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李時珍所制定的調理,並不僅僅從膳食藥物入手,他還要求王喜姐脫離原本的生活習慣,多走動。


  「農戶女因常勞作,是以身體康健。臣行走民間,多見農婦方生產完,便下地勞作。娘娘毋須同她們那般辛勞,卻也得多走動,每日務必要走上五千步才好。」


  王喜姐聽了直咋舌,「方生產便下地?那坐月子呢?就不做了?」


  李時珍搖搖頭,「若趕上農忙,幼童尚需一同勞作。」


  條鞭法被廢止,課稅陡然加重,田地又是看老天爺吃飯的,真箇兒的手停口停。秋收時,若天氣不好,家家戶戶都趕著收割稻穀,哪裡來的時間坐月子。


  李時珍見多了民間疾苦,便越發覺得達官貴人奢靡成性,太過嬌貴。


  王喜姐在心裡暗暗算著,五千步,不知要走上多少才行。於她而言,真的是一個莫大的挑戰。轉念一想,為著能生下嫡子,什麼樣的苦不能吃?一咬牙,便應下,「本宮會謹遵李御醫之言。」


  自那日起,宮裡就出現一道奇觀。中宮摒棄鳳駕肩輿,每日步行往返仁壽慈寧兩宮請安。有的時候撞上宮妃的肩輿,坐在上頭的宮妃不得不下來行禮,同皇后一起步行至分開。


  受苦的不僅僅是王喜姐,連帶著全宮都一起受累。


  鄭夢境倒不覺得累,她冷眼看著,皇后每每行走不過千餘步,出的汗就能濕透一身衣服。


  王喜姐是小腳,只巴掌大的三寸金蓮。素日里走路的模樣,瞧著弱柳扶風,可真要走那麼多路,是真的受罪。坤寧宮開始時時都備著熱水,王喜姐請安回來一趟,就開始解了裹腳布泡腳。一日起碼泡三回才算。都人瞧著又紅又腫的畸形雙腳,邊哭邊替她擦乾淨。


  誰都開不了口勸王喜姐就此罷休。人人眼前都有一個瞧得見的胡蘿蔔。


  嫡子。


  只要中宮能生下嫡子,現在受的所有苦楚都有了意義。


  永年伯夫人期間也進了一次宮,正好撞見女兒在泡腳。看著她自腳踝往上,腿全都浮腫酸澀,當下哭成個淚人。疲累不堪的王喜姐還得勸她,勸至一半時,竟累得就這麼睡了過去。


  鄭夢境在翊坤宮的佛龕前親手上了三炷清香,跪在蒲團上,閉上雙眼雙手合十,向菩薩祈禱。


  菩薩保佑,皇後娘娘能一舉得男,誕下嫡子。


  吳贊女捧著香爐立在一旁,垂下眼,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德妃要這樣幫坤寧宮。


  由翊坤宮的小殿下為國本難道不好嗎?


  鄭夢境睜開眼,望著佛龕中手捻蓮花,慈眉善目的如來佛鍍金塑像。透過菩薩的金身,她回憶起前世來。


  萬曆十八年,定陵方修建完畢。還不等朱翊鈞高興,百官就開始杜門請辭,朝中幾日不見大臣,連朝會都沒什麼人。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要求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


  對朱翊鈞而言,這就是赤|裸|裸的逼宮。


  但他心中再惱怒,也毫無辦法。他不是武宗正德帝,可以肆無忌憚地自京城奔赴邊疆對抗瓦剌,也做不到恣意妄為地冊封自己為鎮國公。他除了一個皇帝頭銜之外,什麼都沒有。


  那幾日,宮裡的東西不知被砸了多少。堆積如山的奏疏,清一色全是請封太子的。


  朱翊鈞將奏疏全部掃到地上,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便倒進鄭夢境的懷裡,哭喊著叫「小夢」。


  鄭夢境又能有什麼辦法。外戚能撈好處,卻干不得政,她和鄭家都幫不了皇帝。比起朱翊鈞,她心裡更不甘心。她的洵兒哪點比不上朱常洛了?!

