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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窗紙剛透魚肚白,顧柔還沒醒,國師便領著孟章親自去了一趟白鳥營。
片刻工夫,冷山被叫到大帳跟前來,主座的軟椅上端坐著國師,上首石錫,他一看,心裡便猜到七八分。眼前的都是他的頂頭上司,但他仍是行拱手禮,公事公辦的口氣:「末將冷山,參見大宗師、中尉大人。」
石錫道:「你起來,今日本將召你前來,乃是有件私人的事情托你辦。」
石錫說得已經很明顯,這種機會也不多得,上峰有私事托下屬辦,這在官場司空見慣,也是下頭攀附上頭,迅速拉近關係的一種捷徑,事後少不得各種好處,即使沒有好處,有機會和上峰搞好關係往來,也便是最大的好處。
偏偏冷山對這好處絲毫不領情,道:「中尉大人既是私事,那便私下再談罷。這是軍營,末將尚有公務在身。私事公談,怕讓大宗師看了見笑,道是末將治軍不嚴。」
石錫讓他噎了一下子。明明大傢伙都說石錫是石頭腦袋石頭脾氣,怎麼他感覺這個冷山比自個還要硬。石錫說是自個有私事托冷山辦,其實也就是個客套,大宗師坐在此處,顯然就是大宗師要冷山辦,他倒好,借著字面意思,搬出大宗師來堵石錫的話頭。
國師這邊沒說話,只是態度淡然地端著茶盞,輕輕咳嗽了一聲。
石錫會意,也不跟冷山繞彎,直奔主題道:「說是私事,也算半件公事——本將要你在出兵之後,將你營中的女卒顧柔剔除出白鳥營斥候名單,轉撥入後方隊伍,交由本將處理。」
冷山想都沒想,立即回道:「不合規矩。」
石錫又給噎住。
國師的茶盞在桌几上輕輕一磴:「與中尉無干,此事乃出於本座授意。」
「恕末將無禮,無論誰授意,都不合軍中的規矩。」
「本座的話不是規矩?」
國師抬眸,目光清冷;冷山亦抬起頭。兩人同時互視一眼。
僅僅是一剎那間,國師看到了冷山目中掠過的一道閃光,而他自己瞬間也起了一種莫名之感,他禁不住盯著冷山看。
四目相對之間,又似電光石火般的一擊。冷山官職不曉得低了他多少,卻竟絲毫不怯陣。
冷山道:「如今尚未開戰,大宗師並還未上任三軍主帥,如何命令末將?想要末將挪人,讓中尉大人同末將說,他才是的末將的上峰,末將只聽將令。」
迎頭接了一黑鍋的石錫驀然一怔,又聽冷山道:「此事本不合軍中規矩,中尉若執意要末將挪人,可命人寫成文書,蓋上將印,昭告全軍,如此我冷山違規辦事,也好有個憑證。」
「……」石錫覺得這頭上這鍋不但黑,還特別沉。
「那麼,末將便回營等候將令了。末將告退。」冷山雙手一拱,不受命令,竟然就此離開。
石錫頗有幾分緊張地盯著國師瞧,所幸又奇怪的是,國師臉上並未見得慍怒,反而倒是有幾分思索。
他重新拿起茶盅,晃了晃,欲飲,抬到唇邊,卻又作罷,放下道:「跟本座說說冷山此人。」
雖然常用白鳥營,但國師對於冷山此人的了解,並不甚多。
從前國師用白鳥營的人力,多半通過孟章,孟章為人機靈變通,另一方面也是曉得冷山這個人難搞,便直接繞了過去。幸好冷山管的是各州郡的情報監視,倒也忙得很,他跟石錫直接彙報事情,然後由石錫上報國師,流程倒也素來順暢。於是,冷山管朝廷州郡消息,孟章管江湖消息,各自相安無事。
但是這屆的新兵,卻是冷山派阿至羅過來帶的,也就是說,冷山他要自己管。
