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來,咱們打個賭
崔俁一句話出來,大堂陡然一靜。
然而只過了兩息,光頭大漢蔣頭兒就跺了下腳,瞪眼沖崔俁大吼:「你這小子可是嚇破膽了,哪有什麼夫人!」
「正是,」扛著寒光閃閃巨刀的那位瘦高個走到崔俁面前,眼瞳緊緊盯著崔俁,「你若肯配合,咱們和為貴,誰也不會傷你,我們甚至可以寫下諾書,你要什麼,只要我們拿的出,全部與你!我海三在幫里不是頭,但這話我敢說,這承諾我敢做,因為咱們幫同別人一樣,所有人都在這裡,你可隨便問,哪個兄弟不答應!」
漢子們立刻應聲:「咱們自己說了算!」
「只要你配合,什麼都與你!」
「只要你配合,什麼都與你!」
群雄激動間,大漢蔣頭兒又是大手一揮,所有人安靜下來。
「若是你不配合,凈說那亂七八糟的——可別怪咱們不客氣!」
「不客氣!」
「不客氣!」
這個幫派凝聚力相當強,似乎知道,也深信彼此都是為自己為他人好,努力爭取著一切,眾口一詞,無人相疑。
崔俁對這個幫派頭兒更加好奇了,目光流轉,視線準確定在後排某梳婦人頭的人身上,眉梢緩緩彎起,笑出了聲:「夫人真的不管管屬下們么?若我真誤會了,可如何是好。」
光頭大漢蔣頭兒豹眼都瞪圓了:「你這人怎麼聽不懂人話——」
話音未落,連接內廳巷道邊一位婦人已經站了出來:「蔣大,可以了。」
這婦人看起來三十歲上下,雲髻高挽,烏髮檀口,削肩柳腰,走動間蓮步微移,裙裾舒展,腰背挺直。明明一個眉眼間透著柔弱輕愁的女子,走起來卻透著英氣綻放,巾幗英雄的氣勢。
感覺好像有像矛盾,可接觸到婦人眼眸,崔俁就覺得,一切都不矛盾了。
相貌特徵,並不能決定一個人的性格氣質,決定這些的,是眼神,是心理,是行事作風。
押著崔俁肩膀的人早已放開了手,崔俁便拱手朝這位婦人行了個禮:「夫人。」
婦人眼梢垂下去,微微垂首,雙手搭在腰側,輕盈福身還禮:「妾越氏,見過崔公子。」
「如此,可好好說話了。」崔俁微笑看著越氏。
越氏輕嘆一聲,素手一揮,堂里漢子們吭都沒吭,抱拳行了個禮,就自動列隊出去,安靜的彷彿剛剛那個幾乎要掀翻房頂的地方不是這裡一樣。
待堂中只剩光頭大漢蔣頭兒帶著七八個個守衛,越氏方才伸手引路:「公子請與內堂一述。」
崔俁點頭應允。
內堂與大堂相連,只以雕花屏風及珠簾相隔,距離並不遠,卻似兩個天地。
外面大堂地方夠大,布置的卻糙,火把,木椅,整張虎皮,看起來像匪窩;內堂雖小,卻處處精緻,織錦妝花的桌布,插著粉白荷花的美人瓶,甜白瓷器形小巧優雅的茶具,連壁燈,都是雕了銅紋的,極為精美。
崔俁落座,品了口茶:「夫人雅緻。」
越氏眉眼沉靜,微微笑著,任由崔俁打量端詳,並不多話,給人感覺很是安靜,相處起來很舒服。
她袖子輕挽,給崔俁續茶:「妾能問問,公子是如何看出來的么?」
明明心底很好奇的問題,她問來卻輕輕淺淺,很是隨意,彷彿這只是一件無甚相干,不怎麼重要的問題,崔俁願不願意答都沒關係。
反倒更勾的人想說了。
但凡是人,都有表達*,尤其做過一件了不起的事時。崔俁性情不同一般人,應該不受此影響,但看著婦人眉目輕淺的模樣,竟也沒有不想說的*。
崔俁心中聲贊,這婦人,不顯山不露水,本事卻著實厲害。
「你請我來,手段不大對,卻盡量保持溫柔,樣樣體貼精心,連送來的小婢女都照博人好感的來……你很細心,擅攻心。可外面那光頭大漢,著實算不上細心的。」
越氏微微側頭,頭上發搖輕輕晃了晃,唇角微微彎起:「公子說的是,他呀,就是個大老粗。」聲音親切,卻無半點曖昧。
崔俁又言:「蔣頭兒大概也知道自己腦瓜不靈光,被我的話堵住了,或者不知怎麼辦時,總會看你一眼。」
越氏輕輕一嘆:「他們也是習慣了。」