  可她知道,朱翊鈞拿朝臣半點法子也沒有。


  杜門請辭之後,朱翊鈞借口等朱常洛十五歲再冊封,就這麼拖了下去。可人卻日漸消沉了,對朝政再沒有以往的熱情,一門心思在宮中設宴享樂,奏疏都留中不發,朝臣請辭歸家,便應下,也不再補官。


  到了後來,請封的人越來越多,事情越來越不可收拾。就效仿嘉靖帝,多年不上朝。經筵日講也停了。


  鄭夢境不懂朝政上的事,但有一個道理還是明白的。一個帝皇如果多年不處理政務,所有的事情都無法決斷,那整個國家就會漸漸地衰弱下去,走至滅國的終點。她死得早,沒能看到那一天。但朱常洵在洛陽被李賊擒獲烹食,已然向她提前揭示了結局。


  從蒲團上起身,鄭夢境定定地望著照舊面容和善的菩薩。


  前途艱辛,她只望能保住自己的兒女,莫叫洵兒再次重蹈覆轍。


  南直隸


  張懋修已經結束了為父丁憂,重新起複。朱翊鈞授了他南直隸都察院經歷一職,正六品。


  看起來起點不錯,比他丁憂前的品級要高,實則是明升暗降。


  南直隸是個什麼情形?那些被直隸排擠之人才會到這兒,養老之用。整日清閑並無大事。


  不過這已經是原來老印象了。


  萬曆十三年,朱翊鈞重新召回海瑞,授了他南直隸都察院僉都御使之職后,這位年已七十二歲,剛正不阿的老臣請辭無果,便慨然赴任。赴任途中不想又有旨意,由正四品的僉都御使升為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


  海瑞蒙獲皇恩,感激於心,已經做好了死於任上的準備。一到南直隸,就開始大刀闊斧地進行整治,攪得南直隸大小官員苦不堪言。


  張懋修到任上的時候,正好提學御史房寰擔憂自己的小辮子被海瑞抓了,捅上京城去,先下手為強朝京里遞上彈劾奏疏,先告海瑞一狀。


  京里收了奏疏,叫朱翊鈞留中,並未聽信。


  沒有得到回應的房寰只覺得自己日日都兩手捧著搖搖欲墜的官帽,嚇得自己日不思食夜不眠,整個人氣色極差,雙眼下青黑一片。


  作為張懋修的上司之一,人來了,自是要見的。房寰草草囑咐了張懋修幾句,尤其告誡他行事小心,千萬別剛赴任就被海瑞給抓了個正著。


  「有勞房御史提點。」張懋修拱手施禮,口中道謝。


  見了旨意后,張懋修心裡就明白,聖上對張家還是有所芥蒂。而他此生都將與內閣無緣。


  說恨談不上,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談怨,也只是為先父不值。


  張懋修在南直隸拜了一圈人,反而對海瑞敬佩之心越加。他自認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根本沒什麼好怕的。再者說,海瑞對文忠公的評價也算是中肯,在當日一片要求清算聲中,不啻為清流。念著這一點,張懋修就不會對海瑞有何提防之心。


  這是個君子,自己豈能以小人之心度之。


  回到居所,下人正在打掃收拾。張懋修打開不許下人動的樟木箱,將裡面的書籍拿出來。其中有幾本,用布包著,裹得很是仔細。這是鄭家父子所贈。他們聽張懋修提過有一古籍,一直想要卻求而不得。這次前往肇慶后便留了心,一次竟送來好幾本。隨書附贈的信上寫明,他們父子不懂好壞,只能將所能找到的全部版本都取來給他,若不是所尋之書,可寄信過去,他們會另想法子的。