石錫考慮到這些,艱難地開了口:「冷山這個人啊……」他讀書不多,語言貧乏,簡直不曉得從何說起。憋了半響,憋出這麼一句話來:
「他是嘉和二十八年的太學學生榜首。」
嘉和二十八年,那會大晉還沒統一北方,年號還沒改。國師點點頭,冷山考上太學的時候,估計他還在跟老錢窩在銀杏樹下掏鳥蛋。
冷山年庚二十九,十五歲那年考上太學,是太學里那一屆最為年輕優秀的學生。他出身的冷家,乃河內郡郡治懷縣的大家族,歷經三朝九世,始終為長盛不衰的名門望族,世稱「河內望」,國師少時人在潁川,相隔不遠,自有聽聞。
冷山祖父乃是當時的河內太守冷銘中,一代大賢,儒術頗有造詣;其長女嫁給當時的北軍中尉、名將鄺漢為妻。冷山從小跟隨姑父鄺漢學習弓馬弋獵,跟祖父冷銘中學習詩書禮義,練得文武雙全年少風流。他原本考上了太學,但是當時關內爆發戰爭,西涼入侵,他便在一片驚愕嘩然聲中,選擇了投筆從戎,跟著姑父參戰,走上戎馬之路。
他是文人,但作為武將,他很快適應軍隊的生活,能和最下階層的士兵打成一片,加上性格果敢,富有謀略,在軍隊里越升越高,成了射聲營里的軍侯。原本以為將途會一片坦蕩,然而後來爆發南方戰爭,他隨姑父鄺漢出戰樊城,卻因為當時的斥候沒能及時傳出情報,鄺漢從錯誤的方位突襲,陷入重圍。鄺漢為了掩護冷山的弓兵隊伍撤退,被敵軍圍殺。
此事發生之後,戰鬥結束,冷山跑去跟斥候營的人打了一架。營內挑釁滋事聚眾鬥毆,按照軍規,他被連降三級,打一百軍棍,貶為百夫長。後來不久,上頭又把他調去白鳥營,讓他親自體會斥候的艱難,自此,他便紮根在了白鳥營,後來一路上升到軍司馬,成了白鳥營的首腦。
國師聽得點頭,同為名門出身,他很能明白——冷山這個人傲骨至極,但他不狂,一個心高氣傲的世家子能夠做到和士兵同吃同住,身先士卒,就註定他能夠保持心態上的平穩和冷靜,不會毀於他師出名門的優越感。
石錫嘆了口氣,總結:「……他帶出來的兵,沒又一個不服他。他磨鍊人自有一套道理。大宗師,其實咱們不該把姑子放進白鳥營,又把她輕易地拿出來,這樣對冷司馬是種侮辱。徇私……也該有個限度,否則沒法治軍。」
呼……徇私枉法這頂帽子,扣在頭上還真沉。國師吐了一口氣,拿眼睛瞟著石錫。這小子終於把鍋甩回來了,他忘了來意么?石錫自是不敢看他。
然而,這件事情上,連國師自己都覺得自己沒有佔住道理。他仰頭向天,盯著那營帳頂端的樑柱出神,而後緊緊摁住太陽穴,陷入深思。
——冷山曾經是文人,拿文人那套情理勸說誘惑不了他;他又是武人,拿武人那套威逼利誘脅迫不了他。
——想要用職級去強迫冷山那麼做,也許能得到一個想要的結果,但石錫說得對,為了一個人,毀掉一支軍隊核心的規矩和精神,那樣是種侮辱。
國師越發覺得自己在這件事情上,似乎是失策了。如何妥善處理此事,須得再加考慮。
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去為小姑娘做出安排,不出一天,更大的壞消息接踵而至。
……
冷山從從國師處回到白鳥營,手底下幾個密探來彙報情況,南方的白鳥營驛站聯絡不上胡云和夏昭,除了這兩個人,所有派遣前往牂牁郡一帶的斥候也都沒回來複命。
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面色冷峻地返回石錫大帳,去彙報情況。