「夫人能得此敬重,我心下是敬佩的,」崔俁眉梢微抬,有些不解,「可什麼事,商量不得,必須以此法呢?」
越氏纖長手指捧起茶盞,氤氳白霧模糊了面目:「公子可知……妾是誰?這裡又是哪裡?」
崔俁早在婦人站出來,默認幫里老大身份時,已經有了猜測:「紅鯉幫。」
早在初遇楊暄,驚險度渭水到長安時,他曾於暗夜買船渡河,船夫為討好,講了許多河幫八卦。比如往東二百里,有個紅鯉幫,幫頭是個寡婦,白膚檀口,烏髮柳腰。河幫生意危險,一個婦人能掌管一方幫派水域,自有許多神秘色彩,能編出百八十條艷聞野談,這位幫主,自然也是聲名遠揚。
自與楊暄坦白,楊暄很多事都不避他,包括去張掖抵禦突厥,還是河道打地盤,但崔俁並沒有樣樣沾手,一是信任楊暄能力,二是這攤子將來會越鋪越大,他總不能把一切都抓到手裡,那樣多累?他的戰場在朝堂,眼下應劍指洛陽。
遂他對河道關注的並不多,也不知道楊暄與紅鯉幫恩怨,但並不代表他不能猜。對照地理方位,信息對應,應該就是這個了。
果然,這越氏輕輕點頭,深嘆一聲:「公子果然聰慧。」
燭火跳動,房間內一片安靜。
這一次,崔俁沒再說話。
越氏美眸微轉,苦笑一聲:「不瞞公子,妾請公子前來,只是想求個安定。」
崔俁挑眉,仍然沒說話。
越氏起身,走到崔俁面前,深深一福:「妾想請公子抬個手,請個情,請沙三爺放過我紅鯉幫。」
「非我不願相助,只是這內里什麼事我都不知,如何能助?」崔俁虛虛一扶,將越氏扶起。
越氏眼角微濕,沒有看崔俁,聲音里透著澀澀苦意:「妾在這水上討生活,河道爭端從來未斷,妾早已習慣,你搶我,我滅你,沒什麼不對。可三年前,沙三爺突然出現,以雷霆手段狂掃水面,不接受談判,不接受合作,除了受降,別無它法。妾不想降,便被打的地盤幾乎全失,生意沒的可做,度日艱難。」
她突然轉頭看向崔俁:「這河道,妾棲身十餘年,最是清楚,向來不容一家獨大,官家也不會允許,沙三爺一時得意,蔫知日後是否還能順遂?妾見過的類似梟雄人物不少,可沒有一個,還活在世上。若非沙三爺實在強橫,逼的妾這紅鯉幫過不下去,妾是……真的不敢言。」
不是不敢,是不想提醒,暗地裡好看笑話吧。
崔俁聽著話音,便知這越氏很聰明,心明眼亮,看的很通透。
「妾求的不多,只想沙三爺抬抬手,給妾這紅鯉幫一個容身之地,勿要趕盡殺絕。」
越氏的話柔柔切切,神態表情皆盡誠摯。
崔俁卻還是覺得不對:「你如何確定,我真就能幫忙么?沙三……爺,可不一定聽我的。」
「公子勿要同妾說笑,沙三爺對一往情深,你的話,他如何會不聽?」
崔俁一怔,眼睛頓時就睜圓了:「這話……是怎麼說的?」
「公子無需害羞,」越氏神色柔柔,笑容極為溫婉,「妾與那岸上婦人不同,見的多,也就看的遠了。世人口味不同,有那愛白菜的,也有那喜蘿蔔的,只是個人喜好而已,沒什麼不對,只要人性為善,便當給予尊重。」
「我不是這意思,」崔俁搖頭,「並非介意有人瞧不起,而是……你怎麼會得出這樣結論?我同那沙三……爺,真不是如此關係。」
越氏美眸一彎,笑意中露出幾分挾揄:「雖妾未隨手下前去相請,但從屬下反饋描述里,就知沙三爺對你有意。一個人心儀別人時,眼神行為皆騙不得人,公子實在無需反駁,妾為女子,旁的事便罷,此類事,卻最為敏感。」
所以反對你也不會信是吧。
崔俁淺淺嘆了口氣,難得短暫沉默,不知道說什麼。
越氏卻很有的說,像個知心大姐姐一樣,聲音更溫柔:「其實……你即對他有意,便無需顧慮其它,坦誠心意便是。感情是兩個人的事,關起門過日子,喜歡怎樣便怎樣,顧忌別人眼色活著,該有多累?」
崔俁:……
「你誤會了,我對他,真沒……」
「有與沒有,問過本心,同他細談,倒不必與我這個外人多言。」越氏溫溫柔柔的截了他的話。
崔俁幾人無語望蒼天,說不清了啊這是!