  這次張懋修赴任,便將這幾本都帶了過來。


  思及當日鄭氏子為抱張家,不惜重金賄賂,運來救命糧,張家上下無一不對他們心存感激的。王氏更是發話,日後張家子見鄭承憲必以長輩之禮相待。


  張懋修對冷情的當今聖上心存不滿,但對鄭家人卻是持相反的態度。基於鄭氏父子的救命之恩,他對宮中的鄭德妃也愛屋及烏了起來。


  因朱翊鈞獨寵鄭妃,民間有不少非議,直言鄭妃誤國。張懋修並不當面駁斥,卻於那些人漸行漸遠。


  張家早已想好,若他日鄭妃有意國本,能幫的,必是要幫一把。但忠君為上,嫡庶不可不分。只看這次中宮是否能再次懷上。


  圓月掛在夜空之上,幾片淡而薄的雲彩慢慢飄過,好似給皎月掛了一層輕紗。遮不住它的光芒,反倒為它添彩。


  朱軒姝正是剛學會走路,喜歡到處跑的年紀。都人和乳母跟著她身後,處處小心。偏年紀小,膽子還大,摔了也不叫疼,半點不顯嬌氣。


  她拉著身後的乳母,走到里殿,看著鄭夢境在窗前發獃。鬆開乳母,跌跌撞撞走過去,舉高雙手,「抱。」


  鄭夢境莞爾一笑,將孩子抱起來,「今夜月色很好,姝兒是要陪母妃一起賞月嗎?」


  朱軒姝指著月亮,「漂亮!」又歪著頭,面露疑惑,「父……皇?」


  那個每晚都會陪自己玩耍的父皇為什麼不在?

  鄭夢境擦去朱軒姝說話時帶出的口水,淺笑道:「父皇去了你母后那兒歇著,今夜母妃陪你玩,好不好?」


  朱軒姝有些不高興地搖搖頭。


  鄭夢境輕輕抵著她的額頭,目光有些澀意,「乖,姝兒聽話。」


  朱軒姝垂下眼,玩著自己的指頭,小嘴微微噘起,「父皇,玩。」


  鄭夢境把女兒攏在懷裡,有些發怔。身邊搖籃里的朱常漵醒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有些落寞的母親,蹬了蹬腿,好似伸懶腰般。


  「漵兒醒了?」鄭夢境探過去,伸手壓了壓被子,「今夜父皇不在。」


  明晚朱翊鈞也不會在。這幾日是王喜姐最易受孕的時候,連著五天,都會宿在坤寧宮。


  鄭夢境輕輕推著搖籃,一手慢慢地,有節奏地拍著女兒的背,嘴裡哼著小調,心思卻並不在此。


  她不願說出後悔,但的確……很難以接受朱翊鈞宿在別處。


  明明是自己的決定,為什麼心裡會這麼難受呢。


  朱常漵看著鄭夢境,發現她哭了,卻還不自覺地怔怔望著一處角落發呆。


  夜風自窗外吹進來,拂過鄭夢境的臉,感受到涼意后,她趕忙拭去淚痕。


  「放心,即便父皇不在,你們還有母妃。母妃會陪著你們的。」


  小調的聲音自內殿傳出,越往外,就越輕。


  史賓領著人在各宮查看宮門可有落鎖,經過翊坤宮的時候,聽見裡面隱隱傳出的歌聲。他駐足片刻,在聲音沒了之後才離開。


  身後的小太監一直低著頭,沒有催促,也沒有說話。等史賓行步往前,才跟著走。


  圓月當空,灑落一片月光。但這光芒太過微弱,照不進某些人的心裡去。


  翊坤宮的燭火點到了天明,燭淚順著燭台落於桌上凝結。


  鄭夢境抱了一夜的孩子,手發麻酸疼。朱軒姝在她的懷中睡得極熟。為了不吵醒女兒,她一點點,小心翼翼地起來,將女兒交給乳母。


  搖籃中的朱常漵與姐姐一樣,都還睡著。鄭夢境彎腰看了片刻,就去了殿外。她站在台階上,望著朝陽一點點地露臉。紅中帶橙的陽光帶著溫暖落在她臉上和身上。


  又是新的一天。


  李太后在宮裡眼見著王喜姐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身子也逐漸康健起來,心裡越發忐忑。她躊躇了半日,最後還是將朱翊鈞叫來。


