都天的大當家面前,那也不夠看,輕輕鬆鬆一劍封喉。」


  「竟是如此厲害!不過,十二都天可是宣稱入了魔的。」


  「入魔又怎的?武林正派能拿他們怎麼辦?再說,如今魔教日盛,正派反而沒落,聽到十二都天的名號,巴結都來不及。」


  「可有人見過這位大當家長甚麼樣?」


  說書人搖搖頭,「十二都天向來低調,從來沒人見過兩位當家的真容,只知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可是夫妻?」


  「非也。不過,在下曾聽人說起,偶然間有幸得見過他們的真顏,女的中年樣貌,男的年輕俊秀,在下猜測,他們大概是母子……」


  「噗!」靠近角落的一桌,有人噴了口茶水出來。


  說書人的目光不露痕迹地朝那一桌掃去,那一桌坐了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女的背朝著他,看不清長相,身形綽約。男的倒是面朝著他,長相俊美,卻黑著一張俊臉,像是誰欠了他銀子似的,脖子上系了一根黑色三角巾,挺奇怪的裝扮。


  說書人將目光收回,正要繼續開口,被人粗暴地打斷。


  「臭婆娘!磨磨蹭蹭做甚,還不快給老子進來!」


  說書人抬眼一看,門口站著一個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漢,肩扛一把大刀,滿臉橫肉看得人很不舒服。彪形大漢身後,站著一個婦人,小腹隆起,看樣子已有七、八個月的身孕。五官倒是長得不錯,只可惜滿臉憔悴,再加上孕后浮腫之故,便有些不忍看了。


  婦人艱難地移動著腳步,彪形大漢一看不耐煩,往回走到婦人身前,一伸手,抓起婦人脖子後面的衣襟就將人往前扯,扯得婦人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地。


  周圍有人看不過去了。


  「一個大老爺們兒,欺負女人算什麼本事!」


  「就是,她肚子里可還懷著你的種!」


  「喲,你們還知道賤內懷著身孕那?我還以為你們瞎了看不見呢,一個個的嘴上叫得凶,怎麼不見你們起來給孕婦讓個座兒出來。」


  真有人站了起來,走到婦人面前,「這位娘子,在下的位子讓給你。」


  婦人向前一步,閃到那人身後,嘴裡不住地祈求道:「這位大俠,求求你行行好,救我!我不是他的娘子,我根本就不認識他!是他強佔了我,日日凌-辱於我,他就是個禽獸!我求求你,救我離開,實在不行,你替我帶個口信給天……」


  彪形大漢衝到婦人身邊,抬手便是一記耳光,「賤貨!拆老子的台!敢玩兒陰的!看老子今天晚上怎麼收拾你!」


  滿場頓時一片嘩然,紛紛指責起彪形大漢來,彪形大漢心中懊惱,狠狠瞪了婦人一眼。幾年前的那次比武招親,要不是中途冒出來的那個子虛門門主,他早就收了她了。本以為沒戲了,不曾想後來竟然又給他遇上了,她身邊再沒有那可惡的子虛門門主,終於讓他得了逞。這女人,沒到手時看著挺潑辣有趣,玩兒過之後才知,也不過如此。壞心眼忒多,害他吃了好幾次大虧。若非看在她腹中懷了他的孩子的份上,早就將她一刀劈了。


  這身懷六甲的婦人,正是蘇愫酥。那日被謝初今趕出十二都天之後,她恨意難消,當時就去了恭州城最熱鬧的街頭,故技重施,比武招親。只要能打贏她,便可以娶她為妻,但是在娶她之前必須得先替她報仇。


  她原本打的算盤是,找個傻子替她報了仇,她再悄悄溜回天墉城。卻不曾想,冤家路窄,又遇上了彪形大漢,沒能報仇不說,反而落到了他手裡受他欺凌。怕她逃走,彪形大漢廢了她的武功,關在宅院里,一關就是一年多。直到她懷了孕,才帶她出來走動走動。


  說書人拿眼瞟了瞟靠近角落的那桌,那一男一女起身,理了理衣襟,朝門口走來。說書人雙眼一亮,暗道,今日又有好戲看了,這是要上演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戲碼。


  一男一女穿堂而過,朝門口走去。


  彪形大漢正對蘇愫酥罵罵咧咧的,餘光瞟到前面走來一個女子,定睛一瞧,一雙色眼頓時睜了老大。乖乖!好標緻的妞兒!這臉盤,這身段,他還是頭一回瞧見。比他這身邊的破爛貨不知強了多少!

  蘇愫酥順著彪形大漢的目光看去。


  一見仇人,分外眼紅。蘇愫酥牙關緊咬,捏緊拳頭。謝成韞,謝初今,我今日落魄至此,都是拜你們所賜!今日真是,冤家路窄!