「你看,他記掛你,每每現身,必要看你,見不到你,便茶飯不思,卯足力氣做事,爭取做完了立刻回到你身邊……你的發簪,遞到他手上,他反應很大,差點衝出來殺人,可見對你有多重視。」越氏垂眸淺笑,「你呢,一心一意為他著想,為他做事,哪怕落此困局,也是先擔心他……」
越氏撿著消息里一些不緊要的說了總結,看著崔俁,一臉『你們都這樣了我早就知道根本用不著害羞』的坦然。
她神態表情十分篤定,害的崔俁差點也回想分析起來,真的如此么?
楊暄喜歡他?他對楊暄也有那樣心思?
想想二人走的的確很近,抱一抱,摸摸頭,甚至睡一張床,好像很親密……可又一想,雖然走的近,但他們是『君臣相得』啊!他總是押著楊暄精神虐法逼他上進,楊暄初時很討厭他的,總是反抗,近幾年年紀略長,知道自己是為他好,態度方才融緩,若說喜歡,根本不可能吧!
至於自己,就更不可能了。誠然,上輩子他和楊暄有很多次不可描述的關係,做的多了,那種事上也略契和,感官足夠刺激,但他們之間的氣氛根本不是恩愛,是修羅場啊!他一心尋死,一心與楊暄作對,楊暄更是直接把他鎖起來關小黑屋,也是變態……
後來楊暄為護他身死,他才明了楊暄心思,欠他一條命,此生決定好好還,可這裡面,只是欠與還的問題,無關感情。許是自己半途插手,楊暄成長軌跡與上輩子不同,性格也內斂柔和了很多,二人相處氣氛很好,可這並不相關情愛吧……
知心姐姐當過,語重心長的話說完,越氏垂眸斂目,雙手交握,姿容安靜:「公子既知我紅鯉幫,知我越氏,當知外面傳言,沒多少好話。」
崔俁若有所思:「所以你不露面,是憂心我瞧不起你,覺得自己被鄙視,心生怨忿?」
「世人有幾個不輕瞧女子的?若多幾個男子似公子這般,妾只怕做夢都笑醒了。」越氏話語間小捧崔俁,「我幫中蔣大驍勇,但凡有事,派他出面的多,只要不提紅鯉幫,不提我越氏,少有人能瞧出來,公子睿智,無人匹敵。」
崔俁知道這話是捧招,仍難免受用,眸底有笑意輕展。
「世人笑話妾,但凡提起,言語輕鄙話音輕浮,妾皆不在意,又不生活在一個屋檐下,計較還要耗力氣,妾只要保證關心的人過的好就行……」
這個夏夜裡,星月高懸,夜蟲鳴叫,越氏話語淺淺淡淡,彷彿不甚在意,卻極能深入人心。
她說:「這渭水河道,大大小小百個幫派,一年都頭都在伙拼,妾雖在外名聲不好,可妾這紅鯉幫,死傷卻是最少。」
「不管外面戰況如何,我紅鯉幫,一直未倒。我幫中並不都是漢子,也有岸上過不下去的婦孺,入幫前,妾提醒過她們,水上討生活不易,隨時面臨死劫。這話是真。可既收了人,妾就得好好護著,讓她們吃飽穿暖,讓她們恣意生活,讓她們高興時能大聲笑,痛快時能大聲鬧,傷心時能大方哭,方不負這一腔以命相托的信任。」
「可如今……沙三爺太狠,我護不住她們了。」
越氏說話聲音不高不低,揉進特殊節奏韻律,鏗鏘誓言,激昂志氣,在她嘴裡道出,生了種特殊的悲壯,你若不生一點惻隱之心,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妾此前不識公子,短短時日相處,也知公子睿智大義,能否請您……抬抬手,放妾及身後這一眾婦孺一條生路?」
越氏眸帶淚光,行至崔俁面前,又是深深一禮。
崔俁長長一嘆。
厚黑柔克道,今日讓他見識到活的了。
老子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兵強則滅,木強則折。
天下至柔是水,無形無狀,攻擊不得,可它卻能揉進絕對力量,無堅不摧。
柔並不等於弱,剛也並不一定就是強,關鍵看人怎麼利用它,怎麼恰到好處的利用它。這越氏,正是行家裡手。
一番話處處示弱,好像崔俁不幫忙,她們這一幫人就得集體跳河自殺,反正也沒活路了。作為一個正常男人,連這點憐惜婦孺弱小的心都沒有,也就太不是人了。
可話底又好似處處堅強,隱隱表達著底限,有風骨,有氣度,讓人不得不讚歎欣賞,女子能若此,真真讓男兒失色。