  「太子之事,陛下作何想?」


  怎麼又是太子?朱翊鈞強壓住心中的不耐,「此事兒自有主張。」


  「一日不立太子,哀家便一日睡不下。這幾日夢見先帝,責斥哀家未能以國為重,當督促陛下早日立下太子。」李太后蹙眉,「此既乃先帝之意,哀家看,還是早早地冊封洛兒為太子。日後便是我去見先帝,也能有所回話,不至令先帝傷心。」


  「母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些並不能當真。」朱翊鈞道,「皇長子年幼,喜姐尚年輕。朕還想等等看。」


  李太后急了,「哪裡還能等得下去?你身子自來弱,若是……」她見朱翊鈞面有薄怒,趕忙打住話頭,「早日立下國本,群臣也有主心骨。」


  朱翊鈞譏諷道:「難道朕就不是他們的主心骨了?他們莫非是太子的臣子,而非朕的臣子?」


  李太后自知失言,「哀家不是這個意思。」


  「母親就是這個意思!」朱翊鈞忍住發火的怒氣,站起身來,「朕給武清伯府的恩榮賞賜還不夠嗎?他們還想要什麼?!」


  「陛下……」


  朱翊鈞深吸一口氣,「朕就照實對母親說吧,喜姐已診出喜脈。」


  李太后啞然,許久后頹唐地問道:「何時的事?」


  「十日前。」朱翊鈞淡淡地看了生母一眼,眼中儘是諷刺,「因月份還小,所以並未聲張。母親如今知道,且安心等著嫡子出生吧。」


  說罷,他也不再行禮告辭,徑自就離開了慈寧宮。


  李太后怔忡地望著兒子離開的方向。


  中宮……又懷上了?

  手中的串珠斷了線,檀木香珠散落一地。


  李太后雙目視去,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迷霧,殿中所有的東西都彷彿蓋著一層厚紗。


  她的眼疾更嚴重了。


  這麼多年來,自己做了那麼多,究竟是為了什麼!

  藉由王喜姐的信任,安插釘子放在坤寧宮,讓她的身體慢慢虛弱至無法懷孕。又利用鄭夢境的盛寵,挑撥坤寧宮與翊坤宮的關係。扶持身為都人的王淑蓉,一力保皇長子。


  樁樁件件,到頭來竟都成了空?

  都人們聚集在殿外,沒人敢進來收拾。卻又怕李太后踩著珠子滑倒,屆時獲罪。


  李太后扶著桌子起身,摸索著往前走。腳碰到地上的珠子,將它踹開。


  就連菩薩都要責怪於她嗎?!

  李太后木著臉,眼前的霧靄更濃了。


  「來人!來人!!」


  彭夫人小心翼翼地進來,偷偷覷著李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李太后想衝口而出,說些什麼,最後還是咽下了。


  「把這裡都收拾了。」她身子往前傾,差點摔了,虧得彭夫人將她攙住,「扶我去內殿歇息。」


  都人魚貫而入,將地上散落的佛珠撿起。


  「扔了。另拿一串水晶珠子於我。」


  彭夫人有些猶豫,「娘娘,這串佛珠還是陛下在千秋節上孝敬的。」李太后一直很喜歡,常常隨身攜帶,佛珠早就被她摸得包了一層漿。


  李太后靜默了一會兒,嘆道:「收起來吧,別再讓我瞧見了。」旋即苦笑,想來日後她就是想見,也見不著了。


  王淑蓉得知中宮懷孕后,將自己關在殿里,狠狠地在一塊寫有王喜姐名字的絹帕上用針不斷地扎著。扎了幾下,覺得猶不過癮,又取來剪子,狠狠戳著。


  你以為懷了孕,就能扳回一局?想得美!諸天神佛保佑我兒早日登上太子之位,叫中宮滑胎才好!

  雙目赤紅,面容猙獰,猶如惡鬼。塗著蔻丹的指甲死死抓著剪子,一下又一下地戳在絹帕上。用力之大,甚至透過了帕子後面的木桌。平滑的紅木桌面上,留下斑斑駁駁的痕迹。


  我讓你得意!我讓你高興!手下敗將,不值一提!