國師已經離開,只剩下石錫。冷山跟他分析軍情,他判斷,牂牁郡必然已經出事。
冷山道:「不止如此,牂牁一旦遭到雲南控制,即表明連秋上意圖先發制人。如此,武陵、零陵兩個郡必有一個將陷入危殆,朝廷必須馬上增調援兵南下,末將申請立刻調度人手,著白鳥營斥候先行,前往此二郡打探情況,為後續增兵做籌謀。」
石錫道,此事必須得到朝廷批複方可行動,他立刻前去求見國師,讓冷山等待候命。
冷山從北軍的駐地返回,一路心事沉重。
按照他以往的經驗,夏昭胡云此二人今日未按時返回,以後也再都不會返回,結局已可料知。從洛陽北部的軍屯駐地到繁華的洛陽城中心,騎馬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他卻獨自慢慢走了半個時辰。
他回到了他很久沒有回的住處——玉竹巷中的一座小宅。這是他從軍第二年,因為在射聲營立下戰功,當時的上峰獎勵給他的宅院。
「霍奴。」
那被冷山喚作霍奴的駝背男子放下掃帚,轉過身來,滿臉的驚愕,隨後,化作驚喜:「三公子。」
霍奴是打小跟著他的,以前他從文,霍奴就是書童;如今他從武,霍奴便是護院。忠心耿耿從未更改,自打冷山進入斥候營,因為接觸方方面面的軍政機密,不宜與人過多往來,便刻意迴避人際交遊,一直獨居在此,所幸他長年駐紮兵營,也極少回來,家裡頭雖只有霍奴一個僕人看守院落,卻已足夠。
「把倉庫打開。」
霍奴擱下手頭的打掃活計,不一會拿來鑰匙。冷山進入倉庫,走到最裡頭深處,有一扇老舊的黃楊木櫃,他打開,裡頭滿滿當當一柜子的銘牌。
皆是那些無家可歸,卻又效死殞命的斥候銘牌。按照犧牲的年份,排列得整整齊齊。
冷山立在櫃前看了良久,他身上還藏著夏昭和胡云的那兩塊,那是這兩人出行前委託他保管的。如果回得來,會還給他們隨身攜帶,如果回不來,這些就要送到他們的家人手中去:夏昭還有一個妻子和三個幼兒,銘牌倒是有人接收;胡云尚未成家,父母雙亡,怕是最後也要進入他的柜子。
冷山峻峭的眉毛蹙著,這將會是他第幾次把銘牌送出去,他也記不清了。他感到一陣恍惚。
這裡頭,每一塊銘牌,都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兵,每一個人,都是在他身上砍開了皮肉,濺出來的一滴血。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讓自己盡量穩健的佇立在櫃前。
夏昭……
胡云……
這些人的名字他永不會忘記。但他現在需要舒緩心緒,摒除雜念,以面對即將壓頂而來的戰爭。
……
石錫去找國師彙報消息,卻得知國師已被皇上急召入宮。在此同時,國師正在尚書房聽皇帝大發脾氣。
老皇帝把所有的皇子、重要的大臣全部召集到尚書房,特別叫太尉雲晟出列,把武陵郡、零陵郡的急報甩他臉上——
「雲晟,你倒是瞧一瞧,對此事有何見解啊?」
雲晟進宮之前也被透過風,知道消息了,臉色難堪得很,跪下打開信報,果然上頭五百里加急寫著零陵、武陵兩郡告急的壞消息。
比起剛剛得知消息時那震驚、恐慌,滿是「不可能,連秋上這狗東西他怎麼敢?」的不可置信,這會的雲晟冷靜多了,他也在進尚書房前打了些腹稿,憑著多年演技和口才,勉強地應對著皇帝的怒火:
「啟稟皇上,兩郡兵力相合超過三萬,怎會一夕之間陷落?定是那武陵楊琦,零陵臧飛瀆職憊守,臣以為,應當派出援軍,立罷……不,力斬此二人!加固湘、沅流域的軍防,安定局勢……」
皇帝氣得把信從他手裡奪回來,沖他再扔一次:「斬斬斬,朕先斬了你的頭!」這張老臉怎麼就這麼大呢?自個的疏忽,開口閉口先斬別人。
「臣無能,臣罪該萬死。」雲晟匐頭於地,涕淚交加。這番深情並茂的演繹他早就構思好了,這件事情說起來他有責任,但沒明罪,只要皇帝不曉得武陵郡的岑隨給他寫過信——
當時武陵治中岑隨警覺牂牁郡異動,曾以私人名義給雲晟寫了一封書信,但是雲晟未能引起重視,反而將書信擱置一邊。在他看來,朝廷要出兵雲南,明擺著的事情了,連秋上這幫秋後的螞蚱應該是慌忙加固城防才對,怎麼敢以一隅敵中央,跑到長江南岸來鬧事?——可惜他徹底忘了,其實十多年前,連秋上的老爹寧王就鬧過一次,而且動靜不小。
就在不久以前,牂牁郡軍司馬操光響應雲南王連秋上舉事,殺太守詹士演,發動兵變掌握了牂牁的五萬兵防。操光隨後迅速集結軍隊,出動奇兵,調集造好的艨艟戰艦二十艘,大船八隻,乘船沿著沅水而上,攻打武陵郡內的縣城。
武陵整個郡內毫無防備,還處在平靜慵懶消磨酷暑的悠閑時光,沒想到一夕之間就被|操光的精銳水軍摧枯拉朽,連續破防,數日之內,不斷傳來相鄰縣城的壞消息:
第一日,沅陵、辰陽、黔陽陷落;
第二日,龍陽、吳壽陷落;
第三日,遷陵陷落;
……
第四日,位於郡治漢壽的太守楊琦終於回過神來,他曉得事情大了,這是要抄家砍頭,不,別說吵架砍頭了,城破身死近在眼前!他登時神魂失據,一邊連番催派信使去荊州報信,一邊找來治中岑隨商議對策。
岑隨勸楊琦,出了這等大事,朝廷定然不會坐視不理;他建議楊琦趕緊把手頭的兵力調度起來,拚死守住漢壽城和周邊的沅南、臨沅兩個縣城,如此相互拱衛,頂死撐住等到荊州的的援兵到來。
楊琦採納岑隨的建議,緊急調集守軍,加固城防,並派兩隻隊伍朝臨縣傳達命令,方才遏制住郡內土地飛速淪陷的局勢。第四日,操光的步兵部隊進攻受阻,停在沅南縣城十里處駐紮工事,為下一波攻城蓄勢。
然而沅南縣只有一千兵防,糧道被|操光封鎖,城中糧草撐死不過頂住三日,楊琦又咬破手指,追加一封血書送往朝廷求援。
——這武陵郡的楊琦也算夠不要臉,前五日還在按例上疏奏報,言說武陵歌舞昇平,如今便上血書求兵,這等愚蠢狼狽之相,皇帝看了,能不氣么?
皇帝看見雲晟跪在地上就窩火:太尉掌管全*防,他一跪就能推乾淨了?一句臣無能,就要他付出江山的成本填賬——荊襄九郡,號稱水師甲天下,就這麼五天之內被南蠻吃掉了二郡,想到自己每況愈下的身體,老皇帝胸中憤懣,一陣劇烈咳嗽。
太子道:「父皇保重龍體。」其他皇子也紛紛前來攙扶:「是啊父皇,連秋上不過是延續連城的苟延殘喘,南蠻烏合之眾,傳檄可定,待朝廷大軍一動,他們便不足為懼!」
皇帝擺手,不要幾個兒子扶,他對太子和太尉這一黨的無能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他環視四下,目光掠過每一個臣子的臉,聲音蒼老:
「這麼多人,就沒一個能預見會有今日之勢!」
沒人回答。
皇帝憤怒,數十載御治昇平,原不過一場假象,他的大晉國就這麼脆弱可欺?還是他已邁入垂暮,再不復當年鎮山填海的雄威?