若之前交心的『你們二人情投意合』話題是真的,自己心底生出被理解的感動……就更難破了。
這柔功,著實令人難以抵擋啊。
幸虧今日在此的是自己。
崔俁想了想,道:「夫人這話,著實令人為難啊。」
越氏美眸一閃:「公子這是答應了?」
崔俁不語,指尖輕敲桌面數下,方才反問:「夫人不滿沙三……爺強霸,瞧不上他能力?」
「非也,」越氏搖搖頭,「沙三爺確為梟雄,能力卓絕,讓人嘆服。」
「你也心服?」
「服。」
「那為何不降?」崔俁眸光斜過來,映著燭光,灼灼如火,透著射入人心的力量,「良禽擇木而棲,你是女子,這等心情該更為強烈。即心服沙三爺,為何不肯依附?」
越氏垂眸,唇角笑意透著冷意:「非妾心冷,只是身在江湖,打打殺殺瞧的太多,早看透了。這河幫,分了又合合了又分,那些見到強者依附的,沒了自己名號,沒了自己主意,漸漸的,便也沒了兄弟,沒了後路。我這紅鯉幫,誰都不靠,自己人當家做主,雖討生活艱辛,好歹隨心而為,想怎樣就怎樣,能好好活著。」
「所以你不是不看好沙三爺,而是不看好這河道形勢。」崔俁下結論。
越氏倒也乾脆:「是。河道利豐,朝堂看著,貴人們攏著,其中利益糾纏,百轉千回,不可能誰一個人就能拿下。」
還真是個通透的。
崔俁微笑,修長眸子染上笑意,彎彎如狡狐:「若我能呢?」
越氏難得怔住,眨了眨眼:「公子在開玩笑么?」
「你很聰明,可也該知道,天底下,有比你還聰明的人。」
越氏點頭:「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妾從不敢狂妄。」
「這河道之上,或許以前出過聰明人,出過驍勇善戰之人,出過有靠山的人,卻沒有融三者集一身者,所以儘是亂像。如果這樣的人,今時今日出了呢?他不但強大,還睿智聰慧,能把所有問題解決好呢?」
越氏不信:「有那樣能力的人,何以不去洛陽,要混跡這小小河道?」
「我們打個賭吧。」
崔俁知她不信,此女表象柔弱,心裡主意卻很定,等閑不能撼動,是個人才,推開不如吸納。只是無憑無據,他也說服不得,就走起老套路。
「你將你最困惑難解,甚至迫在眉睫的事情同我道來,我想個主意,十日內將此事解決。若我能解決,你便聽我的話,歸降沙三……爺,若我解決不了,我便從你之言,讓沙三爺還你兩倍地盤,且送來和書,以後永不相犯!如何?」
越氏眼瞳倏的睜大。
「你也說了,我的勸言,沙三爺一定會聽,遂這主意,我做的,答應了,便不會改。兩倍地盤,可以做多少生意……我不清楚,夫人心底想必明白的很。」
越氏眸氏忽閃。
崔俁微微笑著,玉白指尖在茶杯沿滑過,竟襯的釉色更加潤麗,話也似放到人心頭:「只是夫人,你這事,千萬別太小,否則顯不出我本事啊。」
越氏外柔內剛,是個非常有主意,非常果斷的人,想了片刻,就應了:「好!妾便與公子打這個賭!」
「那夫人便好好想想,讓我幫忙解決什麼問題吧。」
崔俁笑意滿滿,剛要拂袖起身離開,就被越氏攔了。
「不用,妾眼下正好有疑難,想請教公子。」
崔俁難得欣賞的看了越氏一眼,殺伐果斷,隱在這小小河幫,著實可惜了。
越氏笑容依然溫切:「公子有所不知,為避沙三爺鋒芒,我紅鯉幫現已退出渭水主幹,眼下隱於往北支流,近河東郡處。若沙三爺肯放妾一把,妾準備往東發展,近洛陽處。洛陽河道最不好啃,有兩大幫派極為兇悍,一為飛沙幫,一為夜叉幫,雄距洛陽南面運河,勢力極大……」
崔俁聽著聽著,眼睛開始放光,越氏敢做敢想,心思極大,兩個幫派都不好啃,想在這裡佔一塊地盤,相當不容易。他既來了,又定下這賭約,當然收穫越多越好。
幹什麼只想平平安安的打下點地盤,不如將兩邊地盤一併收過來,連帶這紅鯉幫,一塊給了楊暄!
而且這裡離洛陽已近,打完了也別回義城了,直接入洛陽就行,倒省了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