  王淑蓉獰笑著看著不成樣子的絹帕,將它投進火盆,燒得一乾二淨。


  當年我能贏過你,現在也能!


  自宮中各處傳開皇后時隔多年後再次懷孕的消息,佛龕前的香燭就不曾斷過。兩宮太後分別派了內監去武當山和五台山祈福,但心裡究竟存了什麼念頭,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不過這樣的情況很快被打斷了。


  鄭夢境也懷孕了。算算日子,竟和皇后差不多的時日生產,差不了幾天。


  香燭氣味在宮裡漸漸淡了下來。


  皇后與德妃同時懷孕,本是喜事。但王榮妃卻怎麼都高興不起來,為了怕自己的愁容叫旁人看了不喜,連宮門都很少出。


  皇三女病了。


  王榮妃沒李德嬪那麼擰巴,腆著臉去請了李時珍過來瞧了瞧。李時珍對小兒病症並不專精,搭了脈后與小兒太醫探討一番,倒是留了方子。


  大約是閻王爺想要將皇三女收了去,在跟前服侍。葯倒是好歹灌下去了,人卻沒大好。


  王榮妃倒是個明理的人,知道大夫也是凡人,藥材也非仙草神丹,哪裡能吃了就百病全消呢。眼見著能治好皇長女,調理好王皇后的李時珍都沒法子,她也就死了心。


  自李德嬪死後,王榮妃就一直遠著王恭妃。朱翊鈞後宮里就那麼幾個人,好些個還病歪歪的,能說話的就不多。女兒身子還好的時候,她就在窗下縫製給孩子的新衣,一邊陪著女兒。待親女病了之後,新衣也不做了,時時抱著孩子在里殿發獃,生怕少看一眼,女兒就這麼沒了。


  她變得越來越沉默,人也消瘦了不少。但腦子卻很清醒,知道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陪著女兒等死。


  日子一天只有十二個時辰,過去總覺得少,現在只有覺得多。但又覺得這般多的日子也好,起碼女兒能多活一刻,自己能多見一時。


  皇三女醒著的時候越來越少,一睜開眼,就開始咳個不停,伴隨著嘶啞的哭聲,揪得王榮妃的心像被人一拳一拳不斷地痛擊著。


  最後,在閏九月的下旬,皇三女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過。


  王榮妃出奇地冷靜,一聲都沒哭。大約是早就在心裡想過,若這一日真的來了,自己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派去報喪的太監很快就回來了。他推開門,發現王榮妃還以原來的姿勢坐在榻邊,一手牽著已經冰涼的小手,兩眼瞪得銅鈴大,好似都不會眨眼了。


  他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娘娘?」


  王榮妃轉過身來,舉止形同鬼魅。寬大的衣袍越發顯出她如今的纖弱來,風一吹,輕薄的衣料就往後飄起,手臂枯瘦如柴,腰也同竹竿兒一般。


  太監膽小,屋中昏暗又未點燈,嚇得退後數步,絆倒在門檻上,整個人往後仰,腦袋磕在石階上,登時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王榮妃的宮裡,一日出了兩件喪事。死了太監事小,宮裡日日不知被抬出多少死了的宮人。皇三女的病歿卻是大事。


  朱翊鈞下了旨,將皇三女與皇五女一起葬在金山,人卻沒出現。


  宮裡對王榮妃諱莫如深,總有些忌諱,她也開始過起了深居簡出,獨來獨往的日子。這樣憋悶的日子沒多久,人就病倒了,日日與葯湯為伴,整個宮裡都漫著藥味,隔著宮牆都能聞到。