  眼看著謝成韞與謝初今朝自己走了過來,她杏眼圓瞪,充滿恨意地目光射向謝成韞,「謝成韞,用不著你假好心!我不需要你來救!」


  謝初今忍俊不禁,撲哧一笑。


  謝成韞看也沒看她,從她身邊經過,走了出去。


  謝初今看看她,「你想多了。」說完,也走了出去。


  腦子裡一直緊繃著的弦啪的斷了。她將彪形大漢一推,歇斯底里起來,「你還是不是男人!你的下流勁呢!哪兒去了!這麼好看的女人,你就不想嘗嘗滋味?!沒用的東西!有本事,你去把她也搶了來啊!你將她也霸佔了!」


  彪形大漢被她的瘋狂之舉驚到,一時愣在原地。


  蘇愫酥轉過身,朝在座的眾人喊道:「還有你們,都愣著幹嘛!她可是魔教的人,她就是十二都天的大當家!就是她殺了趙家的大公子,趙家家主重金懸賞緝拿兇手,你們快去抓她,抓住她趙家有重賞!」


  眾人聞言皆是面露驚色,反應過來都暗恨自己沒來得及將兩人的面目瞧清楚,白白錯過了。只有說書人面露喜色,今後的故事中又增添了新的內容。在場這麼多人,沒有一個人起身追出去。十二都天,誰敢惹?

  「啪」!又是一記耳光。蘇愫酥跌倒在地,左臉火辣辣的疼。彪形大漢腳一抬,就要踹上去,被人拉住,罵道:「賤貨!老子好心好意帶你出來放風,可你呢,恨不得老子送命,你好逃走是么!走!跟老子回去!」一把拎起地上的蘇愫酥,連拉帶拽地將人弄了出去。


  姑侄倆在夜色中飛奔,行至一條岔道前,停了下來。


  「阿今,我去了。你趕緊回十二都天,莫在外逗留。」


  「知道了,知道了!」謝初今不耐煩地甩了甩手,「早看出來你心不在焉了,一顆心早就飛回小白臉身邊去了!走罷走罷!哦,別忘了代我向小白臉問個好。」


  「嗯,好。」


  姑侄倆便在岔路處分道揚鑣,一個往左,一個往右。


  謝成韞往左,迫不及待地向巍峨的玄清山掠去,她已有一日未見到唐樓了。


  掠上玄清山,來到虛若的禪院前,連門也懶得敲,一縱身,從院牆外翻了進去。走到院牆處的水缸處,舀出一瓢水,將手洗乾淨,走進禪房。


  禪房之內的榻上,躺著她的心上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伽藍寺佛氣濃郁,她陪他在寺中一呆就是一年。


  她朝他走了去過,先看看了他腳邊長年點著的那盞油燈,小小的一叢火焰像他平日的身姿,立得筆挺。


  坐到他旁邊,彎腰,親了親他的額頭,親了親他緊閉的雙眸,親了親他的睫毛,他的睫毛比女子的睫毛還要濃密,長且卷翹。一路往下,到他筆直挺拔的鼻樑,最後停駐在他緊抿的薄唇之上。


  好半天過去,才將唇移到他的耳邊,輕輕道:「我回來了,想你想得不行,你想不想我?何濤已經被我殺了,從此再沒什麼事能令我分心了,我會日日陪在你身邊,再也不離開你,你高不高興?」


  說完這些,她起身,走了出去,很快拎了一桶熱水進來,將水桶放在榻邊,轉身關了房門。


  動作輕柔地將他的衣裳一件件除去,撈起桶里的浴巾,絞成半干,仔細小心地為他擦拭身體。他素來講究這些,每日都得沖洗。如今,他無能為力,只有她暫為代勞。


  「等你醒了,一定要好好謝我,知不知道?」她一邊擦著他的手臂,一邊道,「阿今今日還笑話我是個任勞任怨的丫鬟。哦,對了,他還向你問好。十二都天的那片海棠林已經被重新修整過了,還加了些杏樹進去,現在正是花期,遠遠望去既像雪海又像火海,美極了,你想不想看?你快點醒過來好不好,我帶你去看……」


  她像這一年多的每一日一樣,溫柔細緻地為他擦拭身體,不厭其煩地和他東扯西扯。他也如同這一年多的每一日一樣,安安靜靜地聽她述說,沒有反應,不回答,甚至連眼睫毛都不顫動一下。


  上半身擦完,她換了桶熱水,繼續擦拭他的下半身。每日的這個時候,為他擦拭下半身,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因為,只有到了這時,他才會有反應,他身上的一處會對她的碰觸有反應。用蓬勃的勢頭告訴她,他並非全然無覺。起初,她甚至能在他的耳畔見到一抹粉紅。她覺得新奇,這人臉皮如此厚,竟然也會臉紅。


  於此,她是欣喜若狂的,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讓她感覺到真實。她有時會起了逗弄他的心思,變換花樣的擺弄他。她總覺得他是在苦苦強撐,待得忍不住了便會突然坐起來。只要他肯醒過來,他要對她做甚麼都好。


  她是這樣想的,也這樣說了,偎到他耳邊,輕吐出聲,「只要你肯醒過來,想對我做甚麼都好……」她親了親他,說出每日都要對他說的那句話,「唐樓,兩個你,我都愛。你聽到了沒有?不管是哪一個,我都要。醒來,娶我。」