這時候,有個沉靜的聲音道:「陛下,臣有本要奏。」清雅溫潤,如從天外傳來。
皇帝放眼望去,只見國師出列,他秀容清肅,出落凡塵之態,在一眾大臣中宛如鶴立雞群。
哦,他想起來了,他還有個慕容情。慕容修雖然死了,可是給他留了一個兒子,滿朝文武,終於有個能站出來解他的燃眉之急。皇帝忙道:「准奏。」
國師出列,先行拱拜之禮,而後奏道——
「湘西地形起伏、河谷幽深,水道快過陸路;故而連秋上水軍分開兩部攻打二郡,南北皆走水道。眼下他前部攻勢雖急,然單絲不成線,兩部不能互援,一旦攻勢受阻,後續難以為繼。」
「牂牁郡兵防五萬,只得一萬水軍,加之當地物資貧乏、工匠技藝落後,臣料他準備一年,也造不出五萬水軍的戰艦來,後續的兵援必須走陸路,如此兵援滯后,且不能首尾相顧。」
「若他前部軍隊攻擊過快,反而導致過於深入,形成孤掌難鳴之勢。我等先派援軍堅守城池,同時調集荊州水陸軍隊,從沅水下游、桂陽兩地側翼包夾他的前部,以雄獅勁旅阻隔後援,可形成關門打狗之勢。」
皇帝和幾個皇子聽了,皆是心頭震撼。皇帝胸口起伏的氣息終於趨於平穩,他扶著龍椅緩緩入座,斟酌思量著國師這番話。而二皇子心頭敞然一亮,眼睛也炯炯發著光——果然,把押注放在國師身上是對的。他立即站出來,對國師之議表示鼎力支持。
其他幾位皇子也是見風使舵的貨,太尉臭不要臉,太子又無能可欺,惹得父皇震怒,若是幫他們定會惹來一身騷,於是也紛紛也表示附議二哥,建議迅速出兵。
皇帝沉吟片刻,做出決斷,南方戰線全面開戰。即日起,任命國師為三軍主帥,明日開始整頓軍隊,不日出兵。太尉雲晟仍為後勤總提調官,三天內糧草、民夫、馬匹、器械要徵調到位,但凡缺一個子兒,便抄他雲晟的家來填補!
所有人各就各位,匆匆離開,整個國家都將動員起來,去遏制一場有可能迅速擴散的戰爭。
……
午後,這極其惡劣的壞消息,還沒來得及擴散出皇宮,洛陽城裡依然一片昇平氣象。
顧柔得了孟章一天准休,早晨起來不見國師,想來他是去早朝了,她便回去葫蘆巷的學堂看顧歡,站在外頭見顧歡聽季先生講課甚是認真,她放了心,沒進去打攪,一個人心情大好地走出來。
經過醉仙樓的時候,因著醉仙樓里新進了西域來的舞姬,吸引不少客人慕名前來捧場,一時間門庭若市,大門口的街道上都變得擁擠。顧柔從前面走過,突然感到腰間被人擦身撞過,伸手一摸,錢袋消失無蹤——
「小賊,站住!」
顧柔眼睛一跳,拔腿便追,人群中一路小跑帶輕功。如今她是白鳥營的兵了,也不怕當眾亮功夫,對那偷錢袋的賊人一路窮追不捨。
那小賊一看這弱不禁風的姑子居然會飛天遁地,跟老鷹似的竄上天來撲他,心呼倒了邪霉,眼看要被捉住,一瞟左手邊有家熱鬧庭園,急中生智沖了進去。
顧柔追到門口,被兩個迎門的前頭人攔住:「哎,這兒不準進。」
顧柔頓足,仰頭一瞧,頂上掛著「翠紅樓」的金漆牌匾,知是妓院,心中無可奈何,正要自認倒霉,忽然見到那小賊居然又從大廳返回門口,隔著門檻,得意洋洋,挑釁式地朝她扮個鬼臉。
顧柔大怒,真是蹬鼻子上臉,得了便宜還賣乖了,在門口急叱:「你給我滾出來!」
那小賊不過十三四歲年紀,沖她吐舌作怪:「你有給我滾進來!」
顧柔氣得原地打轉,想要拿點什麼傢伙事砸進去,可惜手頭空無一物,只得原地打轉。
那小賊還衝她晃了晃沉甸甸的錢袋:「哎呀,這麼多東西,我數數……喲,怎麼還有個破木牌子,這值錢么?」