  得知她病了,來探望的人也沒有。宮裡服侍的人越來越怠慢,洒掃時連雜草也懶得除。


  王榮妃偶爾推開窗,看著外面腿高的野草,想起己身,便覺得野草也有幾分可憐。人要拔了,她也不許,由著它們長。


  等十月里,野草開始枯黃,樹上的葉子掉落,將倒下的枯草厚厚蓋住,再看不見半點影子。


  而王榮妃的窗子,也再沒開過。


  就如當年鄭夢境料想的那樣,遠在蒲州的張四維沒能等來自己丁憂期滿,就走了。


  張子維病卒的消息傳來京城,朱翊鈞很給面子地追贈了太師。謚號是申時行帶頭商議出來的,他素來厚道,不會在這種身後名的事上卡著,最終定的是文毅。


  諸般事情塵埃落定后,王喜姐和鄭夢境已是臨近產期——恰好是在年節時分。


  這次年節,宮裡就又多了一份忙碌。不僅要各處掃塵裝飾,更嚴令兩宮備下的乳母宮人們萬萬小心。


  尤其是王喜姐,她的懷相不大好,期間甚至有滑胎小產的跡象,都是靠著太醫署的太醫和李時珍一同穩下來的。


  之後王喜姐就越發少得出門,整日躺在榻上。吃食也小心翼翼,王家暗中送了個剛懷上的孕婦進來近身服侍,自茶水乃至糕點飯菜,都需那個孕婦先嘗上一口,一刻鐘后無事,王喜姐才能安心吃下。卻也不敢吃多了,怕到時候生產不易。


  王淑蓉倒是想下手,卻怎奈插不進手去,只得一旁看著王喜姐的肚子一日大過一日。


  神經一直緊繃到年節守夜當晚,她才略略放鬆一會兒。夜裡吃餃子的時候,都人做了手腳,特地將一個包了紅棗的餃子放在王喜姐的碗里。她一口咬開,甜得眯了眼,濃郁的棗味在口腔中瀰漫開。


  只盼著這個好兆頭,真能給自己帶來福氣才是。


  因王喜姐懷孕不能動彈,為了遷就她,守夜是在坤寧宮過的。兩宮太后和朱翊鈞都守在那處。身邊宮妃們領著皇子皇女,吉祥話一個接一個地說出口,都不帶重樣兒的。王喜姐只覺得打入宮后,再沒有過得這樣快活過。坤寧宮裡的笑聲從進膳時,就不曾斷過,一直到了守完夜,孩子們都睡去了,大人卻還說著話兒。


  反觀翊坤宮就冷清多了。同樣懷孕的鄭夢境去不了坤寧宮,同那些患病無法出席的妃嬪們一樣,獨自留在自己的宮中。


  朱翊鈞倒是有賜宴,兩宮太后和皇后也各有賞了菜。可終究是冷清清的。


  朱軒姝被抱去坤寧宮一同守夜,還未回來。朱常漵因年紀小,也就沒走,在翊坤宮與鄭夢境作伴。可一個尚在牙牙學語的嬰孩又非是說話的對象,說是作伴,倒不如說是看著他更為貼切。


  比起都人們的緊張,鄭夢境自己倒是鎮定得很。朱常洵的生辰她記得很清楚,生產還不到時候呢。平日里該做什麼,如今還做什麼。


  劉帶金一直守在她身邊,提心弔膽地注意著鄭夢境的一舉一動。小廚房的熱水就沒斷過,爐子有專人盯著,就怕等要用了,卻熄了火。


  正殿的地龍燒得好,殿內擱著的花瓶里插的幾枝花兒在剛放進去的時候還不過是花苞,如今開得正艷。


  一覺睡醒的朱軒姝拉著都人跑來鄭夢境這兒,她昨日跟著朱翊鈞學了不少話,「年、拜。」


  只還說不太利索。


  「是拜年。」鄭夢境拿出早就預備好的小荷包放到女兒的手裡,「可收好了啊。」


  小荷包是鄭夢境自己做的,她並不專精女紅,卻也費了許多神。荷包用的是紅色妝花緞,飾以略粗的金繩,沿著荷包繞了一圈,垂下的流蘇用的是五彩絲線,兩頭抽繩的地方縫了小小的銀鈴鐺,一動就「鈴鈴」響。荷包里塞了一些金葉子和金子打的生肖,活靈活現的。