  唐樓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有多長?長得如同河流,漫過了某人的一生。


  在夢裡,他從局外人的角度,看完了另一個唐樓的一生。


  他看到那個唐樓慘淡的童年,看到從天而降出現在他生命中的謝成韞,他的阿韞,如同耀眼的星光,照亮了他原本灰暗的生命。


  他看到他是如何卑微地討好著阿韞,如何苦苦地愛著她。


  他看到他的瘋狂,看到他將她置於身下行瘋狂之舉。他看到阿韞眼中的傷心與失望,令他心痛到無以復加。


  他看到那個唐樓死在阿韞的劍下。


  他看到那個唐樓的魂魄從身體中飄了出來,像一團藍色的幽光,在空中打了個旋兒,忽然直直朝他衝來,撞進了他的身體內。那個唐樓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了他的腦中,所有在那個唐樓身上發生過的一切,忽然全部真實得像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樣。不,那就是他的一生。


  夢卻並沒有停止。


  他看到阿韞被唐、謝兩家追殺,倉皇流離。


  他看到阿韞在逃亡途中,時常會對著某一處發獃,眼中的悲傷越來越濃。


  當阿韞眼中的悲傷濃厚得凝成了水,他看到她放棄逃跑,束手就擒,任憑几把長劍同時穿胸。


  他看著她倒下,他就站在她面前,他想蹲下,給她哪怕一個擁抱也好,不讓她這樣孤獨地離去。可是他被一股無形的力道定住了身形,不能動彈。他只能傷心地看著她,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她慢慢閉上了眼睛。她的一生,終究是,被他誤了。


  她倒在地上,目光朝著他的方向,定定地看著他,神情哀傷。


  在她閉眼之前,他聽到她輕輕地說了一句:「唐樓,你滿意了?」


  不,他不滿意!他要重來!若能重來一回,他當珍而重之地對待她,即便得不到回應,也再不會勉強她。


  天地忽然安靜了下來,耳邊有人在對他輕聲呢喃,用的是世間最溫存的語調,「唐樓,兩個你,我都愛。你聽到了沒有?不管是哪一個,我都要。醒來,娶我。」


  這句話,讓他記起了夢以外的真實,讓他意識到自己現在正處於夢中。


  這是阿韞的聲音。


  他想起來,自己為何會睡去。


  他想起來,他在睡去之前問過她甚麼。他問她,愛的是哪一個他。至於他為何要問她這個問題,不過是因為他的不自信罷了。他知道她心裡的那個人不是他,卻又希望自己也能在她心中占上一個角落。


  他在道術洞內,不止學會了引魂術,也學會了補魂術和融魂術。


  他用補魂術,將殘魂補全,再在引魂陣中加入了融魂術。


  他將自己,置入了一場豪賭之中。


  他體內有著兩個完整無缺的魂魄。老天爺要的只是一條命,若他將兩個魂魄各自分出一半,交給上天,是否能逃過一劫?待兩半魂魄被收走,引魂陣中的融魂術生效,將剩下的兩半魂魄融合。


  若他賭贏,不論阿韞愛的是哪一個,總不會再叫她傷心了……


  謝成韞將唐樓的身體擦乾,給他換了身乾淨的衣裳,掖好被子。起身,拎著木桶了走出去。走到院外,將水倒了出去,再將桶放好,擦了擦手,轉身回禪房。


  推門而入,抬眸,一愣。


  榻上空空蕩蕩,被子被掀到一邊,聚魂燈也熄了,燈芯還在冒著一縷細細的青煙。


  身後有人出聲。


  「我醒了,你準備何時嫁給我?」


  聲音不大,卻像平地驚雷令她心尖處一顫。低沉清冽,是這世間最好聽的聲音。


  她轉過身,看到他倚在門口看著她笑,唇角上揚,萬千柔情從他的眼角眉梢流出。她朝他勾勾手指,微微一笑,「你過來,我告訴你。」


  他真的聽話地走了過來,掖著手,笑容可掬地站在她面前。


  她踮起腳,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輕輕吐出兩個字,「現在。」


  他眸光一沉,將她打橫抱起,幾步走出房門,縱身一躍,離開了佛門凈地,沖入了夜色中,循著茫茫夜色,一路往山下掠去。


  「你準備帶我去哪兒?」


  「你很快就知道了。」


  當他在海棠林中將她放下時,她微微有些詫異。月光下的海棠林別有一番另樣的情致,如火如荼。海棠混合著杏花的芳香,一陣陣襲來,令人沉醉。


  夜風陣陣,吹落無數花瓣,地上堆起了厚厚一層花瓣,似火又像雪。


  「為何帶我來這裡?」她問。


  他不語,一把將她摟在懷裡,一低頭,在漫天飄灑的海棠花瓣與杏花花瓣中,狠狠地朝他朝思暮想的人吻了上去。從第一眼見到這片海棠林,他就想這麼做了。


  他想讓她,在這片海棠林中,為他綻放。


  那一夜,她果然在那片紅與白的花海中,為他綻放到極致。


  那是他此生難忘的景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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