顧柔一驚,才想起來,軍隊發的銘牌,她擱錢袋裡頭了。
……
綠蟻新酒,當窗小酌。翠紅樓二層雅間里,幽靜清涼,角妓南月將新酒從泥瓮倒入紅綠彩的三足小酒杯,醇濃的酒香滿屋四溢。
南月姑娘美貌多情,才藝出眾,乃是洛陽一帶的名妓,當紅數年長盛不衰。她是個聰慧女子,長了一顆剔透玲瓏心,談吐間沒有尋常勾欄人的庸俗,反而洞察世態人心,容易招得客人喜愛。
然而,她卻看不清眼前這個男人的心思。
南月一雙纖若無骨的素手將酒杯捧至他跟前,柔聲喚了句:「冷大人請用。」
冷山坐在窗口,面無表情地接過酒。她走到他身後,一雙素手力道勻足地為他按摩肩頸的穴位,他的上身裸裎,皮膚是健康的麥色,緊繃又冷酷的肌肉紋路讓他看起來像是銅鐵澆築而成的一副強壯身軀。她雪白的手按在他背部,顯得鮮明又突兀。
「大人像是有心事,又要打仗了么。」南月一邊揉捏,她很用勁,身體也隨著手勢而晃動,一邊笑意盈盈地問。
冷山悶聲飲酒,他的目光宛似一把凜冽的刀,極偶爾的時刻,她能從那刀鋒里窺見悲涼。然而更多的時候,他不讓別人窺見他的心事,任何時候做任何事,那把刀都橫亘在他眼前,儼如一道屏障,隔絕著情感。
南月知曉他不會說,她這位客人是個軍官,可是她也不曉得他究竟是哪個營的軍官,更不曉得他具體做什麼。他從來不跟人提他的事。不過她知道,這是個受過很多傷的男人——從他傷痕纍纍的後背便能看得出來。
南月停止動作,趴在冷山背上,繞過他的脖子吹了口氣,嬌聲嘆息:「甚麼時候再回來?」
這個問題她問出口了,可也曉得,他不會回答。他也不告訴別人他的行蹤,總是來得突然,去得迅速。
他果然沉默著,一如來時衣冠齊整的肅穆。南月奇了怪,這個傷痕纍纍,沉默寡言,甚至連享受床|笫之歡時也一聲不吭的男人,他究竟擁有怎樣的人生?
突然間,她感覺他身體的肌|肉緊緊一綳,他甩開她,按住了桌上的佩刀。
幾乎是同一時辰,樓下響起喧嘩,有人大喊:「打人啦,打人啦!快把人拉開啊!」
南月一驚,撥開竹簾往下看,之間樓下大堂亂成一片。「這……」她再回頭時,發現身後的男人已經不見蹤影,床頭,他的衣裳也已經被帶走。他又一次徹底消失。
她輕輕嘆息,自古多情總被無情惱,又何必為一屆過客亂了心。很快,這位名妓便收拾了思緒,換上笑容,繼續等待迎接下一位恩客。
……
顧柔在大廳里揪著小賊的后領揍了兩拳,逼著他把銘牌交出。拿到手裡一番檢查,還好不曾見得什麼毀損,她正吁一口氣,突然想起錢袋還沒拿。
那小賊乘著她鬆手,又想腳底抹油,顧柔一躍跳過他頭頂,箭步跨過,停在他前頭,徐徐地一轉身,正欲嘲笑他兩句——「想跑?做……」
「夢」字還沒出口,卻對上一道冷峻精厲的眼神,於是卡在喉嚨里,沒上得來。
顧柔好半天才緩過神:「冷冷冷冷冷司馬?」
她歪著腦袋仰頭看他,真是發了許久許久的呆,看著滿堂的鶯歌燕舞花紅柳綠,聽著周遭風塵客和勾欄女們的打情罵俏,她真想倒退幾步,回到門口再去確認一番翠紅樓這三個字的真假。
冷山立在她面前,如山峰一般聳峙:「今日非兵休,你在此地作甚?」那眼神里隔著一層厲光,似雲山霧罩,冷誚又陰沉。
他儀錶這般峻拔英武,混在那些風流錦繡的公子闊少里,顯得十分出挑和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