  朱軒姝對裡面的東西不是特別感興趣,倒是尤為喜歡荷包上會響的小銀鈴,一直搖個不停。


  細碎的鈴鐺聲將朱常漵吵醒了,他蹬蹬腳,張嘴想打哈欠,嘴張到一半,發現有點不對,趕緊合上。


  鄭夢境正好看了個正著,笑道:「漵兒也有的。」又取了個一樣大小的荷包來。用料和朱軒姝一樣都是妝花緞,只這個是藍的,鑲嵌的是銀線。裡頭裝著的東西也與女兒一般無二,並無多出什麼來。


  鄭夢境將荷包壓在朱常漵的枕頭底下,輕輕晃了晃搖籃,柔聲道:「待你大了,母妃再送你旁的。」


  朱常漵似乎對荷包不是特別感興趣,他前日已學會了翻身,此時似乎想練習,一下一下地把上半身抬起來,左右扭動著小身子,好不容易爬起來,整個人都氣喘吁吁的。


  鄭夢境把他抱進懷裡,親了一下,「母妃的乖漵兒,真厲害!」


  雖然沒有坤寧宮的熱鬧,但冷清的翊坤宮中也別有樂趣。


  時間說快,過得也快,眨眼,正月已過了五日。


  不得不說鄭夢境挑了個好時候,不早不晚,偏在朱翊鈞過來的時候,開始發作了。


  兩人剛用過午膳,正是吃飽喝足有力氣的光景。


  大冬天裡,穩婆怕鄭夢境在院子里走動不好,便扶著她在燒著地龍的屋裡來回走圈。走一段,歇一歇,疼得厲害了,再歇一歇。


  朱翊鈞在一旁瞧著她們轉圈,只覺得自己頭快暈了。但鄭夢境先前兩次的生產經歷給他留下太深的印象,現下再次遇上,還不待鄭夢境有什麼反應,他就開始兩腿發軟了。


  鄭夢境擦了擦額上不知是疼出來的汗,還是地龍燒得太好熱出來的汗,朝朱翊鈞瞥去一眼,發現他正忐忑不安,一臉「怎麼辦」的模樣,好笑地道:「陛下怕什麼?是奴家生產,又不是陛下。」


  朱翊鈞結結巴巴地,還不忘說好聽話,「小夢疼,朕也覺得疼。」


  鄭夢境正要嘲笑他,卻見坤寧宮的太監跑了過來。


  「陛下萬歲,德妃娘娘萬福。」


  鄭夢境見朱翊鈞已經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便替他問道:「可是坤寧宮出了事?」


  「皇後娘娘方才發動了。」太監飛快地朝朱翊鈞和鄭夢境掃過一眼,「兩宮太後娘娘已經到了,請陛下過去。」


  朱翊鈞當下就不高興了,嫡子重要,難道旁的皇嗣就不要緊了?怎得都上坤寧宮去了。「你回去稟報,就說朕在這兒守著德妃。」


  太監躊躇著不敢從地上起來,嘴上也支吾著不敢應,朝鄭夢境投去求助的眼神。


  鄭夢境忍下一波痛,勸道:「陛下快去坤寧宮,奴家還得一會兒才生呢。許娘娘生完,奴家這兒還沒動靜呢。到時候再過來也不晚。」


  朱翊鈞看著她不斷低落的汗,替她擦拭乾凈,不無擔憂地道:「那小夢要是先生產了呢?」


  生育之事,誰都說不準。就是神仙怕是難以斷定究竟誰先誰后。


  「那豈不正好?陛下能見到兩個康健的皇兒。」鄭夢境把朱翊鈞不斷地往外推,「快些去,回頭太後娘娘可要怪陛下去晚了。」


  朱翊鈞跟她確定地問道:「那朕……真去了?」


  「去吧。」


  鄭夢境扶著門檻,將不斷回頭看自己的朱翊鈞送出宮門,便下令將宮門落鎖。


  不去通知兩宮太后,是鄭夢境的主意。她就想等著看看,坤寧宮今日會不會發動。若是沒聲響,那她也無法,根本瞞不住,只得先將孩子生下來。


  索性碰得巧,兩個竟是同日生產。


  雖然王喜姐身為元后,生下的皇子天生便高旁的皇子一等。但鄭夢境卻覺得,既然下了決心要送佛,索性送到西方極樂世界。將朱常洵的排序往後挪一挪,也能少掉一些麻煩。


  疼得實在受不住了,鄭夢境在劉帶金和穩婆的攙扶下躺在床上,腹中胎兒開始逐漸往下墜。她趁著自己現在還清醒,有力氣的時候,叮囑道:「在坤寧宮傳來產子的消息前,誰都不許開門。」


  劉帶金點點頭,親自去門邊守著。


  朱翊鈞到了坤寧宮,就聽見裡面王喜姐在呼痛。他上前向兩宮太後行禮,「喜姐如何了?」


  李太后道:「胎兒有些大,似是有些難了。」


  朱翊鈞心裡一個「咯噔」。


  陳太后又問:「陛下怎得來的這般晚?」


  「德妃也發動了,此時想必正在生產之中。」


  陳太后小小驚呼一聲,「怎得不曾派了人來與哀家說?她那處現今沒人鎮著,若是出了好歹,可怎生是好。」說著便想過去。


  王喜姐的呼痛聲一聲響過一聲,將陳太后邁出去的步子生生收回來。


  永年伯夫人自三日前就搬入宮中,她在一旁幫不上忙,便坐在門邊守著,盯著進出的宮人們,防止她們徒然生出什麼噁心,要動手腳。卻聽宮外朱翊鈞的聲音,她心頭一跳,趕忙沖回女兒身邊去,緊緊握住她的手。


  「娘娘,娘娘,你且醒醒。」永年伯夫人見王喜姐已經陷入了半昏迷,從一盤的幾桌上拿來一碗溫熱的參湯,因有些急,半碗都灑在了身上。她撬開王喜姐的嘴,硬生生給灌進去,不斷地掐著她的人中。


  「娘娘,娘娘!」


  王喜姐自半昏中悠悠轉醒,下腹又是一陣劇痛撕裂著她的神經。她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看清面前急切呼喚自己的是生母。


  「母親……」


  永年伯夫人擦了一把淚,「娘娘,陛下來了,陛下自翊坤宮特特趕過來。娘娘,可得撐下去,生個皇子,將元子生下來!」


  陛下特地從翊坤宮過來的?

  王喜姐覺得自己眼前的光又亮了幾分,心中的暖流漸漸匯聚,如火一般地迸發。


  「啊——」


  力氣不知從哪裡又回來了,王喜姐努力地趁著還清醒的時候,不斷聽著穩婆的話使勁。


  一定要爭氣,一定要爭氣!


  陛下,陛下可就在外頭。


  胎兒的頭漸漸露了出來,永年伯夫人的心都快從喉嚨里跳出來了。


  元子,元子,一定得是元子才成!

  王喜姐雙手握成拳,手上青筋畢露。痛到極致,她竟拽下一把自己的頭髮尚不自知。


  永年伯夫人顧不得擦淚,按著她的手,防止她再自殘。


  女兒實在是太苦了。


  一聲嬰兒的啼哭,自坤寧宮中傳出。


  殿中內外的人剎時靜了下來。


  隨著第二聲,第三聲,接連不斷的響亮啼哭聲傳出。


  朱翊鈞鬆了一口氣,只覺得自己此生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了。旋即,他又緊張起來。


  皇后如何了?是皇子?還是皇女?


  兩宮太后和皇上的目光緊緊地盯著產房門口,屏氣凝神地等著穩婆將孩子抱出來。


  將孩子抱出來的,是永年伯夫人。


  「恭喜太後娘娘,恭喜陛下!是元子!」


  李太后雙眼一閉,歪倒在彭夫人的懷裡。


  「快,請李御醫來!慈聖太後娘娘厥過去了!」


  萬曆十四年,正月初五。中宮王皇后產下嫡子,普天同慶。皇上特下旨意,天下大赦。


  翊坤宮中,已經緩過來的鄭夢境抱著剛喝了奶就睡熟了的皇子,吩咐道:「打開宮門,差人跑一趟坤寧宮,就說本宮方產下皇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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